张春燕:军旅作家,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集、纪实文学等作品十余部。多篇作品被选刊转载。长篇纪实文学《向东找太阳》入选“全军军事文学重点作品”、“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冰心散文奖、中国当代散文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等奖项。
赵一曼,看天下宁儿幸福生活(节选)
张春燕
那一夜,无法猜测赵一曼是怎样度过的,对一位如此热爱生活和生命的柔美女性来说,那肯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遁去的黑夜和无眠的哀思中,谁在守望?八十四年前的那个凌晨,哈尔滨还在沉睡,没有人看到,从容走向刑场的赵一曼留给这个美丽城市最后的微笑。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星期日,晴。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日,星期日,晴。
苍天不老,八十四年遥遥相望,八月二日这一天居然都是晴朗的星期日。
陷入沉思的虹,有些忧伤。
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想在赵一曼临刑前被囚禁的伪滨江省公署警务厅地下室(今东北烈士纪念馆)那间阴暗的牢房里,独自待一个晚上;想在那个凌晨跟随赵一曼被日伪宪兵押上囚车,看一看她在赴死之路上留下的带血的脚印。
火车到达珠河县(今黑龙江省尚志市)后,虹换坐马车,一路高唱《红旗歌》,来到烈士殉国之地小北门外。一篮鲜花,一壶清酒,燃一炷香,颂一段心声,敬祭她灵魂的母亲——赵一曼。
循光影穿越时空,让历史与未来相遇。很想在时光隧道与她相见,看到她的眼神,那永远温柔美丽、充满母爱光辉的眼神,能穿越近百年的时光,在岁月里永恒。
人生最长不过百年,而赵一曼的精神却代代相传。
虹对赵一曼的关注、热爱与研究,是从年少时开始的,她说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结束,这件事情才会随之结束。
每年的八月二日,赵一曼烈士牺牲的日子,对虹来说极其重要。不管身在何方,她都要亲自或委托他人,为烈士纪念馆和赵一曼的殉国之地送去鲜花,寄托她对敬爱的赵一曼烈士绵延不绝的情思。
出生于一九七〇年的虹,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而立之年由于工作变动到了北京,如今事业风生水起。
年少的上学之路,深深刻在虹的记忆中。每天去学校途经的那座白色的欧式建筑,始终紧闭的大门,从未打开的白色窗纱,充斥着一丝神秘感,她知道这是东北烈士纪念馆。
第一次踏入这座神圣的纪念馆参观时,馆内庄严的气氛,让小小年纪的虹大气不敢喘,少女时期的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第一次看到赵一曼模糊的照片,是虹十三岁的时候。照片里优雅知性的赵一曼,让她震撼,那双秀美的眼睛,让她的目光无法移开。懵懂的虹发现,烈士如此美丽,美丽被鲜血浸染,鲜血为风雨飘摇的祖国抛洒……
多年后,当虹理解“偶像”这个词时,忽然明白自己第一眼看到赵一曼的照片为何会如此震撼,赵一曼就是自己一生崇拜的唯一偶像。
虹说:“十三岁的我,世界观还未成形,实际上是赵一曼塑造了我,她是我一生追随的‘星’。我的字典里,崇拜只给一个人:赵一曼。”
虹学生时代的零用钱,全部用于买书。刚上初中的她,买了一本介绍中国共产党党史的书籍,认真阅读。她说自己通读党史,了解东北抗日联军,都与心中的偶像赵一曼有关。
身边的朋友都知道她对赵一曼的崇敬。一次,同学的哥哥在市中心的报刊亭,看到《读者文摘》刊登了日本战犯大野泰治供述的对赵一曼实施酷刑的文章,便毫不犹豫地买下杂志,送给了虹。
大野泰治的供词,戳痛了虹柔软的内心,折磨了她许多年。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远间重太郎用马车把赵一曼拉到伪珠河县公署大院内,交给了他的上司大野泰治,并说:“这个女人流血过多,请快些审问吧,免得她死了。”
大野泰治看到这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女人,裤管被血浸透,血还在不断往外渗,担心她马上死掉,得不到口供和情报,于是急忙走到她的身旁,喊道:“起来!”
赵一曼从容地抬起头来,目光镇静凌厉,大野泰治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三步。
她的凛然正气和不屈风骨,让从军多年的大野泰治意识到,眼前这个伤势很重、奄奄一息的女人,一定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一个重要人物。
为了及时得到口供,大野泰治不顾赵一曼危重的伤势,连夜对她进行严刑拷打和人格侮辱。他找来一个医生命令道:“你必须想办法让这个女人多活几天,我要押解她回哈尔滨。”
检查了赵一曼伤势的医生,无奈地给她一连注射了两针樟脑液。夜间审讯时,又注射了三针。
敌人残暴地用鞭子抽打她的伤口,打到皮开肉绽。用鞭杆狠戳她腿上化脓处,一下又一下慢慢地狠狠地戳下去,以此逼迫赵一曼开口供认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以及供出赵尚志抗日联军队伍的情况。
酷刑下气息奄奄的赵一曼,隐忍着没有叫喊一声。她坦然无畏的态度,让大野泰治愤怒又失望。
每一次审讯,赵一曼都坚定地回答:“关于抗日联军的事,我不知道。我和共产党没有关系,也没有什么共党身份。强迫一个人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未免太蛮横了吧?你说我是共产党员,你把证据拿出来!”
“你们不用多问了,我的主义就是抗日,正如你们的职责是以破坏抗日会、逮捕我们为目的一样。我有我的目的,进行反满抗日并宣传其主义,就是我的目的,我的主义,我的信念。”
大野泰治用皮鞋踢赵一曼的腹部、乳房和脸,恶狠狠地问道:“为什么进行抗日活动?”
心生怒火的赵一曼,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大野泰治,拼尽自己的气力,高声说道:“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还用得着解释吗!日本军侵略中国以来的行动,不是几句话所能道尽的。如果你是中国人,对于日军目前在珠河县的行动将怎样想呢?我们中国人除了抗战,别无出路。”
赵一曼还对“日满亲善”“王道乐土”等欺骗宣传以及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进行了痛快淋漓的揭露和痛斥,把敌人对她的审讯,变成了对日本侵略者的控诉和审判。
审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敌人任何情报都没得到,恼羞成怒的大野泰治没想到,这个重伤的女人,如此强硬、如此爱国。他指使下属,继续用马鞭抽打赵一曼的伤口,用竹签扎她的十指。
狡猾的大野泰治,从赵一曼清晰的谈吐和从容的态度上,感觉到她可能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以珠河为中心把三万多农民坚固地组织起来的中心指导者。他对远间重太郎说:“你捉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在被押往哈尔滨之前,赵一曼强烈要求释放战友杨桂兰,否则宁可死也不跟他们走。杨桂兰在被关押二十八天后,获释回家。
五天后,敌人把赵一曼押解到哈尔滨,关押在伪滨江省警务厅地下室看守所(今哈尔滨铁路第二中学的地下室)。赵一曼拖着伤腿,把与日伪军的斗争场所从战场转移到了医院和监狱。
大野泰治对伤势日益严重的赵一曼,每天刑讯逼供,她一次次被折磨得昏死过去,再一次次被冷水浇醒,敌人仍然一无所获。敌人开始变换手段,自以为女人终究是脆弱的,妄想用假仁慈来感化赵一曼,给她端来丰盛的饭菜和糖果。谁料赵一曼看都不看一眼,冷笑着戳穿了敌人的阴谋。
感觉被伤了日本帝国军人尊严的大野泰治,对赵一曼恨之入骨,最终使用了电刑。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坚强的女人,在惨无人道的电刑中,忍不住开口喊叫了几声。
今天,我们翻阅档案,字里行间浸染着血泪,从中仿佛能感受到审讯现场的血腥惨烈,以及那里任何手段都无法摧垮的共产党人的人格尊严与坚强意志。
酷刑之下,赵一曼伤口溃烂,生命垂危。日本特务机关认为她在共产党和抗日队伍里占有“重要地位”,幻想从她身上打开缺口,进而摧毁我党在伪满洲国的组织,消灭抗日联军第三军。毒辣狡猾的日寇担心她若死去,会损失重要口供,于是决定给她治伤,幻想治好赵一曼的伤后,用她来破坏抗日组织。
十二月的哈尔滨天寒地冻,狂雪飞舞,冰城被白雪覆盖。奄奄一息的赵一曼,被日伪警察以“王氏”的假名,押送进哈尔滨市立医院抢救,由伪南岗警察署的三名警察二十四小时轮流监视看守。
负责治疗赵一曼的是张柏岩医生。经检查,失血过多的赵一曼,全身共三处枪伤。左手腕的贯通伤已基本愈合;左大腿和膝盖粉碎性骨折,在X光片中可以看到,软组织中有二十四块碎骨。白俄医生看后,建议锯掉左腿保住性命。敌人决定给她做截肢手术,但遭到赵一曼的坚决反对,她宁可被杀,也决不截肢。
赵一曼面对日寇的酷刑和身体的伤痛不屈不挠的精神,让张柏岩十分钦佩。他决心精心医治,保全赵一曼的左腿。
赵一曼伤势刚有好转,敌人就开始审讯。每提审一次就毒打一次,愈合的伤口又被撕裂,张柏岩愤怒地向日本人提出抗议。
四个多月后,哈尔滨满城的花蕾含苞待放,争奇斗艳的春天,姗姗而来。经过张柏岩的精心医治,赵一曼的伤势逐渐好转,能拄着拐杖慢慢地散步走动。她心中燃起新的希望,开始加紧锻炼自己的左腿,想要尽快恢复后逃离魔窟。
大野泰治无法理解,这个瘦弱的女人身上所充满的神奇力量。
六月的哈尔滨,满城飘荡着丁香花的气息,被侵略的伤痕,暂时掩盖在艳丽的丁香花下。
十七岁的见习护士韩勇义,采摘了一束丁香花,放在赵一曼的床头。
养伤期间她们渐渐熟悉起来。病房没人的时候赵一曼主动和她聊天,询问她的生活和工作情况,亲切地叫着“小韩姑娘”,韩勇义则称她“赵大姐”,两人逐渐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赵一曼告诉韩勇义,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叫坤泰。坤意为土地,厚德载物;泰为安宁、祥和之意。这两个字都有着美好而深刻的寓意。祖国的河山,决不让侵略者恣意践踏和掠夺。她要对得起父亲起的名字,为了脚下的土地“坤泰”,也要与日寇血战到底。
赵一曼给韩勇义讲述了女兵在抗日队伍中很多生动有趣的战斗和生活故事。她那双柔美的眼睛,深情地注视着韩勇义。韩勇义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向往的未来。
完全信赖赵一曼的韩勇义,被眼前这个柔弱却又勇敢的女性感动了,她卖掉了自己的戒指、镯子、两件大衣还有其他衣服,拿到了六十元钱,做好了随时出逃的准备。
此前,赵一曼已经做通了年轻看守董宪勋的工作,仅仅用了二十天的时间。
赵一曼是一个思想条理极清晰的人,她善于观察、分析和表达,能敏锐地捕捉对方心理,知道哪些人是可以争取的。她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如拂面春风的亲和力,很容易让接触她的人产生信任感。
枪伤好转后,赵一曼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游击战区。通过观察分析,三个看守中,年龄大的两人比较油滑。她从年轻看守董宪勋的眼睛里,看到了善良和同情。赵一曼抓住机会主动攀谈,从他每个月的薪俸谈起,开始做他的工作。
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董宪勋,读过几年书,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哈尔滨,入职警局时间不长。看管赵一曼的负责人千叶警官要求他们:看守这名重要的“女思想犯”,不许与她讲话,监视与她接触的所有人。
赵一曼坦率地向董宪勋讲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只要董宪勋值守夜班,赵一曼就给他讲赵尚志领导的抗日联军和日本人战斗的故事,讲小兴安岭山区奇秀的风光和祖国大好的山河。赵一曼用风趣生动的语言,把日军侵略东北的罪行和抗日联军反满抗日的故事,写在包药的纸片上,装作不经意地让董宪勋看到。
青年看守看了这些纸片后,心里就像闯进一头小鹿,对共产党的“山区生活”十分向往。他愿意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赵一曼逃离虎口,跟随她去山上参加抗日斗争。
细心谨慎的赵一曼,分别与董宪勋和韩勇义建立了这种既危险又紧密的关系,直到她觉得时机成熟之时,才将两个人正式介绍给对方。
韩勇义和董宪勋激动地握了握手,两颗年轻的心,升腾起崇高的使命感。
三人商定,由董宪勋负责安排出逃路线,韩勇义负责筹措经费。
然而,看不见的危机,也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酝酿。
六月二十八日夜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赵一曼和董宪勋等人,乘出租车逃离了医院。
滂沱的大雨为赵一曼的出逃既做了良好的掩护,也增添了无限的艰险。
这天夜里,董宪勋和他的叔父董广政,将赵一曼抬出医院后门。早已雇好的出租车等候在后门,白俄司机在他们上车后,一脚油门将车开出去。出租车开到文庙屠宰场,早就等候在那里的韩勇义,提前雇好了一顶轿子,她扶赵一曼上了轿,匆忙向宾县方向赶去。泥泞的道路上不是泥坑就是水洼,他们艰难地走到阿什河边时,“万缘桥”已被大水冲断。风雨中,他们只好抬着轿子蹚过河水。他们连夜赶到了阿城县金家窝棚,在董宪勋的叔叔董元策家躲藏了一天。
伪南岗警察署发现赵一曼逃走后,判断腿伤未愈的她,必然要乘车出逃。于是开始调查所有的出城车辆,很快找到白俄司机得到了线索,接着就从轿铺掌柜那里得知,他们抬着赵一曼去往荒山嘴子附近。伪南岗警察署立刻派出一队人马乘车去追。
为了尽快送走赵一曼,董元策找到同村赶马车的魏玉恒,他们有着彼此信任的交情。得知伤员是抗日联军队伍的战士后,曾赶车给赵尚志送过粮食的魏玉恒,二话不说,套上马车趁着夜色动了身。天快亮时,他们走到了一个叫李家屯的村子,这里距离抗日游击区只有二十多里路。
希望就在前方,韩勇义和董宪勋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就在此时,追捕他们的日本宪兵出现了,他们荷枪实弹,气势汹汹地扑向了马车。
危急时刻,赵一曼急切地对董宪勋和韩勇义说:“你们就说是逃婚出来的,我带你俩去结婚。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都不要说,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
伪《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的情况报告》上记载着赵一曼从市立医院逃走、被捕和被害的重要情况。伪南岗警察署司法警士松本英雄、伪哈尔滨警察局特务科翻译周质彬等人,也都曾回顾讲述过事件始末。
赵一曼一行人被押回了哈尔滨,关押在伪警察厅的地下室。这一次,日寇对赵一曼实施了更为残酷的刑罚。
受赵一曼的影响,韩勇义等三人面对敌人的刑讯逼供,都表现得坚强勇敢。董广政被拷打后,由于没有证据,不久便被释放。董宪勋却因受刑过重,惨死狱中。韩勇义被关押一年多后,被日伪判刑四个月。遍体鳞伤的她,身心受到了严重摧残,在新中国诞生前夕,病逝于哈尔滨,年仅二十九岁。
日伪在一份报告中曾写道:“从赵一曼策划逃跑的例子可以证明,赵一曼的宣传是巧妙的,她的感化力量是如何的强大。”
赵一曼的出逃,被认为是伪滨江省警务厅的无能,让帝国警官颜面扫地。再次审讯赵一曼,他们疯狂到了极点,派出日本大特务、“中国通”林宽重警佐和伪警务厅特务科共同刑讯。
然而,泰然自若的赵一曼,还是让对女人不屑一顾的林宽重遭受重挫。
敌人用烧红的烙铁烙在赵一曼身上,用辣椒水和掺了小米的汽油,往她的嘴和鼻孔里灌,灌进去的是小米,喷出来的是黄豆粒大的血珠。本来就有肺病的赵一曼大口吐血,昏死过去。
日伪特务多次使用电刑,企图摧毁赵一曼的精神和意志。轮番上阵的几十种灭绝人性的刑罚,折磨得赵一曼死去活来,敌人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口供。
浑身是血的赵一曼镇定自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们消灭不了共产党人的信仰,无法打败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
这位资深警佐的内心,有些崩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审出丝毫结果。他满腔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中国女人,不禁感叹道:“真是一个有尊严的共产党人。”
如今,尘封了八十五年的两册档案,完好地保存在哈尔滨公安局,记载着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赵一曼被日寇杀害的过程。
伪滨江省公署警务厅长涩谷三郎,批准了警务科将赵一曼处以死刑的报告,并决定将她押回曾经战斗过的珠河县,执行死刑示众,杀一儆百。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哈尔滨凌晨的天空,像涂了一抹闪亮的朱红色。照耀世间万物的太阳,藏在天宇的深处,沉默无言。
万籁俱寂中,赵一曼被日伪军从哈尔滨押上开往珠河的火车。
赵一曼知道此行赴死,依然从容不迫。她用手拢了拢沾满血迹的散乱的头发,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里是平静的微笑。
生命的最后时刻,赵一曼柔软的心底,涌起深情的思念和无尽的牵挂。
南望遥远的故乡,就让自己带着绵绵的思念,与久无音信的家人,在心中挥手道别。
分别八年的丈夫,今在何方?是否安泰?今生夫妻情意深,何惧风雨和天涯。
寄养在堂兄家的宁儿,一别六年,音信全无。亲爱的儿子,母亲唯愿你平安幸福地长大成人。此刻魂牵梦绕的思念,像把尖刀插进母亲滴血的心。
这一别,天上人间,永世不得相见。我年幼的宝贝,母亲该给你留下些什么呢?
赵一曼向伪军要来了纸和笔,在奔驰的火车上,给自己难舍的心头肉——宁儿,写下遗书:
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
你的母亲赵一曼于车中
圣洁的母爱,在生死离别的这一刻,难以割舍。纵使千言和万语,也难以倾诉一个母亲对儿子千回百转的牵念。赵一曼想到自己编造的口供,略加思索,又提笔给儿子写下这样的文字:
亲爱的我的可怜的孩子:
母亲到东北来找职业,今天这样不幸的最后,谁又能知道呢?
母亲死不足惜,可怜的是我的孩子,没有能给我担任教养的人。母亲死后,我的孩子要替代母亲继续斗争,自己壮大成人,来安慰九泉之下的母亲!你的父亲到东北来死在东北,母亲也步着他的后尘。我的孩子,亲爱的可怜的我的孩子啊!
母亲也没有可说的了。我的孩子自己好好学习,就是母亲最后的一线希望。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
在临死前的你的母亲
世界上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赵一曼平静的淡淡的微笑,使黑夜奔逃,将黑暗驱散。
(本文刊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9期“特稿”,摘自中国青年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赵一曼:看天下宁儿幸福生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