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出版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以及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舞台剧剧本等四十余部。《年关六赋》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共获数十项文学奖。
北疆纪行(节选)
阿 成
走进黑森林
二十世纪末。
我是在数九寒冬这样的天气里开车出发的。卡车要经过牡丹江,包括被称为“吉祥”的张广才岭,横穿“天上人间”的小兴安岭。无疑,这是一条野性十足的路线。卡车经过北大荒。当年诗人郭小川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继承下去吧,我们后代的子孙!/ 这是一笔永恒的财产——千秋万古长新;/ 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这片土地哟,头枕边山,面向国门, / 风急路又远啊,连古代的旅行家都难以问津;/ 这片土地哟,背靠林海,脚踏湖心, / 水深雪又厚啊,连驿站的千里马都不便扬尘……”(《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早年,北大荒上的村屯庄都是土坯房,生活在那里的农民兄弟姐妹们还都比较贫困,屯子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俨然古代驿站一样零星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得有些孤单。当年我还是一名卡车司机,在荒野上开车行驶,感觉前面似乎是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平线。太阳从那里升起,月亮从那里落下;一队队南归的大雁从地平线向你飞来,然后,从你头顶上掠过。怒涛似的乌云和让人望而生畏的暴风雪也是从地平线那儿像掀天的海啸,像雪崩似的蒙古马队狂野地向你涌来。你握着方向盘静静地看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地平线上突然间升起一条隐隐约约的山脉时,是啊,那山脉尽管并不是我此行的终点,但它的出现同样让我感到振奋,以至于让我这个远行人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
在汽车发动机嗡嗡的工作声伴随之下,卡车穿过了身后无边的大平原,大兴安岭就矗立在你的眼前了,一股浓郁的、强悍的、野性的森林之气迎面扑了过来。被黑森林完全覆盖的大兴安岭,莽莽苍苍,深不可测,你似乎“无路”可走,只能是将卡车开进那深不可测的森林里去。当卡车开进林海之后,立刻被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的森林所遮掩。你不再是一辆卡车,而是一个闯入者。
是啊,黑森林里完全是另一种语言的世界,飒飒淅淅,悠忽轻啸,其间还伴有枯枝折断的脆响和不知名的飞禽扑啦啦惊飞而起的声音,森林深处还不时地传来某种动物之间的应答声。
卡车就像一只昆虫似的在森林里向前“爬行”。不要说冬日的阳光了,就是夏天的烈日也射不进来。在弯弯曲曲、起起伏伏的山道两旁是拔地而起的密密麻麻的红松、大青杨、榆树、桦树和各种千姿百态叫不出名字的古树。这些参天大树都有三十多米高,那种几个人围不过来的大树比比皆是,它们既像手持剑戟的森林卫士,也像一个偌大的远古家族。虽然你听不懂森林的“语言”,但不可思议的是,你似乎又听懂了什么。那么,你听懂了些什么呢?是不是在人的灵魂深处还存在着一种从未被开发的“感知”能力呢?
进入森林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那些摄影家,他们似乎特别热衷于拍摄大小兴安岭里卡车运输木材的情景:长长的车队拉着满满的木材。天可怜见,我们的黑森林,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亲人,人类的守护神,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被砍伐殆尽的呀。
在茂密的森林里,仰头望去,常会发现,在粗壮的树干上端长出一枝碧绿且有枝有叶的植物,这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深秋里的森林里气温最低可达零下,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中,居然还能长出如此翠绿鲜活的植物,真的让我惊诧不已。后来山里人告诉我,尽管它们有枝有叶,长得和真正的树一模一样,但是,那并不是植物,而是一种叫“冬青”的菌类,用它们冲泡热水可以治疗冻伤。
多少年过去了,曾经有人问我,冬天的森林里一定很冷吧?大烟炮,暴风雪。古人不是说北大荒这个地方是孤悬绝塞、马死人僵吗?那究竟是不是一种文学上的夸张呢?
朋友,不是这样的。当平原上无遮无拦,强悍如矛的朔风吹起来的时候,瞬间就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吹透。不过,森林里的温度相对要低一些,凛冽的西北风是吹不进来的,森林里静悄悄的,于寂静的寒冷中反倒能感到一股别样的暖。只是置身其中的你不免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这种恐怖不单是缘自深不可测的森林和森林里数不清的野兽,还有一种你看不见的气体正悄然向你袭来。
在森林里开车没有路标,更没有现代化导航,弯弯曲曲的路,就是“导航”,就是路标,它带着你一直向前走。有时候你会怀疑自己,怀疑眼前的路,森林里的地形太复杂了,一不留神就会“麻达山”(迷山)。记得某年一个冬季,我和大张从鸡西拉机床回来,再一次钻进黑森林的时候,我们就“麻达山”了。麻达,就是一个人不停地眨着眼睛不知所从的鬼样子。山里有许多条专门运送木材的“爬犁道”,这种路极原始、极简陋。运木材的大卡车能在这种路上行驶,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记得我们从鸡西出发是凌晨三点,天还很黑。冬日里,黑龙江的白天短得像一个指甲盖。加上下了一夜的小清雪,森林里的盘山路特别滑,这种诡异且从容的小清雪就像在盘山道上撒了一层润滑剂,将坑坑洼洼的山路变得像乳白色的绸布一样平滑。在这种迷惑人的山路上开车,要格外地小心。当我们的卡车经过第一个森林检查站时被截住了,检查站的人希望我们把他的小丫头带到下一个检查站去。通常,跑长途的司机是不愿意搭载客人的,这是出于一个不成文的迷信说法:“带人不吉利,容易出交通事故。”但是看到检查站的人那样地诚恳,我心软了。
小姑娘上车后,我们继续前行。卡车刚经过夹皮沟的时候,听说杨子荣的坟就在这里,我们便将车停了下来。下了车,我们蹚着厚雪(那儿的雪都没过膝盖了),拿着手电,很快就找到了杨子荣的纪念碑。我们像两个盗墓贼似的用手电上下照了照,又在杨子荣墓地转了一圈儿。这个当年的剿匪英雄的墓太普通了,让人唏嘘。
我们继续开车前行。前面不远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坑坑洼洼的,显然是一条烂道。而另一条路则在小清雪覆盖下显得特别平坦。一般说,在岔路口都设有路标木牌,但是,这个岔路口没有路牌,只留了一个光秃秃的木棍子戳在那里,估计是哪个马车老板把路牌拆下当自己的车厢板了。也就是一秒钟工夫,大张一把舵将车开上那条平坦的岔路。但是越开越觉得不对劲儿,问搭车的那个小姑娘,是这条路吗?小姑娘犹犹豫豫地说,好像不对吧……
确实不对。我们误上了运材道。森林里的运材道大都是下坡,通常是用拖拉机(当地人叫“盘缠股”),还有老牛车,将刚刚砍伐下来的粗大的原木用钢丝绳捆住,往坡下拽。这种路多是四十五度角的斜坡,在这种陡坡上往下拽原木如同表演杂技,就是另一种冒险。不过森林里没有路,只能采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往山下运木材。通常,林业工人会在这样的陡坡上浇上水,冻成一条弯弯曲曲的冰道,拖拉机从冰道上往下拖拽木材的时候,痛快是痛快了,只是稍有不慎就会连车带木材滚到山崖下去。老牛往下运木材就更加危险了,牛在冰道上往下冲,后面是几根粗大的原木在“追”着它,前面是极陡峭的冰道,牛是站不住的,它的四条腿死死地“钉”在冰道上往下滑,如果稍微一缓,一犹豫,就会被后面拖着的原木撞折腿,连牛带车直接滚到山崖下去。可以说,这种作业就是用牛的命做赌注,是在与死神共舞。我想,那些牛的心里也深知这一点,虽然它们没有西班牙斗牛那样残忍、血腥,但它们是何等地相似啊,只不过它们是在密不透风的黑森林里,没有观众的喝彩声,没有与斗牛士的对峙,只有孤独地与死神抗争。听说每一次老牛完成任务之后,牛的主人都会贴着它的脸,抱住它的头一块儿流泪。
现在,我们的卡车就走上了这条极其危险的运材路,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爬犁道,路非常窄,只能单车通过,一面是山壁,另一面是陡峭的悬崖。路况又极其糟糕,充满了危险和不确定性,一路上我们战战兢兢地往陡坡下开,前面的冰路越走越窄了。我们看到不远处一台运材的大爬犁坏在了冰路的中央,卡车过不去,倒车回去又不可能。于是,我们拿着铁锹。(这把铁锹还是出发时在鸡西机床厂旁边的煤堆那儿捡的。铁锹不仅是战时军人的工具,也是跑长途走野路的卡车司机的必备工具。看,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两个人开始铲两边的路,把路拓宽一点儿,好让卡车能从爬犁旁边挤过去。幸好山壁上的表层岩石已经被风化了,用锹一碰大量的沙子像水一样往下流。就这样我们拓宽了将近十米的山路,刚好可以让卡车贴着爬犁挤过去。当卡车刚刚绕过这辆大爬犁,前面竟是一个三十度角的下坡。卡车从这个坡往下走太危险了,下面可是万丈深渊哪。为了安全起见,我在这条陡峭的冰坡铺了一层沙子,然后在卡车下面指挥,大张挂上一挡,并搂着点儿手刹,脚虚踩着刹车(即便是铺上了沙子,这条布满了冰的爬犁道也太滑了,只要刹车点猛了,卡车就会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然后旋到山崖下面去),小心翼翼地往下开。终于开到了坡下。下了爬犁道我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大张讲,当年他老爹是一个说书人,夹一个小包走村串户去说书,有时候也会“麻达山”。如果“麻达山”了,即便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冻死。
这一路真是又冷、又险、又累、又饿。好在这之前,我们开卡车经过一个小镇在那儿打尖时,将吃剩下的两个烧饼顺手丢在驾驶室的手扣里。手扣里都是些螺丝之类的零件,油乎乎的。这时候想起了手扣里还有两个烧饼呢,于是两个人抢了起来。我们心里明白得很,谁吃了烧饼谁就可能活得时间长。
这条本来是三十分钟的路,让我们走了四个小时,才走出了大山。
去大兴安岭滑雪
冬天,地处大兴安岭地区的加格达奇,最低气温低至零下四五十度。据说这里是心血管病的高发地区。我和另外一个喜欢滑雪的朋友一块儿去大兴安岭,原本是想在森林里像猎人那样滑一次雪,体验一下原始的滑雪风采。但是,事实上是做不到的,林子里的树木太多,纵横交错,穿越这些天然的障碍,我们的滑雪技术还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平。但是,对这里的猎人来说就很轻松了。我阅读过一些相关的资料,大意是说,黑龙江的先祖们很早就利用滑雪板在森林里穿行、狩猎。只是,他们的滑雪板和现在的滑雪板并不完全相同,先人的滑雪板是平直的、窄窄的一条。滑雪板底下绑着带毛的兽皮,这样滑起来或停或行,非常好使,可以像鸟一样在森林里的树木当中左右穿梭。也许有的朋友会说,也可以骑马。是的,还有“猂达猂”(四不像),都可以,但是森林里的雪太厚,雪最深的地方能没过人的大腿,骑马或者骑“猂达猂”也非常艰难,只有滑雪才是最便捷的方式。
大兴安岭的朋友安排我们去滑雪场滑雪,那种高山滑雪的感觉真的很爽,像老鹰飞翔一样。是啊,毕竟是黑龙江人,骨子里就有这样的基因。先祖们滑雪是为了获取猎物,是为了生存,而今人滑雪则是一项冬季的体育运动。
那一次出行,我们几乎横贯了整个大兴安岭,最后我们去了中俄边境的一个小村子,完成我此行的最后一个心愿,凿冰捕鱼。这个地方没有旅游项目,也就没有游人,是一个寂静的小村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单村主任本人,就是村主任的亲戚听说我们来了都特别高兴,像过年一样,给我们安排饭菜。说起来这也是黑龙江的一个传统,那些远行人无论到了任何一个陌生人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他们会拿出最好的酒、最好的饭菜招待你。经过这里的人都是他们的兄弟姐妹。是呀,当年这里太闭塞了,每一个居住在这里的人都渴望听到外面的消息,都热情地愿意为远道而来的旅人做点儿什么。这成了他们的传统,他们世代传承的美德……
凿冰捕鱼就在黑龙江封冻的江面上。村里的几个壮汉已经事先替我们凿好了一个大冰窟窿。冰封的黑龙江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
真冷啊,是可以把骨头吹透的那种寒冷。
记得,小时候在松花江上凿冰捕鱼的人很多,我很羡慕,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凿冰捕鱼。几年前去俄罗斯,在阿穆尔河冰封的江面上我看到几个俄国人凿个冰窟窿,坐在小马扎上冬钓,就非常羡慕、非常向往。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们刚走上江面,眉毛、胡楂儿、帽子、围脖、口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们又找到了小时候的那种感觉,真想痛快地大喊几声。村主任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说,老哥,喊就喊吧,没事儿,在这儿扭秧歌都没问题。于是我们就大喊起来:黑龙江,我来了!黑龙江,我来了——
只是,我们的喊声在冰封的江面上,在凛冽如刀的西北风中,小得像蚊子的嗡嗡声。
渔网已经下沉到江下面去了,我们几个人围在冰窟窿旁边耐心地等待着。江上的风特别硬,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感觉有零下六十多度。真希望能打上满满一网野鱼。终于开始往外起网了,随着渔网一点一点地往外拉,很快就看到了几条肥硕的拐子、鲤鱼,还有几条我们一时说不上名字的鱼。只是村主任对这个收获似乎并不满意。他说,过去黑龙江里满满的都是鱼,特别是晚上凿冰捕鱼的时候,拿手电往冰窟窿里一照,鱼就往外蹦啊,用大抄箩子往桶里舀就是了,一会儿就是满满的一大水桶,回家你就炖吧,那叫一个香。他说得我们直咽口水。
那顿饭吃得可真舒服,饭桌上全都是野生的大鱼大肉,村主任家里蒸的大馒头也非常的香,一入嘴就让我感觉到了小时候那种面香味儿。村主任说,面是他们村产的,只是量很少,只够村子的人自己吃。当看到我有些失望的样子时,村主任笑着说,我给两位老哥每人准备了一小袋面带上,也让家里人尝尝。不过,这种面粉包饺子可不行,但蒸馒头特别香。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