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过乡村生活，可能与我的经历不一样。我四十岁的时候曾经寥寥回想过往事，回头看一下自己以前生活的地方，一撮老房，一条街道;场院中的父辈身影，雪地里的闲散牛羊，乃或炊烟，骤雨，还有树梢上掠过的几声鸟鸣。从远处往近拉，东西很多，每一件都无法准确地定位。风景组合重构，物件飘忽转换，时光勾勒出来的点线面体，如梦似幻，犹如一种隐秘的提醒，对叙述补充所谓的非虚构材料。
于是，我认真地寻找真实的过去。过去，有一种散散碎碎的声音吸引我，这声音催逼着，引领我跑向小老赵家。个头不大的小老赵此时已经爬上了仓房顶上，巨人一般的高高在上，吵吵巴火地像吵架，声音盖过了黄昏之前的所有景观。小老赵胡骂乱决：天上下雨地上流，你有两个山头莫浪漫，我有一根雷管俩炸弹......骂的没头没尾无指向。围观的村人，只当晚饭后的一个放松，顺便商量明天的事，或谈论更为遥远的问题。我们小孩子把这里当成了热闹中心，肆意尖叫，起哄，打口哨。房顶上的小老赵，咬牙、跺脚、脸憋通红，嗓音和节奏，表情，像极了唱戏人。小老赵的老婆是气坏了，想用一根木棍把他捅下来，他甩着手臂，一蹦一跳，好比巫师跳大神。说不清楚小老赵为什么会这样，我三婶说这人是从茅坑里爬出来的、满嘴喷粪，我四婶说那哪是那样，唱古说今的人才呀。要我今天来说，如果没有小老赵的存在，更多更远的村庄只能想象。
谁家的小儿呀呀学话、什么都秃噜不清时，冷丁冒出一句脏话，爹妈会笑喷，这崽子是小老赵托生的;我们也被感染了，希望有朝一日骂别人和被别人骂。我们没觉得这是不好。异想天开地走上街头，走向未知。
我们通过比较选定挑衅目标。村子东头的张加五，这个整天猫在屋里不见光的鳏居老头，非本村生人，有文化，游过街挨过斗。总之身份一团谜。二表哥为这一次的行动冠以名号，大战张加五。天将麻黑时，集合的队伍站成好几行，口号改编自小老赵模式：张加五好命苦，戴个破草帽露着脑瓜骨。那老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倚靠着门框。像被吓傻了。直到夜色渐浓看不清人脸，倚门而立的黑影高大到令人恐怖，我们扔石子扔土块给自己壮胆。黑影人没动一下，似怀着疑问聆听，似漠视我们的实力。
往后，我们分别到访了徐三妖精家，张卫生家和大院李家，都没取得什么战果。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们人数不少，如同一群找食吃的麻雀，飘忽不定，踏得街上尘土扑脸。一没注意，迎面出现两个过路的陌生女孩，看年龄应该跟我们相仿。二表哥乐了，说，轮不到你们，我去认个亲。二表哥八岁，属马，比我大一岁。二表哥脸上有光，走得很端正，他向前一步说话，大姐，你俩谁给我当媳妇?这句话笑翻了人。可是下面，突然天色大变，迎面扑来了噼噼啪啪打脸的沙土，瞬间遭遇沙尘暴袭击，我们跑得东倒西歪，纷纷钻进柴草垛、躲到房山的烟囱桥子后面，不敢露头。我偷眼看，其中一个女孩双手抓着地上的沙土，仍在四外乱抛。女孩还是骂了，语出惊人：流氓歹徒二流子。自以为是的小子们，被女孩子收拾了。
你也许认为这样的孩子脏污、野蛮，发狂且有破坏力。天地之间无奇事。阳光炫目，我们暗暗生长。村庄的故事，太像故事了，起承转合，逻辑顺序不乱。某日你回想起值得自豪的事情，回到生身之处，大街上转一圈，竟然无话可说。村人外出打工的去了一部分，进城陪孩子读书的去了一部分，奔了子女养老的去了一部分。那个小老赵也不知哪里去了。但还是有一个自然真诚的声音，不变的四季，还在的土地，秋黄春绿;新的种田人行走在乡村振兴的浪潮中。
前几天，读阿摩司·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他的故事都是在高潮之前停下，咣当一声，断崖式下落，拐上一条意想之外的道路，我忽然为这番操作惊得手脚无措。以往的经验，全无用处。后来，我从一本书中找到了答案，那是以前的大成就者所言：世间的事别较真，就像儿童的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若是随时停下来，也就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