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倔和二别子活着的话也有百多岁了。想起他们在世时倔犟的脾气、偏执的性格,常使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离奇的生活片段,不时地如墙体驳落的尘土有影无形的随记忆泛起, 至今还常常浮现在我眼前。
大倔和二别子是亲兄弟俩个,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山村,在这个属于自己小小的天地里,侍弄了一辈子土地,最后又完完整整的把自己隐没在他们深深爱着的这片坡岭上。两位老人为人善良,勤劳简朴,但是脾气古怪,常能颠覆人的想象。不了解的人都会被他们出格的举动愣住,熟悉的人大都笑着说俩老汉“活宝”一双。他们很多往事成了多年之后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如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大倔倔个啥样。在山里,凭力气过日子,说不上男人有什么享受,被尊崇到哪里去,但赋予了男人们特有的权利,男人在家就是天,家中的一切说了算。大倔老婆是个有耳疾的人,本不健全的说话功能加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权利,在家中只有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大倔,默默干家务,卑微地唯当家男人的话是从。那个时候的男人都有点脾气,只是他们家这种大男子主义更甚。
记得那年大年三十,家家都要蒸上两锅暄腾腾的白面馍,大倔老婆也不例外,平日里山里人很少吃上馒头,大倔老婆看着自己不错的手艺,再加上喜逢年节,整张脸都被笑意簇拥成盛开的菊花朵,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习俗上蒸好的大白馍都要端放在院中的方桌上,说是先敬敬老天爷,一是感恩老天爷这一年来风调雨顺、家人平安;二是祈求上苍来年仍是丰收之年、国泰民安。大倔老婆对亲手杰作还没有欣赏够,笑脸即刻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原来大倔手抄在背后沉着个脸回来了。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直直的身板无限傲气地挺着,转到方桌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顺势拉下挂在脖子上的旱烟袋,烟锅朝椅子腿上“邦邦”磕二下,又插在烟布袋里可劲地剜,大拇指隔着烟袋摁了满满一锅。“噌”一根细细的火柴头点燃了烟锅子里的旱烟丝,圆圆的老毡帽,肥厚的棉袄,缩着一个瘦小的倔老头,拧着脖,扭着脸,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杆子。
鸡在院中低头寻找着吃食,爪子时不时刨着干冻的地面,划出一道道的白痕。偶为争一口吃的,争强好胜的公鸡会抿着翅膀勾着头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翅膀用力拍打着一阵穷追不舍,吓得母鸡叽叽嘎嘎扑棱着翅膀乱飞,满院子就数它们最热闹“咯咯哒”“咯咯哒”地乱叫唤;长满仙人掌的黄土院墙下老黑狗屁股紧堆着墙根,似睁非睁眯瞪着无神的眼睛造孽巴拉地望着那筛冒热气儿的白蒸馍,又怯生生地望着大倔。不知道是鸡子的七鸣八叫惹烦了大倔,还是狗那可怜巴巴的眼神招怒了他,还是一时想起了其它什么,他老人家拽出嘴里的旱烟杆子, 顺手抓起一个白面馍“嗖”的一下砸向那只老黑狗,嘴里还忿忿地说:“都说喂不饱的狗,喂不饱的狗,我都不信,老子今个倒要试试,看看有没有喂不饱的狗。”
大倔衔着旱烟斜靠在椅子上,威严地瞅着那胆怯的黑狗,认真的架势像是要和狗一见高低。
这狗子被突如袭来的“糖衣炮弹”吓得“嗷”一声夹着尾巴掉屁股往外逃。没等多久,老黑狗两眼放光探头探脑地溜了回来,一个大白馍的诱惑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冒着狗头被砸的风险,也要试试摸摸回来寻砸它的那个白馍,那可是最好吃的东西了,顾不得多想猛地冲上前,前腿一趴,头一伸,嘴一张卡住那个白馍扭身抽长身腰逃往大门外。狗也万万没想到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八辈子也没有过这口福,也终于明白了啥叫过年,三吞两嚼一个白馍没了,沮丧的眼神不知是否在后悔吞咽的太快没品出味来。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岂能错过,小心谨慎的它又溜着墙根进了院,躲在墙角处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白馍,歪头疑惑地望着大倔。“噔”的一声又一个白面馍甩在狗的面前。“呸”大倔使劲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都飞了多远,手里拿着的旱烟杆已在嘴边默默地等候多时,大倔气呼呼的说道:“使劲吃,放开肚皮随你便吃,日你个娘,我倒要看看能把你喂饱不,看你到底能吃几个馍。”
大倔老婆在近乎无音的世界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可是平时吃不到的白馍馍。心疼掉地的白面馍不敢捡,看着狗叼跑不敢撵,不解地望着大倔不敢言。呆呆地隐在蒸笼旁边 ,咚咚跳的心煎熬着,生怕喘大气都会招来无厘头的祸端。
连吃了两个馒头的狗已察觉到这种“攻击”似乎并无伤害之意,所以放松了警惕,摇着尾巴轻松欢快地跑到院子中央,蹲坐在方桌不远不近处奉迎地望着大倔,又用柔柔长长的红舌头舔了舔嘴两边硬硬的腮邦子,似乎意犹未尽还在回味刚才那甜丝丝的馍头味,馋拉拉地扫一眼筛子里的白馍馍,安静乖巧地等待着天上再掉白面馍的好事。
“接着吃,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老子喂不饱你才怪哩,缸里还有半缸面,筛子里的馒头等着你吃,我到底看看有没有喂不饱的狗子。”大倔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噔”“噔”两个白馍馍又被大倔任性地扔到狗面前。这会儿狗子算是被砸明白了,意识到不用叼住馍掉头往外跑了,就势趴卧在地上,两只前爪紧紧的摁着白馍翻翘着带绒毛的红嘴皮子,尖尖长长的大獠牙大口地撕咬着,脑袋左一歪右一倾扯拽大块白馍,幸福地仰着脖子香香地吞嚼着,满狗脸洋溢着满足的醉意。也许狗子吃饱的原因,进食速度不像刚开始那样狼吞虎咽。一边嚼一边庆幸今个儿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就在此时一头雾水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时,狗头上就像落冰雹似的扑扑腾腾下起了馒头雨,狗子先是一惊“腾”地站起了身子,随后用嫌弃的眼神瞟了一下大倔,疑惑地望了望眼前这个倔老头,也不再留恋眼前这些过多的美食和大倔的赐予,悻悻地离开。
这会儿大倔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像投手榴弹一样,白面馍接连被他狠狠的扔出好几个,可能越扔越来气,最后双手一扬一筛子馒一股脑全给豁了出去,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道:
“吃呀,你咋不吃嘞?不是吃不饱的狗吗?我摞了一院子,你可吃完?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喂饱了不,不吃吧。不是吹,兵马刀枪我啥没见过,我今个到要见证见证有没有喂不饱的狗?”大倔说。
过了一会儿大倔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摸索起那杆旱烟袋,嘬着满是胡茬的嘴“滋”“滋”两下用力的吸着似乎要熄灭的老旱烟,也许过于用力浓重的旱烟味憋呛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地咳咳咳……
老婆一直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瞅着,她蒸馍时曾有喊大倔回来劈点硬柴的念头,可是没敢啊!她满眼噙泪,她望着肚子吃的浑圆的狗,又望了望这满院被抛撒的无辜白面馍儿,心里沮丧,自己的男人今天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再说二别子。
农村里有的只是沾泥带土顶露水的乡村事,有的是陈芝麻烂谷子搬不上桌面的事。人们都说大倔二别子是一个娘娘送的,一样样的犟脾气。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炎热的夏季无处躲藏,我怀抱着大女儿来到堰边碾盘旁的柳树下乘凉。堰塘边的上方就是二別子家两间土坯房,也许年久失修,院里来了一群帮忙的人。你一锨我一锹和着捻子泥,有人把裤腿卷到膝盖上光着半截腿在泥巴里踩来踩去,有人弯腰低着头不停地用铁锨翻铲着,仔细查看捻子泥“和熟”到什么程度。
二別子个子不高专管挑水,稳稳的扁担在肩上颤悠着上下起起伏伏,满满的水桶滴水不洒,扁担在两肩上绕着后脖颈来回转换着。一趟又一趟,每到此处总逗几下小孩,有事无事找几句话茬,只是每次到碾盘打水时,总少不了放下勾担弯着腰把裤腿往上撸一撸。那个时候男人女人穿的衣服大都是涤纶布很光滑的那种面料,通常情况就算你当时把它卷到膝盖上方,走不了几步又要秃噜下来。来来回回二別子都往上挽了好几次,最后几次都恼怒地狠狠地撸到大腿根处,没成想刚走几步这裤腿却像顽皮的孩童一样给二別子开起了玩笑,一股脑的又爬到了脚踝处。二別子的情绪已经很不耐烦了,只听他嘟嚷了一句:“再往下掉,再往下掉我就给你撕球它。”我当时只觉得二別子挑烦了挑累了,只是一句气话,没成想等他再次来到碾盘上时,只听“哐啷”一声,火冒三丈的二別子身子一颠勾担水桶一块摞在那棵老柳树根上,猛地弯腰,双手使劲的扽扯着裤脚,咬着牙咧着嘴,“噌”“噌”两声,一条裤腿被二別子完美地从裤脚扯到裤裆处。我正为二別子的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目瞪口呆时,只听二別子气呼呼的说:“掉呀?你还掉呀?你咋不掉了?”头也不抬又逮住了另一条裤脚左手一拉右手一扯头像捣蒜锤似的用力的往下点了两下,又听“噌”“噌”两声,另一条裤腿也一叉到底,两条裤腿再无交集点,半截老蓝棉布裤头也终于重见天日。两条细细的裤腿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两块宽宽的布片提溜在腰间,像极了时髦女人穿的大摆裙,迎风一吹轻飘飘的在身后随意舞动着。这时的二別子像是出了口恶气,面容也舒展开了,心情也平和多了,照常担着水桶去干活,扁担在左右两肩相互交替着忽闪忽闪的,裤腿布也随风欢快地摆跳着、扭跃着,我真的佩服二別子,三下五去二把裤子还原成布料,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二別子不但跟自己过不去,还同自家的一只老母鸡扛上了,为了教训一只不听话的母鸡,再关紧再忙的活他都可暂且放一放。
过去的鸡鸭鹅牛猪羊都是散养的,鸡子撂蛋,牛吃麦苗子,猪拱人家灶火门偷红薯吃都有发生过的,最常见的是邻里之间鸡子总喜欢跑别人家嬔蛋。就因为这样的事二別子给自家的鸡上起了“政治”课。
有一天二別子摸瞎在那树圪杈上逮住了那个撂蛋鸡。
暖暖的午后, 金灿灿的太阳温温柔柔普照大地,很温暖。土坯房的西山墙都像抹上了一片金色,衣服上也晒着香香的太阳味道。二別子停住下午手中的劳作,转身回屋抓住扣在鸡罩里那只里懒外勤的鸡。左手虎囗卡住母鸡翅根,母指和食指捏住母鸡脖子,两只鸡脚悬空着,滴溜溜圆的鸡眼惊恐地东张张西望望徒劳地挣扎着,二別子蹲坐在西山墙根上的半截土坯头上,开始教育起这只母鸡:
“日你个娘,你咋楞个不要脸呢?咱家缺你吃少你喝了,就你的样长得足,吃咱家的粮食给人家嬔蛋,吃里扒外的东西。”“啪”的一耳光打在鸡头上,母鸡伸头缩头也躲不过二別子的手掌,吓得眯着眼睛咯咯两声叫,痛得开始怀疑鸡生。
“你今个咋不去了?飞不了了吧?我连你都治不住可好,还上天不成,咱家粮食来的恁容易,是捡来的、白送的?”“啪”,又是一撑掴扇在鸡脑袋上,母鸡下意识躲藏,还是扽不出能让它飞翔的翅膀,只好听天由命顺从地接受二別子的“赏赐”。母鸡扭着脖翘着头疑惑不解,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又不是不干活(鸡嬔蛋叫干活),每天都能准时嬔个蛋,今天是咋滴啦这么给我过不去?邻里邻居一墙之隔鸡又怎会知道自己嬔的蛋咋就莫名其妙成了别人家的呢?内心的委屈和对自由的抗争不由得还是拼命地晃动着身子,奈何身小力薄,仍逃不出那“如来佛掌”。
我还劝二別子:“别打鸡了,用鸡罩扣住它,关两天就改了。”“我打的就是它,死了衔它毛吃它肉。”其实我知道二別子是舍不得吃这个正嬔蛋的鸡里,在那一个鸡蛋就能换一斤盐的年代,他怎么不会算这个账呢?何况真想要它的命干脆拿个刀爽快又利索,何必给鸡费一翻口舌。
“一天三喂,粮食恁好弄,家里还盛不下你来,夹着蛋慌忙急了翻墙跳院子去讨好人,人家给你舀瓢稻谷兜口水喝了吗?”“啪”又一耳光子甩在鸡脸上,鸡的翅膀这会儿好像被二別子捏折了,全身被二別子的大手牢牢钳在手中,也不作任何垂死挣扎,乖乖的任由二別子出气。
就这样一巴掌接一巴掌的左右撑掴,一直教训着,隔壁院子里突然传出声来:原来隔墙有耳还有眼,邻里男人看到二别子教训母鸡,催叫婆娘将蛋送还,岂知婆娘嚷着不依,端出老绿瓢左一遍右一遍的一边数着一边证着:“三只鸡,一天三个蛋。一三、二三、三三……这才十一只蛋,还缺了一个,哪有他家的鸡蛋……”那只老母鸡听到数落缩着脖子斜着眼望着老绿瓢中自己亲自下的蛋,无力争辩 ,也明白了自己受二別子的“处罚”不冤,便怔怔地合上了鸡眼。
细细想来,鸡头满共些就核桃般大小个头,怎经得起大厚巴掌一下又一下的煸呢?等二別子打完了鸡,气也消了,随手将母鸡空中一扔骂道:“我打不改你这毛病才怪呢!去吧,再给人家嬔蛋,别让我看到了。”
二別子想也没想到那只挨打的鸡不但没有飞,只听“扑通”一声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二別子先是一愣,慌忙走到鸡跟前用脚踢了踢:“咋,还会装死咧”再踢还是没反应。咋可能?赶紧拎起鸡的翅膀定睛一看傻眼了,刚才高傲的鸡头已经无力的朝下耷拉着。这一会儿二別子双眉紧锁,眼神疑惑,不难看出他的内心已有些悔意,因为这不是他的初心,目的只是想教育教育它,真没想到阴差阳错送上了天,但不服输的嘴里仍嘟囔着:“不禁死的家伙,这下可不给人家献殷勤了……”
说起大倔和二別子的脾气远不止这些,(大倔,二別子,村里人都这么叫着)他们一辈子倾向于遵守上辈子上上辈子遗传下来的道义和自己摸索出来的准则,不愿意沾别人的小便宜,抱着与世无争的态度保护自己的权益,虽然主观上不想吃亏但往往以吃些小亏,在旮旯里和自己较真,发泄一下内心的愤懑后而息事宁人。
“大倔子”、“二别子”他们是我孩子的爷爷辈。我不知道写这篇文章是否亵渎两位已逝老人的人格尊严?但在我心中倒觉得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奇也好,怪也罢,是人间百态、人性率真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