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管你说再多的慌,只有自己的内心,是无法欺骗的啊。)一她坐在黄包车上,捏手包,穿长筒皮靴。应该是寒风,微微吹乱鬓角一缕头发——因为她外穿立领皮大衣。路边树木枝条疏远,叶子稀少。这辆黄包车大约是从霞飞路(现淮海路)方向而来,拐弯,进入亨利路(现新乐路)。背景,正是由流落上海的俄国侨民集资建成的东正教教堂。教堂对面街角,一个院落,则是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合资公司“三鑫公司”的办公地。她的脸,有些模糊。当然,我面对的是一张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黑白照片。第二张黑白照片,确认了我的判断:她就是影星胡蝶。黄包车停在亨利路一百弄门前,她从车上走下来,面目华贵,身姿妖娆。皮衣下的旗袍开衩很高,像小径交叉的花园。在民国,上.....
一
她坐在黄包车上,捏手包,穿长筒皮靴。应该是寒风,微微吹乱鬓角一缕头发——因为她外穿立领皮大衣。路边树木枝条疏远,叶子稀少。
这辆黄包车大约是从霞飞路(现淮海路)方向而来,拐弯,进入亨利路(现新乐路)。背景,正是由流落上海的俄国侨民集资建成的东正教教堂。教堂对面街角,一个院落,则是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合资公司“三鑫公司”的办公地。她的脸,有些模糊。
当然,我面对的是一张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黑白照片。
第二张黑白照片,确认了我的判断:她就是影星胡蝶。黄包车停在亨利路一百弄门前,她从车上走下来,面目华贵,身姿妖娆。皮衣下的旗袍开衩很高,像小径交叉的花园。在民国,上海影星们引领时尚风潮,从衣着、化妆到发型、步姿。德国的兔皮、俄国的灰背、美国的紫貂,这些大衣皮料的光泽、手感,是各个城市上流社会女子交流闲谈的话题之一。
胡蝶从黄包车上下来,也许刚刚在“云裳”或“鸿翔”一类高档时装店试穿了新衣。身穿棉衣的车夫,恭敬侧立。
第三张照片是胡蝶的背影,朝弄堂深处二十九号的家走去。丈夫潘有声在家中等候。
我手拿这三张黑白老照片,站在彩色、八月的新乐路上,想起成语“刻舟求剑”——三张照片就是小舟上、新乐路上的三道刻痕,流水与剑,已渺然不复再现。我能体会到追踪拍摄这些照片的某一个小报记者的愉快、猥琐和感伤。
目前,上海两个国际机场,都有被誉为“狗仔队”的摄影师、摄像师,天天蹲守那些航空港里起起落落的当代影星,为晚报、网络、微信公众号提供新闻以谋生、谋名。他们掌握了这些影星的身份证号码、护照号,以便查询其行踪。他们甚至需要买一张头等舱机票以便接近、捕捉候机厅贵宾室内的私密场景,再迅速退票、发稿,制造一桩丑闻、一个热点,来反抗全国人民的无聊感和倦意。
时代由旧而新,人类形状无大不同,“表演与观看”这一主题和格局,大致相同。
二
新乐路大约五百米长。两侧是充满时尚感的皮鞋店、美甲店、刺青店、婚庆礼服店、餐馆、咖啡馆、酒吧、美容休闲中心……
相比之下,胡蝶走进去的新乐路一百弄,入口破败,高悬一个警示牌“本弄安装有摄像头”。门房里的老保安昏昏欲睡。一个鞋匠,在过道里埋头研究鞋子的履历和前途。
弄堂狭窄,把轿车如何开进去再如何退出来,考验一个驾驶者的耐心和智慧。五排老建筑。原先一家一幢的三层联拼别墅,现在三家混居,一家一层。门前信箱分出三个入口,写着三种姓氏。胡蝶旧日的家,在第五排最尽头角落处,二十九号,黑色铁门紧闭。楼上伸出的晾衣竿,衣服花花绿绿迎风翻飞,像蝴蝶翅膀那样绚丽,但已经不是胡蝶的衣服了。
绿色爬山虎继续在墙壁上爬,法国梧桐树的叶子继续在风中摇曳。其实,法国梧桐这一树种与法国无关,就像爬山虎与老虎无关一样。
新乐路周围街区曾属于法租界,住过不少民国影星。一百弄俗称“影人村”。十六号的影帝高占非,现在门前有一辆旧自行车、一个滴水的拖把。八号的影后张织云,门前有一摞废弃的花盆。她前夫就是阮玲玉的第二任恋人、茶叶巨商唐季珊。唐季珊在新闸路、江宁路交叉处的“沁园邨”,花十个金条,为阮玲玉购置一幢三层洋房。阮玲玉就从初恋、少爷、赌徒张达民那里摆脱出来,最后又用三瓶安眠药将生命结束在这幢洋房里,彻底从唐季珊的家暴、背叛和人间孤寒中摆脱出来,二十五岁。据说,阮玲玉服药不久就被发现,如果送附近诊所还来得及抢救。唐季珊担心周围邻人议论,就开六小时的车把阮玲玉送到一家遥远的医院,把她送进遥远的天堂。
我常常分不清阮玲玉、周璇的面容和身世——都有清新瘦小的脸、不幸的童年、类似的从艺之路、在浪子与商人中间无法安放激烈的爱、各自掀起的满城波澜……周璇三十七岁因精神疾病去世。其故居枕流公寓位于华山路,距新乐路很近,属李鸿章家族的遗产。公寓名字来自“枕流漱石”这一典故。在上海,只能枕着人流、车流、现金流而非清新溪流——多么不安,怎能入眠?
所谓早亡,就是提前否定自我继而人间,不需要中年、晚年来纠正和补偿。一个演员的早亡,像是与电影中的角色命运混为一谈,虚构与真实充满互换位置的冲动。爱与绝望,总是不离不弃、如影随形。
你也买桃花,他也买桃花,
龙华的桃花都搬了家,路不平,风又大,
命薄的桃花都断送在车轮下。
这是周璇的一支歌,唱她自己,也唱着哀感顽艳的胡蝶们。每年春天,看见桃花,我就想起这一支歌和民国以来女子的美丽与凋零。一个时代的美丽与凋零。
上海的弄堂、酒吧、咖啡馆、餐厅,依然可以听到周璇的歌声。新一代美人与浪子继续周旋。路依然不平,风依然很大。
三
上海是中国电影发源地。一九〇三年,西班牙电影放映商雷玛斯,在虹口乍浦路跑冰场内放映电影,后迁至四马路青莲阁茶楼放映。一九〇八年,雷玛斯建起有二百五十个木板座椅的铁皮房子,首映西方影片《龙巢》。这一被命名为“虹口大戏院”的简陋建筑,被认为是上海首家正式电影院。
之后,众多影业公司与电影人荟萃上海,把中国的悲欢离合搬上银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欧美电影在亚洲地区的首映典礼,往往选择于上海。许多日本、韩国的影迷乘坐轮船或飞机来观影,顺便游览魔都。
一九三一年,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上映,主演者胡蝶的丰满美艳,被银幕进一步放大扩张,充满视觉煽动性和肾上腺素号召力,一夜红遍上海滩。一九三六年,卓别林偕恋人、影星宝莲·高黛来上海游玩,下榻于南京路上的华懋饭店(今和平饭店)。在国际饭店内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卓别林提出想看京剧,梅兰芳、胡蝶就陪同他去宁波路上的新光大戏院观看马连良主演的《法门寺》。
这一时期,电影院遍布上海大街小巷:大光明电影院、大上海电影院、国泰电影院、美琪大戏院、沪光大戏院、西海电影院、长城电影院、平安大戏院、金门大戏院、卡尔登大戏院、南京大戏院、浙江电影院、兰心大戏院、黄金大戏院、巴黎大戏院、恩派亚大戏院、九星大戏院、光陆大戏院、金都大戏院、丽都大戏院、金城大戏院、明星大戏院、中央大戏院、山西大戏院、皇后大戏院……报纸、刊物上充斥两类讯息:前方战事消息,上海各个影剧院的影讯。
清末太平天国围攻江南,抗日战争,这两次大事件,使内陆上层社会人士和富裕阶层,一次又一次携金带银涌入上海租界,避难隐居。观影,让充满末日感的人们可以逃避现实、麻醉自我,顺便言志抒情。在长达四年的“孤岛时期”,上海电影业异常繁荣。《木兰从军》《恶邻》一类电影长映不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假正经,假正经,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又溜过去,看个不停。”这些电影插曲,一夜间就从上海传遍全中国。
如果没有电影,这乱世里的生活怎么过?银幕上的美人,烫发、粉脸、细眉毛,缎带、蕾丝、长筒袜,代表新女性摩登形象,让观众们“在两小时里遗忘那些重大的政治问题以及正在降临到上海的巨大变动”(杰·莱达)。如果电影中的爱恨情仇过于激烈,影院会请来租界巡捕维护秩序,以防那些亢奋冲动的观众攻击银幕。
如何遭逢电影中那样一个美丽的女性?如何避开电影中那样的浪子?在电影院虚拟的夜色里,观众们仰望、琢磨。影星们像星星一样闪耀,遥不可及。租界不是桃花源,电影院不是温柔乡。日军飞机时时横贯上海,丢下一两枚炸弹,以显示存在感,保持震慑力。
戴笠坐在某一影院的二楼包厢里,戴墨镜,没有戴斗笠。侧耳听大街上的动静,双眼紧盯银幕上巨大的胡蝶。
四
新乐路上一系列铁栅栏门扉,贴有旅行广告: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导演,走出去拥抱世界。
每个人更是演员。连台词都要自己来写,连服装、化妆、灯光、一日三餐都要自己来安排——满上海的故事片,满世界的悲剧、喜剧和闹剧。被想象力、表达力、感染力所充满的人们,在大街上和卧室里,迈动精心设计的步子,说出充满隐喻的台词。
现在,我出现于新乐路,就是为自己乏味的故事片寻找灵感和素材。我不知道怎么能演好中年和晚年。
胡蝶自编、自导、自演得好,一部故事片,从上海、香港、重庆,最后演到了加拿大。八十一岁去世,墓地被设计成钢琴形状。
从照片上看,她面容丰腴端庄,明显区别于阮玲玉和周璇,命运也就有了差异。尽管初恋对象也是一个演员、浪子,但胡蝶很快就顿悟:不能这样演下去,要找一个平实之人寄托身心,才会有平淡无奇的好结尾。在电影中历尽深渊和欢愉,她需要在现实中登岸,脚踏实地在尘埃里生息。遂与潘有声结婚。这个茶叶店雇员,无坏癖好,一张脸木讷得像木刻——他对胡蝶的确怀着入木三分的爱意。相继生育两个孩子。
阮玲玉显然缺乏胡蝶的世故和睿智,选择唐季珊。这个茶叶大王,风衣整天随身飘,装扮出玉树临风的姿态。阮玲玉大约没有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否则会对唐季珊保持警惕——“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应该也没有读过巴尔扎克小说,不知道这个法国作家的嘀嘀咕咕:“巴黎的爱情不同于任何一种爱情。那里的爱情……是欺骗……稍纵即逝,却留下一片毁灭的痕迹。”似乎说的也是上海爱情。
上海模仿巴黎,从新乐路周围法租界地区的建筑外观,到满大街的灵魂悲欢。
今天,追猎、寻欢女影星的商人,依旧很多。他们大都读过白居易的诗,所以就去经营房地产、互联网一类生意,避开“买茶重利”的古老责备。当然,戏说而已。茶叶青山本无辜。
如果他们再读读巴尔扎克,就根本不会谈说“爱情”二字,于是也就不存在“毁灭的痕迹”。当然,戏说而已。
五
胡蝶自己的故事片还是无法保持平庸、避免高潮。
戴笠作为男主角登场,这在胡蝶构想的剧本中是意外之笔。
戴笠请胡蝶列出丢失财物清单,嘱托手下:去找一找,找不到就按照清单,买一部分类似的物品回来。不要过于贵重,以免拒绝。女人们最急需的法国香水、美国丝袜、印度丝绸睡衣、意大利皮鞋,可以买。在经营一桩新情事上,一介武夫,像扑蝶人举着扑蝶网,充满洞察力、耐心和准确性。他在为自己的高潮,添加重要伏笔——在广西一小镇,终于追寻到胡蝶心爱的、有标记的一枚钻戒。
......
全文见《草原》2022年第5期
汗漫,著有《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曾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