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个酣睡的巨人,最近几年他吃了很多新鲜奇特的东西,如交通、房产、工业、技术等,致使身体像食用了激素般迅速膨胀。那如指甲般磷次栉比的建筑晃着炫目的白,张牙舞爪的肉刺荒草般地从从杂杂,它们兴奋着、坚硬而顽固地嵌入肉里,使他大地一样敦实宽广的身躯整日的隐痛。他沉默着、忧郁着,忍受着这些生长过剩的器官的疯狂以及它们尖厉而得意的笑声,却无能拔除。他只有躺着,咬牙切齿地躺着,这使它周身散发出腾腾浓烈之气,如火。而我,正站在他燥热的肚皮之上漫无目的而又一丝不苟地修剪着自己身上多余的指甲和肉刺,一不小心,丝丝血红渗出手指,滴在他裸露的灰黑色皮肤之上,凝固,鲜亮,瞬间的刺痛让我皱了下眉头,而后麻木地笑了……
一位肤色苍白的女孩从他粗糙干燥的臂上路过,仿佛一只误入禁地的小鹿。她始终低着头颅,行得有些不自然,但也无刻意遮掩,一顶贝雷帽似乎阻隔了她和整座世界的交往。她思忖着行着,压低的帽檐只闪现出半弯雪白而颀长的睫毛,其余面目如雾,看来玫红色的帽檐下藏着她所有的童话,世人的眼光早已被遮挡在了其外,无所谓有和无。我只觉得粉红色贝雷帽下的她如同一座初雪,细腻温婉而典雅,坚强而美丽,只是她的下颌始终微低着,她是在寻觅着什么吗?
“你要好好的,别让奶奶操心……孩子,你太命苦……”一个老人的哭腔如同一把古旧胡琴拉出的颤音幽幽咽咽不绝如缕,我木然转身。
只见小小的角落里坐着一位枯瘦、华发的老婆婆,她正对着一团用旧棉布包裹的襁褓边说话边抹泪。我心生疑虑,这孩子的裹衣竟是这样的凹陷,如同一件破衣服。慢慢走近,稍稍探了探头,孩子?没有孩子!襁褓的开口像个黑洞,又像一只枯井一样的眼睛,似乎要把这城市吸了进去,又似乎在冷冷看着世人。我感到一阵战栗,缩回了脑袋。蓬乱着白发的老人神色古怪地开始看我,她的眼角挂了很多凝固的泪水,我没有走开,我想她也许会对我倾诉什么,而我也正想听听她的故事,她的眼神似乎也氤氲着点点温情,我陷入了认真,“孩子命苦啊!我的小孙孙……他们把你带到了哪里……我的小孙孙……”老人怜惜地看着空落落的襁褓,轻轻拍打着,挂在眼眶的泪水又开始不停地掉落。我难过而无助地站在一旁,正想上前安慰时,老人突然痉挛一样地抬起头,眼神凶恶而寒冷,她骨节突出的黑瘦指头颤抖着指向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一直都坐在这里,你这么不讲道理……是你要抢走我的小孙孙吗?没门!”我惊愕地后退了好几步,站定,老人又抹着滑落了泪水的脸庞轻拍着空无一物的襁褓,亲切而恓惶地念叨着:“我的小孙孙呦!……”她转头重新看向我,脸色复归平静,仿佛还是再对我信任的倾诉,然而我从她安详的眼神中却看到了深深的漠然与空洞,这阴翳足足笼罩了她大半个眸子。
原来,她一直在自言自语,她已没有和别人对话的意识了。我错了,我应该早早转身的,不应任好奇和所谓的怜悯占了上风,她支离破碎的语言背后藏着的是她扼腕痛惜的往事,而我的双眸也染上了凄怆的色彩,可我却对她的遭遇无能为力,只有以同样悲戚的眼神在她面前那个牛奶箱做成的盒中放了其中最大面额的一张旧纸,上面的数字苦笑着。
巨人的身躯被人类开发出很多花园、湖泊、树林……人们给它们起了一个很有环保意味儿的名字,称作“绿化带”。我的脚步把我引领到一处这样的“绿化带”:一片小湖,一丛苇荡,一只戏水的小鸭子。孤身一人的我也十分映景地成了这幅画中的一个元素。我找了一条长椅坐了下来,就那样希望自己全身放松地欣赏欣赏如此玲珑静好的风景。
风儿恰到好处,空气中漂浮着草香。我十指自然交叉,左手在上,人们说这样动作的人是感性的,也许是吧,也许不是。斑斑驳驳的椅背安然地承受着我渴望全然放松的身躯。在这样奇静的时空里,我凝视着湖面发呆,心里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如此状态于我来说已是很难得的。虽说是一眼小湖,但也不是平静的,并不是因为渐强的风劲,而是因为它本身所蕴含着的巨大的亦有形亦无形的物事。每当邂逅一个湖,我总觉得粼粼湖面之后隐藏着什么,她就像一位戴着朦胧面纱的神秘女子,内心耐人琢磨又变幻莫测。哦!夏风有时也有脾气,他的急促弄皱了湖细致柔滑的水衣,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了湖心那庞然而可爱的影子,它似鱼非鱼,游动着双翅向我的方向靠来,原来我在它的眼里也是陌生而神秘的,我想它一定也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吧!不一会儿,这影子又变幻了形状,像刚出世的蝴蝶的翼在水中空灵翩然,虽不平展,却孕育着刚柔相济。蝶翼缥缈而去,一只巨大的兔子仿佛从天而降,在湖心安静地蹲距着,兔眼睛滴溜转,我无意识地抬头望天,才知道这只风度翩翩的兔子是做客湖心的旅人,他不属于湖心,他是一朵云。不得不承认,水是有心的,湖也是有感情的,湖心装着她的城堡,她的童话,她的四季,她的神秘。
风拂苇荡之声细碎有致,仿佛飘落了一地碎花般的疏朗,沁心、惬意。这一丛小小的苇荡并没有人工的痕迹,应该是自然的恩赐,或者说我更相信它属于自然,它们长得并不很规矩,参差不齐又毫无形状,但我就喜欢它们这样的疏落,这就是它们本真的样子。然而,它们表现得并不十分潇洒,这使我的心也莫名地紧张着。这一丛摇曳着的小芦苇,如同一只只弯曲的手掌,又像一张张伸长的鸟喙,不断向前探着、探着,似乎想急切地把握、追寻着什么。什么,我无可知……
我还记得好像有一只浮水的小野鸭,在我来时,她安静地在苇丛旁坐着,她的头顶有一块绿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胎记,她那时正独自照着水镜梳妆打扮,先洗了洗头发,然后抖落水珠,算是甩干了,接着蘸着湖水开始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十分细致的。最后的程序交给太阳与风儿,透过苇丛的阳光轻柔地温暖了她的毛色,和风给她塑造了一个个性的发型,她的绿宝石胎记在暖阳和清风的祝福下更加明亮了。我嘴角一扬,笑了。而我这一笑,也打破了刚才的静谧时光,小鸭子从陶醉中回过神来,她羞赧地看了我一眼,慌忙游入芦苇荡中不见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再出现。我对此怀抱歉意,是我的笑声使她受惊,然而我微笑着相信她肯定也躲在某片隐蔽的苇丛后偷偷观察着我。呵呵!……
现在只剩下我了,我是我所描述的这幅画中的最后的风景。我依然寂静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的耳朵是一片洞天,一切尽在其中,连同周围所有的画面和清香的气息。睁开眼睛,走过的云彩是我亲爱的路人,游曳水中的柳叶是我可爱的玩伴,我是一切风景的风景,除此之外的城市和世人于我来说有所谓,亦无所谓。然而,我还在巨人的躯体上生活着,这一幅奇静的画面是我偶遇的巨人身上的小小一隅,我亦是巨人臂膊上渺小的一粒。我是否能够遗世而独立?
重新走在巨人烘热的躯体之上,感受着他渐趋下降的体温和深沉的呼吸,黄昏时分,西山余辉仍拖着一条亮白亮白的尾巴,炽热的威力依旧,让人生畏。高楼、油路、车辆、路灯、嘈杂的人声、喇叭的尖叫,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弄着,飞速地旋转起来,连同我一起……然后,没有然后,无关乎穿越,这就是城市最平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