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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6-07 21: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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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编说(瞬光斩黯黮,昭明破晦夜。)小编说当代名家迟子建的最新中篇力作。今位于哈尔滨市郊依兰县的五国头城遗址曾是宋徽宗被囚后“坐井观天”并遗恨而终之地,作者通过一位文物爱好者的眼睛,用言说编织历史,借梦境抵达现场,在这场游历于现实和历史双重空间的一夜历险里,带领我们潜过秀美绚烂的巴兰河,经由窑工和渔人对先祖的讲述,得见宝物的独特光晕,并再一次收获来自忠诚、无私、良善之人的抚慰与勇气。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黑龙江漠河,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伪满洲国》《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首发于本刊。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节选)迟子建楔子又来了个姓赵的。他四.....

      小编说

      当代名家迟子建的最新中篇力作。今位于哈尔滨市郊依兰县的五国头城遗址曾是宋徽宗被囚后“坐井观天”并遗恨而终之地,作者通过一位文物爱好者的眼睛,用言说编织历史,借梦境抵达现场,在这场游历于现实和历史双重空间的一夜历险里,带领我们潜过秀美绚烂的巴兰河,经由窑工和渔人对先祖的讲述,得见宝物的独特光晕,并再一次收获来自忠诚、无私、良善之人的抚慰与勇气。

      迟子建,女,1964年生于黑龙江漠河,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伪满洲国》《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首发于本刊。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节选)

      迟子建

      楔子

      又来了个姓赵的。

      他四十上下,黑红粗糙的脸,平头,额头有颗斑驳的黑痣,穿一身不大合体的藏蓝色西装,红领带,紫袜子,黑皮鞋。为来鉴宝特意刮过胡子吧,唇髭间泛着收割后的青光。他怀抱一个半尺来高的三足龙纹云鼎,说这是西周的青铜器,当年宋徽宗被金人所掳带到三姓的,他的远祖是宋徽宗后人,所以这宝贝在他家传了好多代了。

      我懒得多看一眼那明显造假的玩意儿,鼎上的龙纹张牙舞爪,粗鄙不堪,这可不是西周的线条,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东西不必放下了。”

      他细长的眼立刻瞪成圆眼了,半是威胁半是乞求地说:“您不仔细瞧瞧?也不问问我姓啥?”

      “你当然姓赵了。”说完这句话,我见他手上毕露的青筋,瞬时瘪了下去,而先前它们血脉偾张,像一条条奔向猎物的蛇。

      我眯起眼,享受南窗送来的金子般的阳光,这是西周的阳光,北宋的阳光,也是今朝的阳光,无须鉴定,千秋万代。

      那人咳嗽一声、叹息一声,再咳嗽一声、叹息一声,最后“唉——”地长叹一声,绝望地走了。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杂沓不堪。一个人泄了气,腿脚就不利落了,再加上他穿的新皮鞋,与那身别扭的西装一样,显然是急就章,与他的脚怎能合拍。

      我从哈尔滨到依兰两天了。退休这五年,我驾驶一台越野吉普车,在黑龙江各地寻古探幽,也发挥专业优长,免费给人鉴宝,渐渐地在民间有了些名气。因为经我鉴定为真品的一些私人藏品,得到了国家级文物专家的认可,拥有宝物的主人一夜暴富。

      我不做文物贩子,虽说利润空间很大,这倒不是怕违法,而是我资金不够雄厚。我只购藏经济能力承受得起又令我心仪的器物,比如金代的双鱼花枝铜镜、清乾隆年间的粉彩山水画盘、明代的青花瓷碗以及民国的各类酒壶。

      当收藏成为一种热潮时,各地的古玩市场也悄然兴起,抱着捡漏心理的收藏爱好者成为这里的常客。但摊主们兜售的器物,十之八九都是赝品。而之前在穷乡僻壤,有些宝物真的不为人识。有农人用明代万历年间的花鸟漆盘去盖咸菜坛子;还有人把辽代的上马酒壶给小孩子当尿壶。细究起来,这样的人家祖上没有不发达的,而后辈又没有不落魄的,以为自家不曾拥有稀罕物。

      爱好收藏的,最痛心的就是逢着心爱之物却无力纳为己有。比如我曾在阿城乡下一户人家,见到一个盛黄烟叶的罐子竟是金代的白釉黑花罐,其器型端庄古朴,色彩典雅高贵,釉面似有月光隐隐浮动,就像个穿着丝绒旗袍的气质美女,在勾人魂魄地望着你。罐身的牡丹与枝叶勾勒得富贵又妖娆,像是要从罐子中飞出来爬上谁家的窗棂,为这罐子平添了一份浪漫,让人怦然心动。见我要出高价收购这个罐子,老乡顿悟此非浊物,连说这是他心肝,陪他大半辈子了,不卖。几个月后我再去,房屋还在,但主人已不知所踪。

      我已是第三次来依兰了。因为北宋的赵佶赵桓二帝曾被囚于此,这当年的五国头城里,不仅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的传奇故事,前来鉴宝的人里标榜赵姓的也不少。仿宋徽宗赵佶的书画作品,一如陈年枯叶,有点收藏风就飞出来了。

      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有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拿着一页泛黄信笺,愣说是宋徽宗写给金高宗的密信,价值连城,给他两万他就出手。见我不理,他抖着信笺说,瞧瞧这有筋无骨的瘦金体,只有他妈的不爱江山爱花鸟的徽宗才写得出来啊,你看走了眼,可别后悔呀。我抢白他,花鸟不是江山吗?而我第二次来,有个肥胖的自称姓赵的艳服女人,袖着一方褪色的粉绸,说这是徽宗皇后韦贤妃用过的。而这次竟有人仿造西周的鼎蒙我,委实让人不爽,这分明是嘲弄我的专业才能。

      其实我这次来还是有收获的,得了一盏曾任依兰镇守使的抗日名将李杜将军的台灯,要知它照亮过多少黑暗的夜晚啊。李杜因尊崇李白杜甫,把原名李荫培改为李杜。他的二夫人王者培在东北很有名气,是个舞刀弄枪的女侠,传说她爱上了李杜将军,但李杜有夫人,于是刁难她,说除非你打下城门塔上的鸽子,才会考虑。王者培手持双枪,砰砰两声,一双鸽子自塔顶坠下,成了她婚礼的爆竹。此行我还得了一幅曾任依兰道尹的莫德惠的字。日本侵占东北时,莫德惠正在苏联,他闻此消息,放声大哭。清末依兰城门上“东北重镇,中外通衢”的横额,就是莫德惠题写的。

      依兰山岳环抱,多有庙宇。这里水系纵横,除了浪漫汇合的牡丹江和松花江,还有散发着竹笛般清音的倭肯河和巴兰河。来这儿的游客,看山有山,观水有水,寻古有古。依兰在金朝设路治,称胡里改路。乾隆年间,这里就是著名的通商开放市场,有大码头,商户林立,贸易繁荣。光绪年间设依兰府,后为依兰县。它别名“三姓”,源自满语“依兰哈拉”,满语中依兰为“三”,哈拉为“姓”,当地不少百姓还习惯叫它的老名字。而不管历经了哪朝哪代的风云变幻,依兰最为世人所知的,还是徽钦二帝在这里“坐井观天”的囚禁岁月。

      送走最后一个鉴宝人,我正打算出旅馆寻个吃杀猪菜的地方,林蓓来电,也不问我在哪儿,张口就发脾气,说你快滚回来吧,我可受不了你妈了!

      林蓓比我小九岁,是我现任妻子,已是一家企业的副总了。她年薪比我高,长相不俗,自我们结合,母亲一直看她不顺眼,觉得我找了个跟王姝同路的女人,好不到哪里去。

      王姝是我前妻,貌美如花,性格活泼,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女儿十岁时,我发现她和一个有家室的官员有染,于是提出离婚,王姝欣然同意,我们平分财产,女儿共同抚养,也算分得寂静和体面。

      被戴过绿帽子的男人再找女人,总觉是走夜路,有姿色的都觉得是鬼,让人脊背发凉。

      我是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遇见林蓓的,她鹅蛋脸,黑黑的眼睛,剑眉,红唇,一头秀发,身形高挑,衣品极好,举止得体。朋友说她刚离婚,前夫是搞动力学研究的专家,出轨女博士,林蓓一怒之下离了婚。我想我们有相似的情感经历,再组家庭,定会彼此珍惜。但母亲见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说你当自己是拎着金箍棒的孙猴子啊,怎么又招了个妖精来家?但我迷上林蓓,不顾母亲反对再婚了。林蓓那时是企业的中层干部,常陪老总出差,母亲说她一准是跟别人撒野去了。婚后林蓓才跟我说,其实她是个丁克,前夫本来也是,说好了不要孩子一起走到底的,可婚后他就改主意了。前夫出轨,也是想刺激她主动离婚,好再婚生子。林蓓说她之所以没婚前说,是因为坚信我这样有襟怀的人文学者,不在乎这个,再说我有孩子了。林蓓虽然给我戴了人格的高帽子,但我依然不爽,觉得她心机重。母亲知道林蓓不想生孩子的坚定意志后,气得大病一场,尽管不喜欢她,但还巴望着再得个孙子呢。

      林蓓性格强势,业务能力强,人脉广,一路升至副总,风光无限。我们在经济上各自独立,她的钱主要消费在奢侈品店、美容院、高端餐厅和海外游,而我乐意把钱用于收藏、购书和国内自驾游。林蓓过了五十岁后,气质大不如从前,也许是企业复杂的人际给折磨的。她打电话时,我常听她对张三说李四的坏话,转而又对李四说张三的不是,简直是个面具女王。还有她近年睡眠差,大把掉头发,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了,她跟我说话翻眼珠时,感觉她眼里堆着肮脏的雪。

      母亲一直怀疑林蓓在外面有人,所以只要我离开哈尔滨,她就把保姆打发走,要林蓓回她那儿住,名曰陪伴,实则监视。这不林蓓控诉大中午的,母亲让她回去喝人参乌鸡汤,说是入秋后得补了,不然缺营养,头发掉光了,人家还以为她儿媳妇要去当尼姑。我明白母亲并不是真的关心林蓓的身体,她就是要占领她的午休时间,因为母亲跟我唠叨过,她听说出轨的上班族,通常是利用午休时间,在快捷酒店或办公室鬼混,晚上回家跟没事人似的。

      无论是前妻王姝还是现任林蓓,我都无感了,相信她们对我也一样。我现在的家,就像一个开放的码头,为着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王姝退休后常带女儿过来,她鼓励我收藏,不是欣赏它们独有的文化价值,而是为着我们的女儿着想,说这是软黄金,能作女儿的传家宝。这话对自甘放弃生育后代的林蓓来讲,字字诛心,所以林蓓喜欢挥霍钱财,反正无人继承。林蓓一身名牌地走出家门时,我总觉她像稻草人一样,身上没有血肉。

      挂断林蓓的电话,我没心情去寻杀猪菜馆了,想着旅馆斜对面有一家砂锅豆腐店,随便对付一口算了。

      依兰晚秋的风儿与哈尔滨一样,由润而滑的丝绸感,蜕变为凉而硬的金属感了。没有都市高楼的层层阻隔,风儿更自由也更凌厉,吹得人睫毛忽闪。小城依山傍水,草木气息浓,汽车尾气少,空气清冽干净,让人神清气爽。我进了小店,点了一个排骨豆腐砂锅,两张葱油饼,全部消灭掉,只觉身体动力无穷,很想出去撒撒野。刚好有食客在讲巴兰河,说这段去那儿看五花山的人不少,我便想去巴兰河景区转转。

      主意已定,我赶紧回去退房,驾车奔向巴兰河。

      我的背囊中备有常用的急救药品,还有指南针、防水火柴、手电筒、望远镜、搪瓷杯和水果刀等野外生活工具,以及瓶装水、食盐、糖果、压缩饼干等。对爱读书的我来说,包中还少不了一两本书籍。

      

     

      出了旅馆向西不远,是一条商业街,城镇化改造中,很多地方的房屋被粉刷成一个颜色,比如土黄色,依兰的这条街就是这样。这颜色在我记忆中,仿佛火车站专有。好在土黄色的建筑物上,有五颜六色的牌匾,无论冬夏都绚丽夺目。超市、银行、浴池、药房、烧烤店、冷面馆、渔具店、鲜奶吧、佛事用品店、理发店等依次排开,这生活的花朵,即便是在新冠疫情中,也不凋零。

      快出城时,见到一处建筑工地上,两台挖掘机正在作业,一个工人在瓦砾中叼着烟撒尿,他旁边站着一条摇头摆尾的黑狗。这路段大货车和摩托车明显多了起来,它们体积不同,气势却一样,跑起来蛮气十足,这都是路上的祖宗,我小心翼翼避让着,到了哈肇公路才松口气。而上了依兰旅游公路,那就是走上幸福大道了,路况很好,车少人稀,风景也美,我把车窗摇下,听着原野的风声。

      依兰旅游公路有三十多公里长。中秋和国庆将近,正是游客青黄不接的时节,往来车辆极少。夏候鸟大都迁徙了,偶尔从草丛飞起的一两只禽鸟,也都飞不高。它们有的是因出生晚,体力不行,难以展翅高飞,有的则是因伤或衰老得飞不动了,还在北地苦熬。命好的在落雪前挣扎着南飞,或是被候鸟保护站收留,命差的就葬身于寒流,那丝绸般的羽翼就此在天空消失。当我放慢车速,贪婪地呼吸着山野清风的时候,一只成年苍鹭忽然从水边半青半黄的草中拔头而起,它栽楞着翅膀,飘飘摇摇地跟着我的车子飞翔,随时随地要栽倒在地的模样,一看就是受了伤。

      我最不喜欢的鸟儿就是苍鹭了,不是因为它嘴长脖长、细脚伶仃,一副刻薄相,而是因为母亲常把我跟它类比。苍鹭捕食时会像岩石一样,待在一个地方久久不动,静待猎物,所以当地人也叫它长脖老等。它不挑食,撞上什么就吃什么。母亲说我在婚姻上就是个长脖老等,不知道四处寻觅好姑娘,傻呵呵地撞上王姝就娶了王姝,撞上林蓓就娶了林蓓。所以每次路遇苍鹭,我都会加快车速掠过,仿佛是甩掉了母亲的嘲笑。

      我到巴兰河景区时是午后三时,太阳已向西了。在一座挂着红灯笼的山庄停下车,我跟庄主说想租个橡皮艇漂流巴兰河,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他瞪着我说:“兄弟这是啥时候啊,都快下霜了,还上水里整啥浪漫!”

      我说那你还守着这山庄干吗?

      他又瞪了我一眼,说:“收秋啊。”

      我以为他在附近种植了庄稼,再交流才明白,这两年因疫情,山庄一关再关,游客锐减,生意难做,就巴望着中秋和国庆假日时,来看五花山的人带来个小高潮,收个游客的秋。我问他这两个节日的客房预订情况好吗,庄主害了牙痛似地抽着嘴角说不咋样,预订中秋节的只有四间房,还都是普通间。国庆节的稍好一些,两个小套房都订出去了,普通间也有五间。他说要是搁前些年,这儿的客房闲的时候少,可现在整座山庄,只有五个客人。三个年轻的是来拍五花山的摄影爱好者,一对老夫妻是银婚旅行,他们消费都不高,实在没啥赚头,勉强维持员工开支。

      我好说歹说,庄主就是不肯租橡皮艇给我,说早过了漂流季了,今年水又大,后天就是中秋节了,万一我有个闪失,他们踩了假日游安全的地雷,那可就遭殃了。他建议我住下,可以出去转转山,看看奇峰异石。他说当年跟宋徽宗发配到依兰的九个侍女,因不堪金兵凌辱,在巴兰河投水而亡,魂灵化作秀丽的山峰,离这儿不远,日落前可探寻一下。有人说男人看了这九女神峰,会交桃花运呢。

      我没有好气地说:“交桃花运的男人哪个不被桃花水淹死!”

      庄主哈哈笑着拍着我肩膀说:“兄弟这是蹚过桃花水受过伤哇。”

      见我对九女神峰不动心,庄主又说这附近还有蘑菇,可挎个篮子采山,用自己采来的蘑菇,去厨房做个鲜蘑炒白菜片,再弄个清炖细鳞鱼,来上一壶老酒,这个夜晚就是仙女来陪,咱都不干!

      巴兰河景区的山庄还有不少,可是日色渐暮,我还想趁亮出去转转,再说庄主是个有趣的人,所以不想再寻别处,先办了入住。

      我肩挎背囊出门的时候,庄主嘱咐我注意野兽,天黑了就回来,别往密林中走,万一碰见黑熊,这家伙冬眠前正要储存能量,我这么大块的优质蛋白,它是不会放过的。

      秋风是大自然的调色师,巴兰河两岸的山峦和原野,被它点染成了花园。杨树的叶子黄了,但它黄得参差,土黄、鹅黄都有,不像白桦树跟个富翁似的,披挂着满树金币似的金黄叶片。柳树叶子的颜色最丰富了,半青半黄的有,半红半粉的也有。最红的要数柞树了,它那蝙蝠似的叶片油红油红的,像上了蜡。落叶松的松针就两种色,落地的是深褐色的,还在树上的是浅黄色的。只要一阵风吹过,你看林间吧,简直是天女散花,斑斓的秋叶满天飞。但这样的绚丽,是大自然的回光返照,因为秋叶终归飘零,褪掉颜色,成为腐殖土的一部分。我踩着林地厚厚的落叶,感觉是踏着油彩前行,脚下流光溢彩的。

      庄主诳我,这时节哪还有蘑菇啊,我不止一次以为发现了榛蘑,可凑近一看,总是落叶,榛蘑和落叶在长相上酷似。兜兜转转了一小时,只找到几个半干的桦树蘑。我爬到半山坡时,太阳开始下沉了,夕阳仿佛一个气韵饱满的歌者,一旦它开嗓,晚霞就缕缕飘出了。我掏出望远镜回望山庄,想看看沐浴着夕阳的它,是否成了金殿,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条船。

      这条船停泊在山庄东侧的一棵大杨树旁,面向巴兰河。船是木船,不是那种为游人预备的橡皮艇,也许是山庄员工用来捕鱼的?要知道住进这里的游人,谁不渴望灶上的河鲜呢。这条黑黢黢的船,在我眼里比任何一道晚霞都绚丽,再次点燃了我漂流巴兰河的热望,而我有数的几次漂流,都是在日光里。想想太阳落了山,避开庄主和游人,悄悄推船入水,来一个月夜的漂流,独享一条河,听水声、风声和落叶声,该多享受啊。

      锁定了船的方位,我不再登山,而是席地而坐,目送夕阳。秋天的太阳落得就像疾驰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刻钟左右,大半个身子沉下去了,再七八分钟,夕阳完全不见了,它在最后时刻留下了对天空的热吻,玫红与金黄的晚霞弥漫在西边天。但这是黑夜最觊觎的吻,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吞噬。

      山庄客人少,不必在意会撞上花前月下的人。所以太阳一落,我就起身下山,一直到巴兰河畔,只碰见个忙活着往洞里藏松子的松鼠和几只被我惊飞的苏雀。晚霞消散,夜色渐起。那条船半新,还有腥味,看来是打捞河鲜的船,船桨不像我想象的怕客人乱用而藏在别处,桨就在船舱贴心地放着,而且船尾接近水面,我毫不费力地推船入水,开始漂流。

      入水后我才发现船在山庄的下游,所以更不用担心庄主会看见我了。我摇船离岸时,感觉是个成功逃学的孩子,直想放声歌唱。山庄灯火旺盛,可等我划了一段,在河流转弯处回身遥望时,山庄的灯火就像一团渔火了。

      巴兰河是由山泉水汇聚而成的,非常清澈,虽然夜色迷蒙,但在水浅处,还能隐约看见河底的卵石。河道初始宽阔,大约十五六米宽吧,但转了两三个弯之后,它忽然收紧了心,河面变得狭窄起来,也就六七米的样子,伸出手臂能抓到岸边的柳树探过来的枝条。水流变得湍急,我努力保持着平衡,不让船过于摇摆。

      船行七八里后,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巴兰河像大地的闪电似的,瞬间亮了起来,猛然间觉得河上鱼群飞舞,仔细一看,却是形形色色的落叶。落到水里的叶子,不甘命运的,可以随着巴兰河汇入松花江,心性更高的,没准还能汇入黑龙江呢!

      月亮初始光华满面,但它在夜空没骄傲多久。当船行至一处宽阔的水域时,天突然阴了起来,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先是片状云像羽毛似地撩拨月亮,也顺带给它们点染了春心,令片状云红了脸庞。但随着铅灰色的块状云堆积而上,月亮逐渐沦陷,挣扎着发出微光,最后被浓重的乌云彻底埋葬了,河面骤然黯淡了,风也起来了。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几分钟前还云淡风轻,转瞬却是狂风暴雨。

      先前漂流时,我还嫌夜晚太过恬静,波澜不惊,少了刺激。现在狂风一起,两岸的树疯狂摇曳,呼啦啦作响,像一颗颗手榴弹,要炸毁这暗夜似的,再加上野鸟惊叫,暴雨如注,河面雨雾蒸腾,波涛翻卷,小船剧烈颠簸,我立刻兴奋起来。

      可这激情没有持续多久,雨越下越大,河面一片模糊,分不清哪儿是岸,身上阵阵发冷,我打算结束这冒险的夜漂了。我吃力地辨认着方向、寻找上岸之地时,船被一个大漩涡击打得侧翻,船舱进水了,这让我分外紧张,因为我并不会水,如果没有了船这双脚,我在河里就失去了心脏。

      我渴望闪电的出现,这暴雨的先遣军,是天空的手电筒,会让我在瞬间辨明哪儿适合靠岸。可是闪电是夏天的轻骑兵,到了秋天就偃旗息鼓了,不再亮剑。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发现眼前是墨色和灰青色交织的色团,我判断出大面积的墨色是岸,而呈带状分布的灰青色,则是河流。只要朝着墨色方位,感觉船不太颠簸时,说明那是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就可靠岸。

      然而船侧翻时涌进的河水与持续的暴雨倾入,使得积水已没过我脚踝,船开始渐渐下沉。当我意识到不妙时,也不管身处什么样的河段,赶紧朝着浓重的墨色划去。

      在我努力靠岸的过程中,船又雪上加霜地“咣当”一下撞上了什么,这让我肝肠欲裂,头晕眼花,跟着似有一只大鸟掠过,它的翅膀扫着我的额头,像是重重地给了我一拳,生疼生疼的。我想鸟儿飞去的方向一定是山,山就是岸,而那是墨色区域,我判断的方向应该没错。可是风越来越大,船像是被撞傻了,原地打转,剧烈摇摆,只两三分钟,就彻底倾覆,把我抛入冰冷刺骨的巴兰河。

      …………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3期

     

    ,瞬光斩黯黮,昭明破晦夜。,瞬光斩黯黮,昭明破晦夜。.....,跟着似有一只大鸟掠过,它的翅膀扫着我的额头,像是重重地给了我一拳,生疼生疼的。我想鸟儿飞去的方向一定是山,山就是岸,而那是墨色区域,我判断的方向应该没错。可是风越来越大,船像是被撞傻了,原地打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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