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名叫“不回家过年族”。群主霸王花,卡通头像,怒目圆睁,火烈的嘴唇,紧身裙露出修长的腿。以这般气势论群主,非她莫属。
我加入这群,事出有因。
去年,我喜欢跟同事抱怨,干导游这行,居无定所,青春耗尽,爸妈却整天盼我成家,事业忠孝两难全呀。同事听腻了,就说,想过形式婚姻没?扯张证,生活互不干涉,又宽家里人的心。
我说,谁愿意?你推荐吧。
随口一句玩笑,同事记心上了。前些天,他说,霸王花是我老乡,如今在这甑子场外的园区上班,是什么供应公司的业务员,有此需求。我打断道,别点破,瞧瞧情况再说。
刚开始,群里乱贴广告和不良链接。霸王花喜欢用语音指名道姓批评人。她嗓子嘹亮,像蝉一样叫。这一来,十天半月没人冒泡。
一晃年底,霸王花飞出女孩撩红领巾的表情,紧跟一段话:我们的境况和心情各不相同。回不去,或不想回;抱团取暖,或自得其乐;足不出户,或假装远行,所以,不回家过年。
这段话霎时击中我的神经,我抢沙发点个赞。
接着,霸王花公布年夜节目:登甑子场的三峨山。一连串捂脸表情喷出来。她视若无睹,又说,到山顶,打开手机电筒,唱《星星点灯》,拍照、录视频……
这歌太老套了。有群友吐槽,不如聚餐。
霸王花扔出炸弹,说,只回答报名不报名。
对方嘴硬,她居然秒踢对方出群。
说真的,霸王花不讨人喜欢。可她与众不同的性情,又让我们好奇。初次见到群主,我差点呛住。她的真身跟她的头像一样。或者说,她头像就是她的卡通版。不过,她在紧身裙外面套羽绒服,长腿罩上肉色棉袜,野蛮性感又御寒。霸王花在山脚清点人数,声音跟群里一样清脆。点完卯,她没发表演说,提起背包就出发。
紧走慢走,大伙儿相互聊着。司机、外卖哥、餐馆服务生,超市收银员,职业五花八门。霸王花跑在最前面,一副要流放我们到西伯利亚的架势。有人嘀咕,不会遇到人贩子了吧?然后冲她的背影比画出快刀抹喉的动作,惹得我们一阵窃笑。我以身试险,追上霸王花问,群主,你哪儿人?
霸王花侧过头,跟你一样,过年不回家的人。
我靠她近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呀。像我这种干导游的,日子过得乾坤颠倒,别说春节,度个周末也算奢侈。你呢?
霸王花耸一耸背包,我啊,个人经历浅薄,没什么说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再敞开些心扉,说,我跟你一样,随心随性。在满世界不缺美女的时代,过着清汤寡水的生活。家里人天天替我瞎焦虑,春节回攀枝花老家,团圆饭变成催婚说教大会,憋一肚子气,还得给老老小小发红包,打掉牙和着血吞呀。正月走亲访友,说一堆陈词滥调的祝词,答一堆不着边际的神问话,绝对的形式主义社交尴尬。后来,我铁了心当修道士,春假接单带团,省得回家活受罪。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我逗乐了霸王花。她笑得前仰后合,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乘胜追击,请教一下,干吗不聚餐过年?说完,用手夸张地挡住身子,示意别“踢”我。
她切一声,团年订餐交押金,谁来垫支?叫大伙儿提前缴份额,我跑路咋办?说着,大步朝山上冲去。
到山顶,每个人举着手机电筒,跟寒流对抗,真有跑路的冲动。正式开拍,我们远眺古镇,拉破嗓子唱。隔着老远距离,也能辨出青石板街上,一群赤膊汉子罩在烟花里,顶着巨龙上下翻腾,飘然而舞。远近对比,此景此情难为,我们唱得毫无生气。唯有霸王花,岔开双腿,身子斜倾,一手叉腰,一手支住额头唱:看着你哭红的眼睛,想着远离的家门,满天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群主越是卖力表演,大伙儿越感苍凉迷茫。
曲终人散。我鼓励霸王花说,节目不错,辛苦了,改天请你宵夜。她身子一偏,拐岔道去了。下山,她加我微信,回个坏笑表情。
我跟着笑,笑得还真是“坏”。
二
霸王花住碎石坝。那是城中村,七八幢握手楼和吻楼,随处一线天。我在村口请她吃烤烧。霸王花喜欢发朋友圈,中途拍了好几张照。酒足饭饱,送她回去。刚起身,花妈打电话,叫她少喝酒多休息,又问跟谁在一块。
霸王花心烦了,干脆递来手机,让我解释。我紧一紧脚趾头,坦白从宽,把“坏”事往自个身上揽。没想到,花妈通情达理,请我多关照阿花。末了,请我留个电话。
上楼,我问,这儿环境咋样?她软绵绵地笑,乱糟糟的,表面热闹,可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到门口,我道别。她唤我,阿沙,声音黏黏的。我回头,思绪有点乱。她说,以后还一块吃饭吗?我说,当然。有啥事,随时吩咐,我悉听遵令。
好吧。我明儿跑新都谈业务,起早床呢。她翻个小白眼,进屋了。
到院坝,我抬头往上瞧。阿花正站在阳台上目送我。客厅亮着灯,光线在她身子周围勾出一圈虚影,很有些漾荡人心。
天蒙蒙亮,我去稀饭庄,想起阿花昨晚的话,便买一笼肉包,两盒鲜榨豆浆,跑到碎石坝。阿花很意外,她双手合掌,竖在嘴唇间,身姿凝固地盯着我。我说,早餐不能少,不然伤肠胃。她走到餐桌前,冲我招手。桌上热气腾腾的,是泡面,尚未动过勺子。她又用蝉鸣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肉包?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泡面。她把面盒朝我推来。
我不饿,但装出吃得倍儿香的样子。桌面盖有玻璃板,我抹一抹雾气,打量板底的照片,是一对男女合照。阿花说,这是全家福。我问,没见你啊。她说,在我妈肚子里。我差点笑喷,她岔开话题,有空我回请你。我说,到时联系吧,我待在甑子场的时候不多。她啃一大口包子,噘嘴道,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我怔忡着,她正色道,你之前说有啥事,尽管吩咐。我抢白道,对,悉听遵令。她仰脖,一口气喝完豆浆,好,不准变卦。听你同事说,你想跟我形婚?
我噎了一下。
我是认真的,老妈整天不放心我,可我还想跑遍大江南北,见见世面呢。只有假装嫁出去,她才没得话说。阿花越说越快,话撵着话,像竹筒里滚骰子,你要同意,陪我回趟老家,她肯定满意你。
明白。我支吾着。
行就行,不行拉倒。签份协议,双方可以随时撤约。其实,要说有啥风险,谁吃亏,永远在女方。
阿花叽喳一大通,我动心了,但提醒自己,冤家易结难解,不要太急于表态。我抬手,压一压空气,原则同意,年底再商量细节吧。
行,依你。她说,平日住哪儿?我说,黄龙、九寨、剑门关、泸沽湖都接单,哪儿黑哪儿歇。甑子场是我的窝点,租有短期房。阿花说,我隔三岔五出差,比你好不了多少。选在这鬼地方,就图房租便宜。我呼哧呼哧喝汤,听你这一说,我也想搬过来。阿花又翻个白眼,我忙补一句,是另租一间房,做邻居。
她一下哈哈笑开,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没心没肺。
三
有我的快递寄来,托放在旅行社。原以为游客补的资料,却是花妈邮来的甘肃特产:临泽红枣、花牛苹果、牦牛肉。据说,前些天花妈打社里的座机,盘问我的“户口”。社长说,我夸你是导游明星哩。
我向花妈道谢,花妈还问她女儿近况。我夸阿花工作狂,有上进心。花妈说,阿沙,能拉我进群吗?
我爽快答应。她母女俩分明有裂痕,花妈待在群里盯梢,省得遇到啥事“赖”上我。花妈搞了个新号,网名叶子,头像哆拉A梦。她深度潜水,叮嘱我保密。
那以后,我在几个景区来回穿梭,忙得转陀螺。我和阿花约过两三次,不是她在外,就是我在外。不知不觉到隆冬,我在九寨沟崴了脚,轻微骨折,需要养一段时间。我搬到碎石坝住。我和阿花居住的间距,缩短到一碗汤都不会凉的距离。或者说,是可以看见灯光的距离。要是阿花的屋子亮着灯,我心会微微动一下。可年底,她忙着催结货款,出差就像吃便饭,一周难得回来一次。即便深夜归来,我早已睡得囫囵浑浊,梦和雾打成一片。
不过,阿花提醒我说,约期快到啦。
我回击掌图标。
是啊,跟准岳母搭上了线,形婚也是我最早提出,还犹豫啥呢?可不久,出现疫情,所有计划被打乱。碎石坝呢,租客们每天早早归巢,夜间的灯火比往日亮,烟火气更浓了。这时,花妈再次致电,恳请我多关心她女儿。我想着怎么回答,花妈很突兀地给我转来红包。红包哪敢收,但她做到这份上,我要不答应,实在不地道。
我给阿花发消息,在干吗?
她回复,你想干吗?
我这才道出自己伤脚、搬家的事。当晚,阿花跑来“关怀”我。她漠视我居住的逼仄环境,只盯着我脚踝的纱包,骂我笨蛋。接着,抽一抽鼻子,啥味道?我一瘸一拐地带她进厨房,揭开锅盖,一股热气夹着香味扑腾出来。阿花深吸一口气,打个战栗说,冒鸭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配上红酒绝对是佳肴。
阿花的期待跟我的计划不谋而合。我拧开解百纳,说,现在不敢出门乱窜,连到医院换敷药都省了。我打算好好练厨艺,欢迎随时光临。她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可有言在先,我只负责吃。
美餐上桌,大快朵颐。
中途,有陌生女敲门造访,戴着口罩推销碟片,打扮花哨。我逗趣道,今儿家有客,不看。女子说,那我晚点来。阿花冲她说,今晚我不走。女子转身,一边走一边悠悠唱,我呀无家可归,你呀有家难回;同是天涯沦落人,苦瓜苦藤紧相随。嗓音不赖,听得我鼻头发酸。
回过头,我问阿花,当真不走?
阿花斜乜我,对你这破房没兴趣。
明明是开玩笑,我心里还是凉了一下。阿花又说,一会儿陪我走趟医院。别急,是陪你换药。我骑单车搭你,这事没商量。
到医院,门口拉着警戒线,几个保安站在那里,严阵以待。有病人在院坝过往,裹得密密实实。阿花扶我往里走,有点却步。我想到花妈的叮嘱,就说,你先回吧。她缩一缩脖子,没事。可身子紧紧贴着我,那架势倒像我这个瘸子拖她看病。
在门卫处,我还说,换药时间长,你回吧,我一会儿打的。说着,把她向外推。保安见状,对阿花说,没特别必要,尽量少进来。阿花傻在原地,我测完温,冲她挥手道别,跛着脚急步朝门诊去。
忙活完,出大门,我瞧见阿花双手揣兜,坐在单车的后座上,翘起二郎腿等我。我心头一颤,像中了丘比特箭。她起身,我说,别动,就这样子,好感性。阿花扭一扭嘴唇,注意用词。我想了半天,你要真中招,碎石坝的人都跑不掉。所以,我、我也懒得躲你,我还想蹭你饭呢。
往回走,碾过地面坑洼,单车颠两下。有大卡车交错而过,扬起的灰尘,将我们包裹。
四
买一次肉蔬,管两三天。阿花不出差了,上下班很准点。我手艺有限,菜谱简单:回锅肉、莲花白炒肉、豆腐汤……阿花不挑食,吃啥都胃口好,还老爱拍照在群里显摆,说,新手呢,多指教。
叶子总是第一个点赞。
餐后,阿花不多逗留,看会儿电视,打道回府。
转眼除夕,脚伤恢复。我买回烟花炮仗,年夜饭备的火锅。阿花涂红嘴唇,衬得两颊亮亮的。她挂灯笼、贴对联,破旧的屋子一下有了过年的味道。她破天荒地下厨,帮着洗菜配调料。切土豆时,她又拍照发群。叶子问,跟谁过年呀?众人咧嘴笑。阿花问我,叶子是谁?
我脑子飞快转一下,导游同事。
打开手机看春晚,我帮阿花烫肉串,她跟我频频碰杯。干掉整瓶红酒,她闹着还想吃土豆。我刚洗切好,停电了。
碎石坝短暂哄闹。原来用电负载过大,总线出故障,不知啥时候修复。我担心汤菜凉了,用手机照着亮,拉阿花继续吃。
刚坐下,听到隔壁木床在摇晃,吱吱响个不停。我和阿花老僧入定,仿佛被点了穴。接着是呻吟,偶尔高分贝尖叫。阿花噌地起身,嚷道,啊、啊,还有完没完呀!
噪声消失了。
经受这番折磨,我心头发颤,血液涌动。我箭一样冲过去,拽住阿花的手。她手软,手心很烫。在暗色里,依旧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我心跳加速,慢不下来。我一点点贴近她,直到她呼吸扑在我脸上。我猛地抱住她。阿花肉感十足,现在浑身软软的,应该被我征服了。快要“脱缰”时,那张看不见的木床再次摆荡。
阿花一下挣脱我的手,阿沙,到楼顶放烟花。语气不容商量。我身体里鼓胀的元气,霎时溜走。
天台上,有几对年轻男女在观夜景。我和阿花玩地溜炮,烟花飞旋四溅,引得众人围拢拍照。炮仗点完,暗色重新笼罩,有人说了几句念家的话。阿花手一挥,好汉四海为家,咱们唱唱歌提神。
彼此不熟识,又戴着口罩,没人表态。我怕冷场,对阿花说,要不你独唱吧。阿花微醺着,拨拉下口罩,亮开嗓门,还唱《星星点灯》。唱到“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她拽住我的手,晃来荡去,明星范儿十足。房客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打开手机电筒,朝我们射来。
星星点灯的气势不错。
过一阵子,大伙儿和着拍子跟唱。歌声远远近近,有人即兴唱分部,场面蛮感人。我身后的男生跑到东墙角,冲天空叫喊,爸,妈,想你们啦!一些租住客陆续呼唤,我要回家!
等安静下来,阿花接着唱,声音沙哑了些。第三次唱到“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她倏然哽咽,重新起唱,嗓子卡着发不出音。
我竭力吼一声,加油!
加油!其他人跟着吆喝。阿花咽一咽口水,却跑一边抱头啜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场的人懵住了,我扶她在东墙角坐下,使出平生所学,说,春有春的风情,冬有冬的雅致,人生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潇洒。你哭,全世界只你一人哭;你笑,全世界跟着你笑……
阿花静静听完,眨巴两下眼,不哭了。又瞄我一眼,别抒情,我不是游客,你感动不了我去购物。
抚平阿花心绪,散场。我问阿花,没回甘肃过年,家里人没说啥吧?阿花说,不回家了,没啥好说的呀。
下楼,阿花挽住我胳膊走,脑袋倚靠在我肩头。我搂着她的腰,一点点搂紧些。到门口,阿花说,我回去休息了。我不太情愿地松手,天黑,送你。她嘁一声,当我小孩呀。又改口,也算吧,我还要蹭你饭呢。然后冲我挥挥手,走了。
五
元宵未过,阿花的老板租到新厂房,要组装测温仪,没离蓉的员工都要上班。厂子离古镇远,阿花天天加班熬夜,只能在厂区歇息。
她常晒自拍照。脸瘦掉一圈,嘴唇泛白,眼皮下有黑影。每次我都留言鼓励她。其实,我羡慕着呢。清明一过,企业陆续复工,可旅行社依旧歇菜,我像一头困兽,整天在屋里绕圈儿。阿花说,要不换份差事?我说,做导游累是累,收入不赖,不然咋买房娶媳妇?
阿花淡淡哦一声。
劳动节一过,我跑古镇文化中心,申请做家风馆的临聘解说员。客人少得可怜,没事就玩手游或追剧。那天,花妈问我,阿花怎么了?我说,没啥呀,她加班辛苦但充实。花妈说,你没看群吗?
点开一瞧,群友们在聊各自的生活变化。有人问阿花现状,她回了句“在家休养”,便不说话了。
我马上联系阿花。她说,身体小恙。我说,恙不恙,医生说了算。她撇嘴,医生说了,偶感风寒。对了,感冒冲剂没了,帮我带点回来吧。我悉听遵令,顺带配了些其他药。
回碎石坝,我心里有些小激动。
阿花隔着门缝,瓮声说,呀,不好意思,刚换好浴袍,打算洗澡呢。她伸出手接药。我故意推门,探头瞧她。抢劫!阿花退步贴墙,尖叫一声,别挨我。她T恤衫套背带裤,哪来什么浴袍?我把食指竖在唇间,嘘一声。她炒豆般说,实话给你说吧,我没到医院,我不想去,我怕被隔离。你走,走远点。哎呀,晚了晚了,同归于尽了……说着,双手捂脸,脚跟踩火盆似的,交替跳着。
我回过神,脑子一炸,炸出一团火星。
说实话,我差点跑路。我对自己说,溜了,就是软蛋,阿花会永远拉黑我。我挤出一丝笑,怕啥?阿花冷静下来,还说,你走吧。我也“清凉”了,暗想,真要有啥,现在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心一横,我给你倒水,吃药。
分出药,一份一份递她。每次仰脖吞药,阿花鼓一鼓眼睛,真像小孩子。完了,她舔舔嘴唇,我没那么背运吧。我心又是一紧,忙用手背探探她额头,嗯,没事。她窃笑,笑得吝啬又可爱。
阿花生病,我索性请假专门伺候她。每天点外卖,我学阿花的法子,叫小哥从门缝递餐盒袋,护人护己嘛。阿花头晕无力,瞌睡多。我守在一边,用手机拍她的睡态。坐困了,靠床头打盹。她不自觉地倚在我肩膀,打出小鼾。醒来,她贴面膜,说可以保养皮肤且不加重病情。夜晚回屋,我决不出门。
阿花的鼻塞一天天好转,但出现微咳。我说,还是找大夫看看吧。她嘟囔,要去早该去,你是盼我中招吧,要不担心我累及你……
我知道她胆小病犯了,赶忙打住。
翌日清早,我借口馆里有事,跑医院做核酸检测。报告到手,是阴性。我兴奋得像领到结婚证。
阿花的心情跟我一样,她咳嗽都在笑。
阿花的症状渐渐好转,她开心地跳进我怀里,双腿缠在我腰后。我搂住她转圈,直到头晕跌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阿花侧头唤我。她的呼吸钻进我耳朵里,暖暖的痒痒的。我轻轻拥过她,跟她疯狂地吻在一起……
缠缠绵绵两三日,阿花整个人如石榴,红通通亮晶晶的。我迎来好消息,部分旅游线路恢复。社长把乐山、峨眉景区分给我。我像分到糖果的孩子,乐得又抱住阿花转圈。完了问她,你啥时候上班?她看着窗外,懒懒地说,组装厂暂时不缺岗。老板让我在家待命,随时派我出差。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临走前,阿花嗫嚅着,似乎还有话想说。我嘿嘿两声,明白,挑个时间见家人。她说,今年荒废近一半,剩下日子先扎心奋斗吧。我翻开手机日历,戳了一会儿,要不元旦回攀枝花?你要不悔约,春节跟你去甘肃。阿花帮我捋一捋衣领,在我脖子轻轻掐一下。我拖上行李箱,告辞。她靠在坝口的槐树下,静默地目送我。
夏日的暖阳映照在她脸上,闪动的光,如细碎的麦芒。
六
游客量比预想的多,我拼命抢单。阿花晒过两次朋友圈,都是泡面。我留言,等回成都,我捎只乐山甜皮鸭犒劳你。承诺还没兑现,阿花复工,跑到重庆驻点,跟踪什么钢材业务。
阿花回来过两次,我腾出时间陪她。不久,阿花又出差到北京,做房产金融链,说是要待好长一段时间。
稍有空,我给阿花发风景图片。她把一张浮萍照设成头像。我又拍云海奇观。阿花却说,她更喜欢长城,一步一脚印,踏实。那天,阿花问我,阿沙,你能接个北京的单子吗?我拼你的团。我说,每个旅行社买的线路不一样,没法通吃。沉默少顷,阿花说,给你说个事,我早换工作了。原来的老板要降薪裁员,我辞职了,现在北漂,做房产销售员呢。
我仿佛被拍了一砖头,脑子轰一声响。
我说,那我抽空去北京。她说,要来马上来,往后走,我天天加班,哪有时间游山玩水。我知道她性子有点倔,不敢再饶舌,便随口道,争取吧。
如阿花所说,她很快忙碌起来。我发消息,传照片,她回得敷衍,要么咖啡图标,要么OK手势。她的晒呢,多是酷热天或秋雨绵绵的景象,再不就是白煞煞的墙,甚至夜灯下的身影。
我说,太累就辞职吧。
阿花又似开朗地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我心里隐隐不安,又怀疑自己的担忧或是多余。幸好,阿花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晒的图渐渐阳光。闪亮亮的销售厅,精致的房产模型,月度奖状。我点赞、鼓掌、加油,帮着造声势。她回道,生活中的喜喜悲悲,大抵不过如此吧。
我想,阿花在装深沉哩。不过,她发朋友圈少了,还换过两次头像:小雏菊、桔梗花。我又感觉她真成长了些。
不知不觉,约期快到了。
我给阿花弹去男孩撩红领巾的动画说,元旦佳节倍思Dear哦。深夜,阿花回,年底冲量,脱不开身呢,等春节吧。
我有些许失落。
元旦夜,群里晒合家欢、旅游照,难得闹腾一回。特别是叶子,发的视频惊艳了大家。视频是她进群以来,大家互动的截屏图片,剪辑加工,再组合,几乎每张都有阿花参与。配音《星星点灯》,叶子独唱。唱到“看着你含泪地离去,想着茫茫的前程;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她声音微微颤抖。
许久,阿花送出两朵小花花儿。
我猛然想到,叶子的歌声分明暴露了她的身份。阿花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我等待她的质问,可平风浪静,倒是花妈,又找我聊天。我忍不住问,阿姨,阿花平日不跟你交流吗?花妈说,她爸以前在央企上班,常年在国外跑工地,我们难得团聚。阿花大专毕业前,我们离婚了。阿花从此害怕过年,因为她不知道该走哪边。她跑外面打工,我极力反对,跟她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挂断电话,回想着花妈说的话,像一层层浪,把我越推越远。
过了些日子,特殊时期,每个地方提倡打工族就地过年。阿花却提前离京回老家。夜晚登机,她发来语音消息,阿沙,有件事,我自个做了主,希望你别介意。北漂前我怀孕了,在北京做的人流。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阿花接着说,后来,我似乎懂得了自己,理解了你,谁都不容易,时间就像风,从生活中吹过,我们浑然不觉……
我微抖着手,拨去电话,关机。飞机应该起飞了。我发消息:你悔约。然后倒在床上,瘫软成“大”字形。望着天花板,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春节,我留在成都,期待阿花给我惊喜,唤我到甘肃。可没有任何消息。阿花解散了群。
接下来一年,阿花的手机提示空号。我带团,走过不少景区。在人潮中,我无数次想象意外看见阿花的场景,想象她回头唤我,阿沙,是你吗?我能感受到她的泪,飘飞又洒落,如同那星光。
【作者简介:小乙,本名钟志勇,70后,四川成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湘江文艺》《作品》《青年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