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一片属于城市贫民区,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房屋之间有窄窄的小道。家里面电灯是有的,但屋外没有路灯。到了夜里,这地方就显得鬼气森森。我是十年前搬来的,那时家中遭难,一位表叔将我带到这里,我便在一间小屋里住下来了。这一住就住了十年。白天,我去城里用板车拖煤,这是表叔帮我找到的工作。到了傍晚我便回到小屋里,用蜂窝煤生火做饭。我的小屋是土砖屋,大概七八平方米大,据说原先是一名劳改释放人员住在里面,后来那人去世了,房子就空着。我表叔胆子真大,在没有办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就让我住进来了,他还安慰我说,不会有人来查的,就算有人来查,也不必怕他们。但我有什么理由住别人的房子,又怎么能做到不怕,表叔却没告诉我。也许他认为那是我自己的事吧。于是我就住下了。房里有一张窄床、三把木椅、一张饭桌,还有一套炊具,都是那劳改释放人员留下来的。后来我又陆续添置了几样家具。我还挺喜欢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屋的,它独门独户,门一关就黑洞洞的,必须开灯。
我的工作是体力劳动,我也很喜欢,并且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工作的报酬还不错,多做少做都可以。因为报酬不错,大家都抢着做。我是单身汉,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就做一天歇一天。我很感激表叔帮我找到这个工作,他太懂得我的心思了。并且他还帮我找到了这间不用交房租,也没人管的住房!然而表叔将我安顿好之后就再不露面了。十年了,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表叔?我只记得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让我坐上带回笼头的板车,他在前面用力踩,将我拉到了这个地方。下车时他便自称是我的表叔了。唉,人世间,患难见真情啊。也许他是我老爹的朋友。
白天里我工作,我有同事,有几个同事与我的关系还挺好的,比如老武、小贺、小余。下雨天,或者我懒得去上班时,我就关上门,亮起灯,坐在我的饭桌边写日记。其实可回忆的事也不那么多,基本上是一些流水账,可我还是愿意将它们写下来给自己看。当然我自己也不热衷于读它们,我已经好久没读了,写过就忘记了,只是写的时候觉得有那么一些意思。
开始时,这个小区里面是很难遇见人的。我一直弄不清究竟是这里面住的人极少,还是白天里他们根本不出来活动。我只是偶尔看到有一两个人在我前面匆匆地走,当我想赶上去看个清楚时,他们就拐进房屋之间的细小过道里不见踪影了。上班时,我将这事告诉了老武。这发生在我刚住进来的那一年里。
“你住在蛤蟆村?”老武眯起眼像在回忆久远的往事,“那里的人们都这样。我记得他们都有痛苦的经历。你没有同他们来往,这一点做得很好。”
“金八倒不是不想同他们来往,他是找不到机会。”小余插嘴说。
后来我便对小区的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我慢慢地弄清了,其实小区的每间房里都住了人,只有我这间原先空着。也许这些居民喜欢来去无踪,也许他们都有隐身的嗜好。对我来说这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与任何人发生矛盾。也难怪我表叔要将我安排到这里来住。他是担心我重蹈父母的覆辙啊。十年里面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当然发生过,毕竟这里住了上万人啊。别看这些低矮的土屋不动声色,也别看油石小路上难觅人影,某些意想不到的内部的震动还常常摄人心魄呢。不过我是不会将我看到的怪事写进回忆录的。我尊重我的邻居们,并且我也感到我无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到公正地记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我的回忆录只写我自己的情绪,又由于我始终追不上我的情绪,所以就只能记下一些流水账。我的记忆力是很差的,又因为生活单调,我心中的时间秩序便常常颠倒、变乱,事件有时变成了一锅杂烩。不过彻底忘记的情况还是很少的,因为我一直没有停止记录。那么,我就讲一讲这十年里面发生的几件怪事吧。你们是我父母的同乡,你们这么远跑了来,一定是对我这里发生的事有某种兴趣吧。
我已经说过,我在这个名叫蛤蟆村的小区里很少遇见人,因为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可是七月里的一天(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忽然就遇到了一个人。这是一名黑脸少年,他黑得像非洲人一样,可他又并不是非洲人。当时我正下班回家,他迎面朝我走来,我朝他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没想到他忽然一转身,撒腿便跑,跑到那条房屋通道里面去了。我回家之后一直在想,我们本地怎么会有皮肤那么黑的人?他为什么要迎面朝我走来?又为什么要躲起来?也许他是为了让我将他看个清清楚楚,并且记住同他的相遇吧。
吃过晚饭之后,我心里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情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什么。我坐下来记日记,写下了白天里拖煤时的一件小事,还有时令蔬菜的价格,廉价拖鞋式样的变化,在同事中听到的关于本地气候变化的原因等等。我没有写我遇见黑孩的事,因为我拿不准这是一件什么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坐在桌旁思来想去的,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爱好。那时我对石膏泥有种特殊的偏好,我总将它往脸上抹,抹了又去照镜子,我希望自己看起来像庙里那些慈祥的菩萨。我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可能是受了那黑孩的刺激吧。他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吗?没有,我看得十分清楚,他是天生皮肤黑。
第二天我本来打算休息,可是因为天气宜人,我又去上班了。
到了公司里,老武问我怎么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只是有一件事有点怪——我们那里住着一个皮肤像黑人一样的男孩。”我说。
“哈,这事我知道。他是银河男孩。”
“银河男孩?怎么回事?”
“他去过银河又回来了。这事蹊跷吧?”老武说着就要走开去。
“你等一等!你说清楚点吧,怎么回事?”
“他以后会告诉你的。”老武挣脱了我,去那边拖他的车去了。
我拖着一板车的煤在马路上走时,免不了总在回顾昨天的事。被老武称为银河男孩的他,身上的皮肤是被天体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但为什么又没有疤痕呢?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很平滑,甚至称得上漂亮,就像从非洲来的小孩。他迎着我走来,似乎要同我攀谈,可马上又跑掉了。如果他果真与我攀谈,他会说些什么?我并不相信老武的胡扯,那是不可能的事。但这黑孩确实是个异类,也许有非洲血统。那同银河有什么关系?
本来工作了一天,我应该累了,可那天夜里我的精神很亢奋,写完日记之后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忽然想到小区里去看看银河。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它。因为天气好,银河显得很壮观。那些星云啊,我几乎能分辨出它们的层次。我站在门口这条窄窄的油石路上,我周围全是黑糊糊的矮屋,矮屋里的人们全都一声不吭。然而在这些穷人的头顶上,竟有这样辉煌的银河,这是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我觉得矮屋里的人对银河是有感觉的,他们为它震惊,也许还感到恐惧,所以他们就沉默了,闷在屋里不出来了。
在银河下面踱步,就好像要走进银河里面去一样,这是我在其他地方从未产生过的幻觉。星云的最深处,应该有最不可思议的物质吧。我想到这里时就到了油石小路的拐弯处。过了拐弯处,是一条稍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上的第一家人刚好打开门,往路上泼了一盆脏水。就着微弱的灯光,我认出了那人正是黑孩。于是我叫一声“黑孩”。
他犹豫了一下,关上门,很快又打开了。
“您找我吗?”他有礼貌地问我。
“我能进屋里去吗?”
“随您便。”
他站到一旁,让我进屋。
进到屋里,我发现他的小屋同我的差不多大。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说是的。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单独住,不寂寞?还好还好,他说。他让我坐在他的硬木板床上,他自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又问他,他在蛤蟆村住了多久了,他说记不清了。他告诉我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住在这里,那时有一位老奶奶每天来照顾他,做饭给他吃,他十三岁那年老奶奶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于是他就去做了饭铺的伙计,一直干到今天。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让我随便叫。
“那么我还是叫你黑孩吧。我听人说你去过银河?”我说着就指了指上面。
“嗯,想去就去了。”他想了想说,“只要跑得快就可以去的。”
“你跑得很快吗?”
“对,我很小的时候常被我妈妈追打,那时练出来的。”
说着他就站起来,要带我去看他的跑道。他说他每次都是从他的跑道跑到银河的。
我们来到那条水泥路上。外面不显得很黑,因为有星光和月光。我们走了一段,黑孩突然停了下来倾听什么声音。我也跟着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金八,您站在这里等我吧。”
他说了这一句就消失了。我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莫非他早就知道有关我的一切?他是在我面前消失的,他好像是融进了地里,又好像是蹿到路旁房屋之间的过道里面去了。但两者我都不能肯定。
他让我等他。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还没见到他的影子。我想,他不太可能钻入地底吧,应该还是到过道里去了。也许黑糊糊的过道就是他所说的跑道。这样一想,我就拐进了右边的过道里。平时我从未进过这些过道,我没想到这一条过道会这么狭窄,人在里面不要说跑,就连走步都是两边的臂膀擦着墙——这叫什么过道啊,不是用来害人的吗?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好不容易从那里面挤出来了。这时我发现我已经不在蛤蟆村了。但我也不在小区的外面。我周围这些密密麻麻的房屋看上去很陌生,但谁知道呢,也许它们就是我们的小区里的那些房子的背面?它们一栋挨着一栋,但又不是连排房屋,而是每两栋之间有一尺来宽的间隙,想要从间隙中挤过去会是很冒险的举动。再看脚下,这条油石路也比往常我走的油石路要窄多了,而且弯弯曲曲的。
“金八,您进来了吗?”
黑孩在什么地方说话,声音怪怪的。
“您是没法跑过去的。”他又说,还叹了一口气。
我试着抬腿跑了几步,可我根本拐不过弯来,我跌倒了。啊,这哪里是路,简直是跨栏比赛嘛,太诡异了。得了,我不能跑了,我就慢慢走吧。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很晚了。这些房子的后墙上全都没有窗户,看上去就像没住人一样。我在这拐来拐去的弯弯小路上走着,口里喊着黑孩。我盼望他从他藏身的地方出来,和我一块谈论银河。我猛一抬头,看见天空已经下垂了,银河也不再那么高远,似乎在向我逼近,有几颗星亮得扎眼。我很害怕,就往旁边退,退到了房屋的屋檐下面,将我的脸抵着那堵墙。我感到自己背后热烘烘的,是某个星球靠近我了吗?墙的那边有人讲话。
“他其实同我们是一伙的,可是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年龄还没到吧。从前我也同他一样,以为自己在蛤蟆村是独居者。直到那件事发生——”男人说。
女人的声音很尖细,时断时续,她似乎是赞同男子,又似乎有不同的见解。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发生了。我感觉到这堵墙在移动,它好像长出了脚一样,带着我往右边移。啊,我看到了缺口!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通道显出来了。我摸索着走过去,发现通道已经变得相当宽了,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在里面活动。
这里面黑糊糊的,我还是穿过去吧,今晚的胡闹也应该结束了。
好,我又回到了小区的那条路上。抬头看银河,同以往没什么不同,仍是那么遥远,还有点冷漠,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了。黑孩说得对,我是没法跑过去的。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我买了白面和韭菜,在家里炸春卷吃。我心里有种预感,觉得黑孩今天会来我家里。我炸了一盘春卷,坐下来好好地享受。
我刚吃完春卷就有人敲门了。不过不是黑孩,是一位老阿姨。
“稀客稀客,您请坐。”我拖过椅子。
但她不坐,她似乎偏要站在屋当中。她正仔细打量我的房子内部,令我很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开口了。原来这个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金八。”她说,“据我感觉,你很会过日子嘛。我赞同你这种生活态度。”
“谢谢您,阿姨。”
“不要谢我,没什么好谢的。我知道你见过黑孩了,这不值得大惊小怪。黑孩是黑孩,你是你,我没说错吧?”
“没错,阿姨。我同他是两条道上的人。”
我的话音一落,她转身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个人好像是住在东边的木板房里。
黑孩没来找我。过了好些天,还是没来。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怎么会来找我?应该是我去找他啊。从那天起,每次我从外面回到小区,走在那条油石路上,我就会左看右看,还转过身去看身后。我并没有碰见他。在我们小区里,与同一个人遇见两次的机会是很稀少的。
白天,我去那些过道里看过,那就是一些普通的过道,虽然有点窄,一个人跑过去是没问题的。过道的外面就是小区的围墙,沿墙种了一些夹竹桃,开着水红色的花。我在油石路上走来走去,每次走到水泥路那边就停步。我看见黑孩家的门关得紧紧的,窗户上也糊了纸。他一定很讨厌别人去打扰他吧。这就是关于银河男孩的事。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