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生活在江城武汉,作家池莉喜欢在闲暇时间沿着两江四岸散步。“即便生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大城市里,即便我们原本不是强壮刚健的人,也不妨,设法成为城市里的徒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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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是那么渴望高山大海。然而,当我到达海边,我停住了脚。
我发现,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现:我怕海。
只要久久凝视那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从我心底深处油然升起的,都是恐惧:大海的绝对空旷,令我倍感虚无;眼看着清澈的水却不能够喝,令我倍感绝望;海洋深处神出鬼没、尖牙利齿的鲨鱼,海洋深处总在酝酿的海啸、台风和地震,都让我陡生畏惧。如是,我一定要热爱大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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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慢慢明白:我可以对大海说不。当我登过了高山与高原,当我穿过了沙漠与荒丘,当我对那些令人羡慕的极限运动满怀痴心妄想,我却只是坐了一趟过山车,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惊声尖叫,眩晕发作。难道我还敢再想攀岩和蹦极?
是的,是在后来,我才慢慢明白的:我的身体和心理都不具备冒险素质。后来的后来,我更加明白:作为湖北武汉人,我从小生长在内陆地区,且追溯祖宗前辈三代乃至五代,都是内陆基因,对内陆生活环境,总是更为适应与亲和,对那些遥距千里的大海、沙漠以及崇山峻岭,毕竟陌生和隔膜。基因无可更改。基因代表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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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让我换一个思路,以便安慰自己。
其实在大自然面前,并不只是敢于冒险,才是强者;也并不只是追求高山大海极限运动,才算对大自然热爱。合适的,就是最好的。是最好的,就是最美的。如果一个人就这么想,可以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当然可以。
天啦,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武汉对于我,是多么合适。这个从古云梦泽发育起来的城市,江河湖塘星罗棋布;浩瀚长江与汉水,竟然慷慨地流经中心城区;这两支源远流长的地球上最可宝贵的淡水资源,如此丰沛地哺育着我。
正因为远离海水盐分的侵蚀、远离沙漠枯燥的吞噬,武汉的土壤才如此肥沃,武汉的植物才如此丰茂。特别是植物的气息,经过我多年的留心比较,我敢说,相比其他许多城市,武汉的香樟树,樟木香就是格外的浓郁。我还敢说,武汉秋季的桂花、冬季的腊梅、夏天的荷花与栀子花以及白兰花,就是更香且更艳,洁白的花色自有洁白的一种傲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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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除了植物还有气候,气候四季分明,绝不一味地热或者一味地冷或者一味地干燥。大江大湖的纯粹淡水,一年四季都蒸发着水分子,这是一部巨大的天然加湿器,对肌肤的无形滋养,怎么夸张都不过分。谁都不妨试一试,信不信你在武汉待久一点,你的皮肤会滋润很多,会鲜嫩很多。
武汉就是这样呵护你、滋养你、召唤你,让你不知不觉地奔向户外——我早些年就开始了户外的步行与慢跑。最初的感受,只是身体的舒服,只是自觉不自觉地与植物无声交流带来的感官享受。
直至后来,就会有一种健康向上的感恩激情,冲击心扉直达心灵:这是对造物主恩赐的悉心领会与无比敬意。很自然地,就在我迁居中心城区以后,我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户外运动方式:两江四岸的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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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笑。这并不是在日本的熊野古道徒步,行走1000多公里,跋涉于没有路径只有虬龙般盘踞的树根的古道,每一步又湿又滑,身背硕大又沉重的背包,每天天黑之前必须抵达驿站,否则,全靠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没错,这是徒步,这是徒步家在专业的著名的徒步步道上的徒步,这是勇敢顽强者的真正的徒步。
而我的徒步,简直小菜一碟,居然就在自己的城市圈内。不要笑。现在庞大的城市生活族群,我们的生活与工作,都无法离开城市。我们既是城市豢养的动物,但也是大自然的信徒;既是一副孱弱的身子骨,但也有又一颗不甘被宅的心。好在武汉的中心城区也有漫长的江岸线。长江与汉水的沿江步道,已经超过了40公里,走完它,也算走完了一个全马。
在周五工作结束后,准备好简单的行装:主要是一双好鞋、一只轻便的双肩包。周六清晨出发,周日傍晚结束,驿站就是自己家。在周休两天时间里,把室内的一切留给室内,把身心的全部投入自然。周一满血复活,氧气充满身心,新一周的工作就这样开始,状态实在是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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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区中心徒步,主要是有安全感和省心。渴了饿了,城市商业网点随时补充。累了乏了,随时随地休息。不慌不忙步行。全心全意步行。一侧有长江相伴,一侧有林带相随。江上有缓缓行进的轮船。江边有闲散沉静的钓鱼人。你还可以暗暗期盼江面忽然冒出欢快的江豚,它们从前曾经调皮地追逐过你乘坐的渡轮。
你看花草树木千姿百态各有各的美,它们根本不鸟人工修剪,该是怎样的个性还是怎样的个性,全然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枝叶。你听各种鸟儿啾啾啼鸣嬉闹追逐,野猫却在草丛中悄然匍匐潜行,一副猎手架势,你替猎物担心,也替猎手担心。
黄昏了,忽然有一只黄鼠狼蹿过。野兔总是冒冒失失,突如其来,与你差点撞面,它立刻据地作势,两只细长大耳朵竖起来,一耸一耸,少顷转身飞奔。这些野生动物的出现就是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与你亲。就这么步行。就这么交流。什么都不用说。大自然总在你耳边浅唱低吟。太阳把植物的气息晒得愈发浓郁了,真香。你呼吸渐渐加深。你不断吐故纳新。你浑身上下是如此通透舒坦,没有再美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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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三五天的假期,徒步将会有加倍的意趣。两江四岸的沿江步道,原本就是一条有弹性的路。除了还在修筑延展之外,你中途还可以走进天兴洲,看大江分流,看水天一色,看芦荻野景。到了武昌江滩,你还可以在武昌桥头堡稍稍留步。
那里有一棵粗大的老合欢树,它巨大的树冠凭栏凌空,似乎是一定要呵护这座1957年建成的堪称雄伟古典的长江大桥,而树冠掩映的,是1980年代有名的恋爱角。那年代,夜幕下,不知有多少对恋爱的男女青年默契地来到这里,躲进树冠的浓荫,面对长江,偷偷约会。那些恋人,一对对,背靠背,紧紧密密挤在一起,用他们集体主义的勇气,抗拒着道德君子对他们的蔑视,宣示着他们生机勃勃的青春爱情。
如果季节正当春夏,合欢树鲜花盛开,它的花朵是决然与众不同的针状簇形,颜色粉红,极为娇媚,满满都是、也只能是爱情。不错,自古以来,合欢树就是爱情的隐喻。徒步过来,看看它,摸摸它,借一点爱,借一点沉甸甸的历史感,藏进自己心中,以保持心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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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城市里长江边的散步,我把它称之为徒步,似乎是有点好笑。可我始终认为也没有那么可笑。任何事物,皆由人类命名。在我看来,武汉两江四岸的徒步,也是徒步,或者说是小徒步。在这个世界上,断没有唯一的生存方式,断没有唯一的审美方式,也断没有唯一的徒步方式。即便生活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大城市里,即便我们原本不是强壮刚健的人,也不妨,设法成为城市里的徒步家。
池莉,作家,现任武汉市文联主席,历年来获各种文学奖80余项,作品有法国、英国、西班牙、日本、德国、韩国、泰国、越南等多国语言的翻译出版,《来来往往》《小姐你早》《你以为你是谁》《生活秀》《云破处》等多部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以及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