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如,出生于江西,现居上海,2014年开始发表小说。小说散见于《钟山》《西湖》《十月》《小说月报》等杂志。散文、评论发表于《新民晚报》《北京青年报》《文汇报》等。2018年中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由译林出版社出版。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等。
一个巨大的字母“E”盘桓在她的头顶。偶尔她会抬起头凝望它——蓝色穹顶建筑下的入口处悬吊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瞳孔中镶嵌着字母“E”,与其说这是E公司的logo,不如说这是E公司的图腾。
午后两点,玻璃门外“哔”一声尖锐的长音,阿月摇晃着硕大的身躯走进E部门办公区,低跟凉拖在瓷砖上敲出懒散、愠怒的节奏,她也带着同样的表情。一头染成棕色的长卷发随意地洒在她圆滚滚的脖颈上,微微遮挡住她胸前裸露的一片雪白的肌肤。经过之处,不断传来向她问好的声音:“月姐”、“月姐”……她张开嘴,用尖锐高亢的嗓音回应着,这声音也调动起她的情绪,她感到自己在这块区域是重要的,她不仅仅拥有一席之地,也拥有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优越感、比如旁人的畏惧,在这样一种情绪的驱使之下她开始审视办公区里的一切,她很快有了新发现——她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性。
她径直向前走着,一边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名男性员工,他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材瘦小,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穿一件土黄色的T恤。他的家境恐怕不会很好,因为他的T恤上的印花全给磨掉了,裤子却出奇地新,新到没有什么褶皱,就像上班前刚买了在厕所里换上的一样。他的鞋子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看起来刷洗过很多遍,却还是灰扑扑的。不过他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他看起来很干净,而且有着直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她将目光收回,不为人察觉地深吸一口气。这一切让她感到安心。同时她想,总算又有些新鲜事发生了。在坐进转椅的那一刻,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此刻在她眼里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灰扑扑的小麻雀。她等待着。
他果然转过脸,用准备好的热情笑容迎接她。
“月姐,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我阿伟就可以了。”
她看向他的脸,窗外的夏蝉突然集体尖叫起来,阳光也变得更加刺眼,它们一齐突破玻璃窗的防御。
她点点头,转身对着电脑屏幕。
这个叫作阿伟的新员工,因她冷淡的态度而表现出不安。他不得不再说些什么,他挺直脊背,有些生硬地大声说:“以后月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好了。我有不懂的,也请您多多指教。”
“知道了。”她回答。她心里对他初次见面的态度感到认可,她喜欢新员工表现出傻气而不是聪明。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只有通过她的考验,才能转为正式员工,这一点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没有人说出来。人事也不会在面试时便告诉新员工,阿月在公司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毕竟她没有什么头衔,从表面上看,她甚至做着全公司最辛苦的工作——值夜班。公司里的老员工都尊敬她,甚至畏惧她,但新来的员工可不会知道——所有的新员工都被安排在她的座位旁边接受考验,她掌握着那个位置的生死。
她由此获得了不少隐秘的乐趣。她观察人,也折磨人。
就在三天前,这里刚离开一个实习生,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姑娘,长得不错,上班时穿着短裙,露着肩膀。阿月不知道人事莉莉为什么放这样的小姑娘进来,或许莉莉只是想开个玩笑?那姑娘看起来没经历过什么事,也不会看人脸色,竟然对阿月也采取了撒娇的手段,让她教自己做这做那——当然,这确实是阿月的职责所在——培养新人,但她厌恶那姑娘无所畏惧的样子,她把空调开到最大,姑娘不一会儿就开始摸摸手臂和腿,小声抱怨冷,却无人理会。阿月脂肪多,爱出汗,好吹凉风,正在快意之时,实习生起身把空调关了。阿月斜着眼睛,实习生不为所动——是真的对她的怒意毫无察觉。这比故意与她作对更令她生气。阿月不喜欢新人,因为新人对环境不是太过敏感,就是太过迟钝。敏感的人观察老员工们的地位、话语权,猜测他们的家境,预测自己的工作前景。而迟钝的人,他们忽视一切,对阿月表现出的喜怒哀乐毫无反应。
一个月后,姑娘转正前一天,被莉莉叫去谈话,表示不予录用。阿月装作在饮水机前取水,透过玻璃门看见那姑娘委屈又愤怒的样子——她不断询问莉莉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而莉莉则一脸无奈。那姑娘的工作做得很好,没错。可是我们公司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员工,因为我们公司的工作——连猪都可以做(这是老板发怒时说过的话),此时这句话回荡在阿月脑子里,她忍不住笑出声。她快意地看见那姑娘忍着眼泪离开办公室。她笃定,E部门是她的地盘。她花了许多血汗、精力,守护的地盘,所以这里的一切都要合她的意。她扫一眼余下的员工,除了玲姐(她来公司之前玲姐就已经在公司),比自己大两岁的阿欣(和她同期进的公司),剩下的员工都是经过她的筛选才留下的,他们年龄大多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认同阿月在这里的地位——一种隐性的地位。他们的态度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
从阿月的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她已经上了十年夜班。这十年便是她建立起自己在E部门里地位的过程。
十年前的阿月和现在不同,那时她和大多数刚毕业的女孩一样,她身材微胖,不会打扮,缺乏自信,能做简单的PPT和Excel,口齿并不清晰伶俐,也不善于与人交往,这样的条件让她在面试时缺乏自信。一份又一份投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她在家中闲居半年,忍受母亲唠叨,某天意外收到E公司的面试通知,奇怪的是,她从不知晓这家公司的存在,也并未投递过简历。
三天之后,她出现在E公司的办公室里,从男主管不耐烦的表情里她看见自己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没有竞争力。她垂下双眼,每多说一句话,她就对自己多失去一份信心。年轻的男主管大约四十岁,他的眼睛看向别处,她不确定他是否听见自己的话,只看见他的食指关节不耐烦地敲着桌面。她不断提起自己大学期间参加的社团活动和奖学金的获得。男主管只是懒懒地说:“我们这儿不需要多么聪明的人,你懂吗?”她点点头,其实那时候她并不懂。男主管说:“只要稳定。”她又拼命地点头。最后男主管仔细地打量了她,问她:“结婚了吗?”她脸红了,摇摇头。他又问:“那么,有男朋友吗?”她又摇摇头。男主管的脸上突然露出结束一场无聊对话的轻松表情,缓缓将背部靠在转椅上。她不知道这两个问句有何含义,但对方的肢体语言提示她,面试要结束了,她突然有些害怕,慌忙补充道:“夜班,我可以上夜班。”这句话奇迹般地让男主管再一次坐直了身体,随着他的手肘回到桌面,他再一次打量了她,最后开玩笑似的说道:“其实你见到我,已经意味着被录取了,你不聪明,但我觉得你很好。”
彼时阿月不懂得那句话的含义。她在E公司的夜班生涯就这样在懵懂中开始了。
阿月所在的公司所经营的主要业务是售卖图片。他们卖摄影作品,卖各类活动中的明星照片,也卖漫画、插图,他们的用户来源很广,自媒体、新闻网站、报社、杂志、出版物。从他们这里购买图片可以避免许多额外的工作和法律纠纷。因为纸媒的衰微和网媒的兴盛,E公司近年来发展得很好。在入职初期,阿月曾请教带她的夜班主管霞姐,她们的工作性质是什么。霞姐有些吃惊,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仍然思考了一阵,然后告诉阿月,虽然她们做的是销售工作,但工作内容更接近新闻行业。因为她们的夜班工作正是为了第一时间出售新闻图片而存在——现在的记者已经很难第一时间奔赴到现场,因为人人都有手机,事件现场的照片总是抢先出现在自媒体,有心人将这些照片卖给阿月所在的这类公司,公司再转手卖出。网络让一切变得便捷、高效。而新闻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不光是国内新闻,国外也是一样。假若跨越八个时区的某个国家的某处突然在上午十一点发生了什么爆炸案,E公司里却没有人在值班,那么他们就会错过卖出高价图片的机会。夜班的意义就在于此。霞姐告诉阿月,夜班是E公司最重要的工作。“因为限制一个水桶容量的就是那块短板,”霞姐这样说道,“因此,可以说,我们是E公司最重要的员工。”在E公司,也只有E部门需要夜班,插画、摄影之类的部门不需要很强的时效性,愿意值夜班的员工总是缺乏。“人们总是想要过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霞姐感叹。阿月却受到了鼓舞,那天阿月得到了一件属于E公司正式员工的文化衫。“看见、发现、创造。”这六个字印在文化衫靠近左胸的位置,贴着员工的心脏。阿月对这一切充满着期待。
在阿伟到公司的这一天,阿月简单地指导了阿伟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在快要下班的时间。日班员工在五点三十分过后陆陆续续离开了,阿月不紧不慢地教阿伟,如何将图片归类,挑出最可能被卖掉的那些做出展示;又要如何给每一组图片起一个能抓眼球的名字,阿月称之为“新闻性”。“你知道什么是新闻性吗?”阿月问,“你大学什么专业?”阿伟回答:“金融专业。”阿月再问:“那为什么来这儿工作,不去银行,不去做基金呢?”阿伟像是回答不出。阿月不再问,伸手按住阿伟的鼠标,她挪动转椅,靠近阿伟的电脑屏幕,将一列图片的标题从“某某路段垃圾车翻倒,撞伤遛狗路人”改为“感动!金毛犬垃圾车下勇救主人”。
“这就是新闻性。”阿月看着阿伟的眼睛说。他们俩在这一刻身体距离很近。阿月看见阿伟的耳朵微微红了,他小心地往后躲了躲,但并没有做出大幅度的后退。
过了一会儿,阿伟对阿月说:“月姐,你该吃饭了吧?”
小小的火星在阿月面前的空气中闪烁着跳动,她期待着有人陪自己晚餐,但她不允许自己轻易地感到希望。
“对,差不多了,你要回去了吗?”阿月头也不抬地说。
“我还不打算回去,”阿伟轻松地笑着,“第一天来,我想多学点儿东西。”
阿月防备地看着他,不能很快分辨他的真实意图。
阿伟收起眼睛里的那一点儿自信,换了一种有些局促、有些害羞的语气试探着问:“那么,我请月姐吃饭,可不可以?”
十分钟后,阿月和阿伟坐在了一家街角的美食中心里。
E公司坐落在上海一个很热闹的地段,周围有不少大型商场、网红餐厅……当阿伟支支吾吾地表示并不熟悉周围环境,询问阿月吃点什么好时,阿月曾想过去一家消费高些的店,但她按捺这个念头,她想要戏弄阿伟,想看他无措的样子,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和钱有关的方式。阿月自己也过过没钱的日子,在她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她母亲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庭主妇,常常找借口让她去亲戚家里吃饭,只为了能吃几口好的。
夜晚的城市,大厦、灯光、车流、高级写字楼里走出来穿着考究的青年男女,阿伟在这映衬下更显得弱小、孤单。他跟随阿月走进热气烘烘的美食中心,阿月找到一家本帮菜,简洁明了的菜单就挂在收银处的墙壁上,阿伟抬头看了一眼,脸色舒缓下来。阿月飞快地点了几样点心,阿伟轻轻咬着左手的食指关节,仔细地选了两个菜,掏出手机买单。
四五个碗碟很快就把一张朴实无华的小方桌占满了。阿月和阿伟各自低头吃了一会儿东西。尴尬的气氛充斥在他们之间,尽管大堂里坐满了顾客,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但他们还是觉得不够吵。
总得说点什么。阿月想,但是这棘手的问题应该抛给阿伟。阿月直起身,环顾四周,她喜欢这家店的氛围,热闹,有市井气,这市井气不光是让阿伟轻松,也同样让她感到安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一个年轻的男性一同约会,如果这一次算是约会的话。上一次恐怕还是在四五年前,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现在这么臃肿,对生活和未来的期待也与现在略有不同。那次和她一起共进晚餐的男性叫Sam,那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他在公司里使用的名字,阿月也只记得这个名字。Sam同样是实习生,但他的实习只是处于玩耍的心态,他是男主管朋友的孩子,需要一个实习经历。这些都是阿月在他离开之后才知道的,正因如此,在那之前,阿月对他抱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希望他留在E公司。阿月喜欢他,实习期间,他请她去了一家人均消费很高的日料店,或许请客吃饭只是他社交的习惯,在他短暂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的时刻,阿月飞速地翻开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她看了看标牌,那件衣服抵得上她几个月的工资。尽管阿月觉得这位Sam未必看得上她,但她从那天开始减肥,精心装扮自己,她甚至想到如果将来的某一天真的发生些什么,自己的母亲会有多高兴。
Sam的离开让阿月伤心了一阵,她的生活又回到常规,体重也回来了,并与日俱增。熬过那段日子,阿月现在却只记得署名为“Sam”的工作文件夹里全是错误,她曾那样迁就他,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默默替他修改,甚至都没有告诉过他。
现在,阿月的面前坐着阿伟。阿月注视着埋头吃面的阿伟,心里想着署名David(阿伟在公司里的名字)的文件夹。她并没有教他什么,但他工作了一整个下午,竟没有发生一个错误。
“你工作做得挺好的,我很意外。”阿月脱口而出,她本不想这么快就夸赞他。
“啊,谢谢,谢谢阿月姐。”阿伟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你刚刚毕业?”阿月问。
“哦,不,我已经毕业两年多了,一开始在家乡工作,但想出来看看。”
“哦……”阿月沉吟道,他当然是外地人,她能看出来,“那么你家在哪儿?”
“湖北。”
阿月神思飘忽,她想,如果他和一个上海人结婚……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想过,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处。阿伟把碗端起来喝汤,小小的喉结滚动着。
“上海房子这么贵,怎么会想到这里来?”阿月说。
阿伟低头不语。阿月还要再问些什么,此时,一对身着长衫、旗袍的男女携了乐器走上一座狭窄的表演台,在食物的热气和沸沸人声中唱起苏州评弹来。阿伟的目光也被这场景吸引过去,他饶有兴致地听着。阿月也听着。两人听的好像不是一个东西,看见的也不是同一个场景。阿伟听不懂,只感受着热闹,阿月觉得凄凉。待那女人唱起:“月黑沉沉夜漫漫,风紧铁马隔帘喧。静悄悄潇湘无声息,有一位多情多义婢紫娟……”
阿月突然感到不悦,起身说:“买单吧,这已经耽误多少时间了?”
阿月的突然变色让阿伟猝不及防,他马上换了诚惶诚恐的表情,紧步跟随在阿月身后。
在那一晚接下来的时间里,阿月不再和阿伟说话。阿伟原本申请的是日班工作,却一直待到十点才走,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离开的时候带着一种失败者的颓丧。
阿月在凌晨五点回到家。天空微亮。母亲已经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两碗粥、两颗白煮蛋、一碟小菜。
从几年前开始,阿月的母亲一直催促她去相亲,有时候她认为母亲是在以这种方式羞辱自己。如果令人感到难受可以成为一门学科,阿月认为母亲便可以担任这门学科的教授。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阿月的母亲都在她面前讲述,亲戚们家里的孩子生活多么地幸福,就算小时候成绩最差、高考连专科都考不上的那个表姐,也嫁了一个年薪五六十万的男人。“为什么你过着这样的生活?”母亲质问她,“难道你不应该正常一些,像别的女人那样去找个男人嫁了?”“你成天在做梦?”
这些话最初的效果对于阿月来说不亚于炸药,她身体里的器官都吱吱叫着膨胀起来,血液都冲到她的脑子里。她恳求母亲不要再说,但母亲的声音还是持续在耳边响起:“我说的是实话……这些话难道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我好不容易嫁到你们家,你爸爸害我,你也害我……”
阿月为此晕倒过一次,在厨房里,她正刷洗着自己的饭盒,母亲的话让她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半个小时之后她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厨房里硬邦邦的瓷砖上,饭盒翻倒覆盖在胸前,而母亲正在卧房里午睡。
“你都是装的……你当我看不出来?”当阿月向母亲控诉时,母亲笑着这样说。
但在许多个日夜之后,阿月最终赢得了和母亲的战役。或许因为母亲毕竟年纪大了,无法打一场持久战,也或许是阿月的策略取得了成功——她表演出胜于母亲的暴躁。当母亲羞辱她时,她便还以更恶毒的词语。她砸烂了母亲最喜爱的一只瓷杯,那也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白白净净、圆滚滚的一只瓷杯,小时候她喜欢摸着它,说那是妈妈的肚子。她砸烂它,并且命令母亲去收拾那一地雪白的瓷片。阿月母亲的眼睛里尽是惶恐不安的神色,就好像她不认识她。她蹲下身去,缩成小小的一团,然后伸出手,一块一块地捡拾地上的碎片——一副可怜相,但阿月强迫自己不去同情。她渐渐找到了和母亲相处的办法,并且将这胜利的感悟也使用到了E公司中——她要变得强硬。她已经战胜了从小屈服于母亲的自己,她获得了简单的法则——大多数人都会屈服于更强硬的那一个。她开始在E公司呵斥同事、辱骂新人。她在检查出员工的错误时对着电脑破口大骂,摔打键盘。没有人敢对她说什么,因为她是这个公司最辛苦的员工——她负责夜班。她牺牲了正常生活,没有人能替代她,也没有人愿意替代。
阿月来到餐桌边,端起母亲盛的粥,母亲的脸在晨光中显出一种温柔又讨好的神色。
阿月没有告诉母亲,其实她早已经按照母亲曾建议的那样,去相亲网站上注册了账号。母亲买的减肥茶,她也断断续续在喝,只是看不到效果。在这一天的早餐时光里,阿月不再制止母亲询问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母亲又滔滔不绝起来,她说她相信本地女孩儿不愁嫁,并且叫阿月可以稍微放低标准,但也不要放得太低,阿月点头。母亲得到鼓舞,兴致勃勃地细数她的许多优点:活泼,爱唱爱跳;聪明,得过奥数奖杯;有艺术细胞,学过两年古筝,还曾在社区联谊会上表演过……阿月觉得好笑,那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事实上,阿月自己也不能完全抛弃人生中曾有的那些光辉时刻。在相亲网站上,她上传的照片正是自己十多年前的艺术照,也夸张地强调了自己本地有房、月薪过万的背景。她表明自己不介意男方长相、身高,不介意外地户口,只看人品。陆陆续续地,确有不少人给她发邮件,约她见面。她最终一个也没有去见。她害怕被审视的场合,也预感到失望。此刻,她的母亲正一脸兴奋地跟她讲,小区花园里看到一对情侣,女的长得很不怎么样(还不如阿月你),男的倒是一表人才,“你说,他图的什么呀?他图的什么呀?”母亲的语气并非奚落,倒好像看到一种希望。
阿月不感到生气,但仍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够了。”她说。母亲立刻噤声,脸上也并无丝毫不快。
E公司E部门的女人们,除了玲姐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母亲,人事莉莉的情感状况是个秘密,其他女人皆是单身。
阿欣,她比阿月大两岁,算起来今年已经三十七。阿月很少和她聊自己的事,事实上,她几乎和E公司里的所有人都没建立私人友谊。除了能在公司看见的一切,她们对彼此的私人状况并不了解。但是,阿欣是单身,这一点很明了。在阿月认识阿欣的十年中,阿欣的生活和她的发型、体型、穿衣风格一样从未改变过,她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留着简单的齐耳短发,身材壮硕,看起来就像上个世纪的女工农兵。她毫无修饰自己的意愿,夏天穿着五分裤,将脂肪堆积的小腿暴露在外,并搭配一双紧绷的弹力运动袜,以及黑色魔术贴凉鞋。这样的阿欣,阿月却看不见她的烦恼。阿欣的目光很少停留在旁的人和事上,她甚至也不关心自己。她的状态使阿月联想到小时候玩过的发条青蛙,只要上了发条,它便不断跳动。阿月怀疑阿欣是一个没有性欲的女人。非但没有性欲,也没有别的一切欲望,否则阿欣的脸上如何能一直保持平和。阿欣总是机械地工作着,到点下班,不犯什么错误,也没有任何创见。阿欣的无趣成为了她的保护伞,没有人会和她起冲突,因为和她冲突也使人乏味。
盒子,今年三十二岁。她看起来十分外向,虽然在沉闷的E公司待了七年之久,她的个性仍旧没有多大改变,她的电脑收藏夹里全是社交网站,偶尔被同事看到的几张照片透露出她的私生活似乎非常精彩。曾有实习生向阿月举报,盒子是同性恋,并且骚扰过女实习生。阿月由此窥探了盒子的内心,盒子曾在一次公司年会上喝多了红酒,向头顶上那个E字母表白说,她爱这里,因为这里没有人在意她。阿月将那实习生打发走,并未向盒子提起举报一事。盒子喜欢女孩、骚扰女实习生,阿月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反倒这个实习生哭唧唧的样子令她心烦。不久之后,盒子不知道是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或许是人事莉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盒子对阿月颇为感激,专门给阿月买了一只日本进口的香薰机作为礼物。阿月很愉快地接受了,但她们并没有成为朋友,她们对彼此都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兴趣。
剩下的唯一一个和阿月关系稍微复杂一点儿的女同事,就是花枝了。她们险些成为朋友。好在阿月及时止步——和同事做朋友是非常危险的——她从不止一处得到这样的信息,这观念在她脑子里根深蒂固。花枝,这个部门里最年轻的女性,工作了三年,现在也只有二十七岁,长相身材都是中人之姿,但放在阿月所在的E部门,已经是最具女性美的一个。原本花枝并不在阿月的考虑范围之内,但在她入职前的那两个月,她竟完完全全陪着阿月上了两个月的夜班。她给阿月买炸鸡可乐,也跟着阿月一块儿吃,不到一周她就开始眼结膜充血,黑眼圈、眼袋、毛孔堵塞和暗疮都找上了她。那时候的花枝总是对着阿月感叹阿月的好皮肤——阿月不管怎么熬夜,皮肤总是细腻。这是阿月引以为傲的一点,但大部分人都只能看见她的“胖”。即便如此,阿月的测验仍不是那么容易通过,在花枝转正的前一天,阿月突然在花枝的文件夹中找到十余处标点、日期和关键词的错误——那是阿月自己改的,她站在办公室中间大声斥骂花枝,而花枝眼中含泪,既不申辩也不愤怒,只是缩着肩膀,像一只暴雨之中无处可去的灰麻雀,默默承受着。阿月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准许花枝实习通过,她原本以为花枝转正之后便不会再讨好她,没想到花枝仍继续陪她上了半个多月的夜班,直到一天花枝在夜班过程中因低血糖晕倒,摔肿了半个脸,这才作罢。那次是阿月叫车送她去的医院,在去往医院的路途中,阿月握着花枝的手,真正地感到对花枝的同情。她想,花枝真是过于弱小、过于胆怯了。将花枝送到医院之后,阿月不再让她陪自己值夜。花枝的做法隐秘地提高了阿月对于实习生的标准。在剩下的两年时间里,无论男女,都无人能像花枝一样。因此,E部门只是在不断地使用实习生,两年之间大约来来去去有二三十个。直到这一个,阿伟,又一个愿意陪伴阿月度过夜班时光的人。他和当初的花枝那样相似,又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是个男人。
阿月已经三十五岁,仍缺乏性经验。她从未与人交流过此事,和母亲也没有。阿月的父亲在阿月中学时去世,当时阿月的母亲也差不多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在阿月的印象中,母亲从未交往过男人。年少的阿月一直认为那是极自然的事情,但随着年纪增长,却有些好奇母亲这些年如何解决生理需求。阿月喜欢在工作间隙和失眠的时候刷网页,到处点击各类女性情感论坛,她喜欢隐匿在网络之后的那些陌生人,她们毫不避讳地分享自己的情感,豪放地讲述自己的生理需求,她有时候也会编造自己的经历,求得共鸣,她不觉得那是虚假的。在为数不多的拥有好心情和健康睡眠的日子里,阿月的身体会在某一天中的某一刻涌起一阵强烈的欲望。有时候阿月会想要留住那种感觉,也想要努力激发它,让它到它想要奔赴的极限去。在阿月已经远去的大学时代,她曾经有一次非常接近性经验的体验,她和同一社团的一位男同学有过短暂的交往。因为一次预防艾滋病的宣讲活动,阿月和那位男生一起用香蕉向大一新生展示了避孕套的正确使用办法。他们两个在人群中间站得笔直,就像中学时的升旗手那样,面带微笑,男生手持香蕉,而她则演示避孕套的戴法。那天活动结束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交往。那男生并不是阿月的理想型,他有些丑,牙齿突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阿月想,自己也未必是他的理想型,阿月那时候已经开始发胖了,但她有她骄傲的地方,她的皮肤白净细腻。阿月自以为屈尊地与这位男生交往,只有她心里明白是什么原因,她急切地想要了解男女之间的秘密,或许那个男生也是一样。他们在一起尴尬地吃了几顿饭,聊了一些谁也记不住的话题,两人便翘课去了男生宿舍。男生的宿舍床上盖着他从家乡带来的,或许是母亲或祖母缝制的一床大花棉被,阿月钻了进去,那里面充满男性皮肤的油脂和汗液的气息,她并不觉得讨厌。他们最终没有完成最后的那一步,阿月有些犹豫,脑子里关于婚嫁和“好女孩”的观念困扰着她,而男生不得其法。他们不久之后便分手了,阿月当时并不觉得可惜,现在也不后悔。但关于那一次经历的画面总是回到阿月的脑子里,阿月将其虚化并且美化起来,每每身体中欲望升起,那些碎片般的记忆便重组起来,为她提供想象的材料。
阿月工作后,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男性。除了上司,跟她关系最紧密的只能是公司里的其他员工。E部门在历史上只有一个男性工作一年之后便辞职了,阿月此后接触的都是男实习生,Sam并不是唯一一个她有过幻想的男性。事实上,阿月将她所见的每一个男性都列入过考虑范围。当然,不会有人合她的意。换句话说,她也没有合别人的意。好在她在这里是有地位的,因此她能够很漂亮也很有尊严地赶走让她心神不宁的人。在工作上对男性的折磨替代了一部分她对他们产生的生理欲望,她无知无觉地享受着这一点。
阿月向来只教给实习生一些基本的操作,然后等着他们犯错,至于他们犯错之后,阿月想要怎么样,全看她那一天的心情。
让阿月感到奇怪的是,阿伟一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阿月总是充满期待地打开署名为“David”的文件夹,里面永远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错误。
怎么会这样?阿月疑惑,的确,E公司的工作并不难做,它琐碎、枯燥,但正因如此,它容易令人疲惫、犯错。员工们需要靠自己的压力而不是靠智慧来完成这样的工作,她正是那个施予压力的人。阿伟的表现让阿月在他的面前无所作为,二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阿月突然意识到日班就要结束了,时钟上的指针正缓缓朝数字六走去。
时针指向六点,上着日班的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虽然规定的下班时间是五点,但大家都很自觉,没人在六点前离开。当她们经过阿月时,都亲热地对她说bye-bye,那是她们一天中仅有的对话。那话语里面洋溢着真诚的快乐,下班了,她们的工作结束,而阿月的工作才开始。阿月的体温一下子升高了,她焦虑起来,她又要开始一个人的夜晚,在她身边这个灰蒙蒙的、散发着男性体温的身体,很快也会站起来离开——她昨天对他的态度并不好,他还会和她说再见吗?她没有找到他的错误,她无法对他施加任何折磨……他要走了吧。她低下头,像等待一个审判一样等待着他的离开。他下班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夕阳的光在高楼的缝隙间来回折射,闪动着熄灭了,夜幕慢慢降临,但奇迹在发生着——阿伟仍然没有离开。偌大的办公区里,安静了,也生出凉意,他周身散发出的温度和气息令她更想要靠近了。
几十盏大大小小的灯明晃晃地照着缄默的两个人。阿月的脑袋里浮现出一场在校园里看过的话剧,此刻她不是观众,而是被灯光笼罩的女演员,她期待着剧情发生进展。她突然开始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也是她的骄傲——有几个人熬夜还能拥有这样一头茂密的秀发?
阿伟突然打了个哈欠。阿月看向他,二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些。
“月姐的头发真多啊,而且很有光泽。”阿伟说。
她很快乐地笑了。她惊讶于自己没有控制住这个表情。阿伟的赞美超出她的预期。
“你看我。”阿伟对着她撩起自己前额的短发,“我发际线已经这么高了,快要秃了。”
阿月放声笑起来。她是真的感到快乐,虽然她也怀疑阿伟在有意要拉近二人的距离,他心里真的赞美她吗?
十分钟之后,阿月和阿伟再一次坐在一家餐厅里,这次是一家港式茶餐厅,开在附近一家商场的地下一层,人均消费不高,阿月回请阿伟。
阿伟开过的玩笑还回响在阿月耳边。阿月想要确认些什么,看着阿伟说:“你不像是个善于言谈的人。”
阿伟想了想,说:“确实不是。”又积蓄一番力气,反问阿月:“那你呢?”
“我也不是。”阿月笑道,但他们的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
阿月和阿伟似乎默认了彼此的距离已经拉近,因此都换上了笑容,但紧张的气氛仍然环绕着二人。
阿月低头点了鸳鸯奶茶、一口西多士、炸鸡翅和薯条,将菜单推给阿伟,阿伟把菜单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点了一碗云吞面。
二人无话。
阿伟打量起餐厅的布置,正想以此打开话题,阿月抢先说道:“你今天下班怎么又没回去呢?”
阿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来公司,想把各方面的工作都了解一下。”
“包括夜班的工作?”阿月感到诧异。
阿伟点点头,肩膀微微前倾,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可以吗?”阿月的表情让他疑心自己侵犯了她的领地。
“噢,当然。”阿月说,同时将后背贴在直角沙发上。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大了,阿月靠在沙发背上想……这是真的吗?他想要了解夜班工作?
“你想上夜班?”阿月问。
“噢,不不,”阿伟连忙摆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公司的方方面面。虽然我只做白天的事情,但是新人了解一下公司一定是有好处的吧?”谈及工作,阿伟似乎又自信起来。
阿伟的滔滔不绝让阿月感到不适,他对生活与工作的期许和热情让阿月重新感到孤单,理智在这一瞬间犹如冰冷的海水灌进她的身体。她看着阿伟,讽刺地说:“你知不知道,公司里不需要太聪明的人?”
阿伟一愣。
“我第一天来,老板就告诉我,公司里不需要太聪明的人,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难道你想当老板吗?”阿月说,表情似笑非笑。
阿伟看着阿月的脸,琢磨着她的表情。
“你以为这个公司有什么可了解的?方方面面?你以为这是你需要了解的吗?你永远也当不了老板的,你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你以后一年、两年、三年、十年要做的事情,你懂吗?你想从我这学到什么?”
“我……”阿伟慌张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解释着,“我当然可以从月姐……我并不是一个功利的人……我只是……”
阿月不再说话。
阿伟低下头。阿月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他们点的食物已经全部上齐,阿月专注地吃着自己点的那一部分,而阿伟只吃那碗云吞面。阿月想,饭已经回请,她不欠他什么了。她憎恨对面这个男人放松时的样子,哪怕只有短短一瞬,男人们总以为在她面前有些优势,他们一旦放松就无法控制自己。或许她多虑了,他并没有轻视她,但她要让他知道,他并不比谁聪明,他也只是一个实习生。
几分钟后,一对男女坐在了阿月和阿伟相邻的那一桌。他们也像阿月和阿伟那样各自点了食物,不再说话。不合时宜的安静让这两边的男女都注意到了对方那一桌。四人的目光短暂地碰撞在一起,又礼貌地收了回去。阿月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慢吞吞地享受着自己的食物,阿伟早已把一碗云吞面连着汤喝了个精光,却也不敢催促阿月。他们继续沉默着,隔壁桌的气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竟开始热闹起来,那对男女似乎找到了共同的兴趣,就着一个综艺节目说笑了半天。后来他们互相问对方,哪里人?在哪里工作?年薪多少?买了房吗?有没有房贷?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后,阿伟和阿月的关系变得紧张。阿月有时候会突然提早赶到办公室,她想看阿伟是否和其他同事有交流——她见过阿伟在走廊里和莉莉笑着打招呼,似乎还说了几句玩笑话。她不喜欢这样,还好,阿伟似乎和办公室其他人并没有任何要熟悉起来的迹象,大家依然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除了打字以及桌椅、空调和饮水机发出的响动,办公区里十分安静。阿月是唯一可以将说话声提高八度的那一位,她有时候会滔滔不绝地说起和国外某个摄影师的私人交情,说给公司提供作品的某某人士一定要请她去和平饭店吃饭,并且送她一瓶香奈儿的香水。与此同时,她的电脑页面一直停留在阿伟的工作文件夹,她像一个狩猎者,终于捉住了阿伟一两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她并不看着阿伟,也并不指名道姓,只是在座位上摔打键盘,对着电脑大声呵斥:“两百号这一条是谁做的!这犯的是什么错误?眼睛瞎了吗?大白天在做梦吗?”
只要阿月暴怒的声音响起,部门里的每个人都会默默去看看自己的图片编号。只有玲姐这样的老员工无动于衷,她的资历比阿月还要老,但她毫不在意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她与人为善,也从不阻止阿月发脾气,曾有被阿月训斥过的实习生找到玲姐,希望她能为自己说几句话。玲姐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她的世界并不在公司里。她桌面上摆满了女儿的照片。她在每天完成工作量之后便匆匆赶回家里,那才是她生活的地方,别处的人和事说到底与她无关。
阿月用余光观察着阿伟,她看见一阵潮红正从他的脖子蔓延到耳根。阿伟在自己的文件夹里进行了改正,并没有向她道歉,或许他已经不敢和阿月说话,阿月为此感到一瞬间的得意,但她的情绪很快又陷入了低潮。
阿月对阿伟生出一些同情,虽然回忆起那一天的晚餐,当阿伟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了解公司的方方面面”时,阿月认为他面目可憎,但这一刻他的确是个可怜鬼。阿月不无失落地想,被这样对待,阿伟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走了,让他走,新的实习生会接替他。
可阿伟并没有离开。非但没有离开,他甚至依然坚持待到夜班,哪怕阿月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他默默坐在电脑前编辑着词条和图片。一天下来,他的工作量惊人。
这真的只是为了工作吗?阿月想。她已经和阿伟一起上了两个星期的夜班,有时阿伟只待两个小时就离开,也有一两次,他趴在桌上睡着,醒来时窗外已经微亮。阿月确实感觉到她和阿伟之间有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尽管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偌大的公司里,只有他们两个,这许许多多空着的座位,他们两个的座位挨着。在静谧的夜里,阿月感受着他的存在,她知道,他也能感受到她。她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但这一刻是确定的,他们在互相陪伴,阿月不能否认,她喜欢这样:身边有一个并不讨厌的男人陪伴自己。或许并不止是喜欢,她向往这种感觉,她潜意识里极度渴望这件事发生,渴望已久,她生活里极少有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和舒适的时候,她希望这一刻就是永恒。
阿伟熟睡时,阿月得以观察他的样子。他有一个饱满的后脑勺,这让她联想到他婴儿时期可能会有的睡姿。阿月的母亲特意让婴儿时期的阿月睡成了一颗扁头,认为那样才好看,可现在又流行圆形饱满的颅骨了。阿月想,不知道阿伟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阿月凝视着阿伟的后脑,发现阿伟的头顶有两个旋,这让他的两圈头发之间挤出一簇不服帖的毛发。阿月意识到,这些只有和阿伟很亲近的人才能看见。她微微地将座椅转向阿伟,用手撑着下巴,她的目光滑过阿伟的脑袋、脖颈、肩膀、手臂……那一刻阿月无需防备,也无需控制自己,如果有人在这时给她一面镜子,她会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么温柔。她的眼睛出卖了她的心。可是她自己不知道,阿伟不知道,在黑暗中,也没有任何人能发现阿月眼睛里特别的东西,告诉她,她潜藏的爱意。
经过那一晚——阿伟在阿月身边的办公桌上睡着,阿月的心彻底柔软下来。虽然她并不主动和阿伟说话,阿伟也并不和她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座泥沙筑起的大坝正在河流的涌动中加速消失。她心境平和了许多,不再砸鼠标,不再对着电脑大声呵斥。生活习惯上也改善了一些,她减少了喝奶茶和可乐的次数,在购物车里加了瑜伽垫,偶尔还会在自己电脑后面的广口瓶里放上一大束鲜花。阿伟,他则每天专注于自己的文件夹,不试图从任何人那里获得友谊或帮助,包括阿月,这让他显得很有尊严,也增加了他在阿月眼中的光彩。而他们二人之间无声的夜班工作仍然进行着,就像一个缄默的约定,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阿月再一次陷入类似恋爱的心情。渐渐地,阿月和阿伟会在夜班结束时道别,偶尔会互道几句关心的话。一天、两天……这样美好的夜晚持续了两周半。阿月突然想要做些实质性的改变了。
这一天阿月入睡比平时迟了三个小时,时间大概是上午十一点。虽然入睡艰难,但睡眠质量却不错,当阿月醒来时,夕阳已经将客厅铺得黄灿灿一片,她的母亲正在餐桌边小口吃着晚饭。阿月猛然意识到她错过了什么,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踩着沉重又凌乱的步子来到客厅。母亲见她顶着一头杂草般蓬乱的头发,邀请她一起吃晚餐。
“不用了,来不及了,我外边随便吃点。”阿月说完,却并未出门,而是在匆忙洗漱之后,又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月打开了自己的衣橱。
她的衣服很乱。阿月通常不允许母亲为她整理,因为母亲一旦整理起来,就会生发出没完没了的建议,母亲的分类方法也让她对自己的东西感到陌生和茫然。自工作以后,阿月一直很喜欢买东西,她的大多服饰物品都来自网购,这样比较便宜,也可以避免在苗条的导购小姐面前试衣服的尴尬。有些导购小姐总会想着法子夸赞她,她受不了她们说“您其实也没有很胖”;说“您再瘦一点儿就完美了”,也不行。还有一些没礼貌的导购女孩,她们会在她试穿过却不打算买的衣服上找到一大块汗渍,让她当着其他顾客的面下不来台。她渐渐不去商场了,但依然喜欢购物,在工作最忙的时候她往往消费最多,上厕所的那五分钟里就够她下单买一只口红;站在饮水机边接一杯水的那十几秒,她滑动手机,便能支付一条裙子。失眠的时候她也会打开淘宝买点儿什么,消费越多她就睡得越快,购物比安眠药还管用。这日积月累的购物使得她衣橱里拥挤不堪,如果某一天她突发奇想要穿一件记忆中新买的T恤,她可能需要把半个衣橱里的东西都刨出来才能发现它。在那过程中,她会不断发现自己买过及膝袜、比基尼、露脐装、S码的牛仔裤、波西米亚吊带裙等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去穿的东西。
此时的阿月便坐在这堆五彩斑斓的衣物中间挑拣着,一件一件朝着镜子比划。她的心情很好,每件衣服都让她看见自己不一样的可能,但她不能太夸张。最终她选择了一条枣红色的长款连衣裙,那是一条带着运动元素、十分宽松的棉质连衣裙。枣红色让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而直筒的设计也使得她腰臀的肥胖不那么明显。让她最为满意的一点则是:裙子的长度一直到脚踝,那是她全身上下最纤细的一处。她完全可以自信地认定,如果人们只看这两只脚踝,绝不会认为它们的主人是一个胖子。它们是属于一位娇俏少女的脚踝,玲珑可爱。她感谢母亲把这个特征遗传给了她。
阿月穿好衣服之后,顾不上把橱子里涌出的一堆东西塞回去,踮着脚走向客厅,在电视机旁边立着一座巨大的穿衣镜,她右手攥着几只口红,左手拿着一包纸巾,站在镜子前耐心地涂抹着。
“好看。”
阿月吓得肩膀一耸,转头看,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卧室的门,倚在门边,正注视着自己。
“哎,你吓我一跳。”阿月有些心虚地抱怨。
“约会啊?”母亲问。
“你说什么啊!鬼才去约会。”阿月否认,迅速回到房间,拿了小挎包就要走。母亲突然追了出来,在门口递给她一顶大大的宽边遮阳帽。
“戴这个吧,我去年夏天买的。你这身配这个,好看。”
阿月一笑,指着外边说:“现在都几点了,还遮什么阳?”但仍接过母亲手中的那顶帽子,戴在头上。
几分钟后,阿月骑着自己的小电驴——一辆电瓶车,在公路上忽快忽慢地行进。正是晚高峰时间,道路拥堵不堪。事实上,即使阿月睡到晚上八点,也不会有人管她。当一个人为了公司付出到如此地步,昼夜颠倒,远远超过公司规定的工作时间和工作量,谁管她几点来上班?这也是她的特权,况且,夜班的开始时间本来就在八点以后。阿月这样拼命赶路,只是为了在日班结束前赶去她的座位。她不喜欢去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工作,她要在所有同事都在的时候登场,让她的鞋跟重重地敲打地面,让她冷峻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这是一场属于她的仪式。不管人们喜不喜欢她,她很重要。
这一天是个好天气,虽然马路上车多,风还是有夏天的清爽。阿月在夕阳下看自己裸露出的皮肤,它白净、细腻,有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光泽。母亲给的遮阳帽是有用的,夏天的太阳总是迟迟不肯落下,即便距离很遥远,它的光芒和温度依然传达过来,阿月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面上,漂亮,时髦,那是一个纤细的影子。修长的小腿,优雅的脖子,宽大的帽檐。如果一个人只有影子该多好,用这样一个影子去上班、去约会,她会所向披靡。阿月的心情极好,她觉得这一天什么都好,空气也好,路上的风景也好。她用和善的目光注视着她所遇见的一切,偶尔会有行人看阿月一眼,阿月回报以微笑,她知道今天的自己看起来不错,虽然,她还是太胖。行人会怎么想呢?这个女孩瘦一点一定会很漂亮。她知道会的,一定会有人这么想。
阿月左冲右突,闯了几个红灯,仍然没有在六点左右赶到公司。当她在办公楼下安置好她的小电驴,天色同她的心情一起暗下来,她失去了力气,拖着步子走向一楼那只破旧的电梯。那场景就像恐怖片似的:一袭红裙的她,长头发被风吹乱了,站在一扇锈迹斑斑、贴满小广告的电梯前……她在电梯上升时打开化妆镜,梳理头发,重新擦上口红。这一系列的举动让她重新找回一点信心。
安静的大楼里,电梯在上升时发出隆隆的响声,阿月站在里面,等待着自己的出场。
可这是怎么回事?公司里暗暗的一片。停电了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这繁华的地段、商业中心,阿月带着不好的预感按下开关。环状分布在办公区各处的照明灯一圈接着一圈,次第亮起,这场景正像电视剧里的那种惊喜派对,灯亮之后便会有鲜花、啤酒、蛋糕、欢呼和尖叫声……什么都没有。阿伟不在这里。他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
巨大的寂寞挟裹着阿月,她盯住他空空的座位,拉开他的抽屉,他的东西还在,不值钱的小东西,笔记本、红蓝圆珠笔、眼药水……
阿月走到窗边,她感到极度闷热:她进了公司之后忘记打开空调,只傻愣愣站在办公桌边,足足十分钟的时间都在发呆。她伸出手去拉窗户,在蓝色玻璃的倒影中,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它们像无数条细小的蛇,缠绕着她圆滚滚的脖子和手臂。她对着自己一笑。她的眼妆花了,她懒得擦。
凌晨四点,阿月骑上自己的小电驴,打算回到家里。她比平常早出发了两个多小时,因为这时候她的母亲正在熟睡,她抱着侥幸的态度,希望自己回去时母亲不会发现。退一步讲,就算母亲发现了她,这晦暗的天光也将帮助她掩饰自己的沮丧,只要她回去之后径直走向卧室,母亲也会很快回到自己的床上。那么几个小时之后,当她们再次醒来,这一天将一切如常。
阿月把小电驴开得很快,凌晨的马路上不算热闹,也不是那么冷清。一些载满货物的大货车在阿月另一边的道路上行驶着,阿月这一天的打扮还是起了些作用,它们吸引了一些本不在阿月世界中的人。每一个司机经过时都会看一眼阿月,这个时间有年轻女性在马路上骑小电驴确实很少见,阿月的出现让这些疲惫的司机醒了醒神。薄雾笼罩着她,阿月的皮肤显得更白了,一层细密的水气裹着它。远处人行道上,有几个穿着黑西装的房产推销员互相搭着肩膀,歪歪斜斜地走着,他们大概是喝醉了。阿月经过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唱歌,声嘶力竭地,年轻的声音。阿月想,他们,货车司机、房产推销员、阿月,他们都一样。
可归途之中,阿月的坏运气仍持续着。一个同样骑着小电驴的中老年男人追上了她,然后保持了车速,和她并排行驶着。阿月急急地瞥了那男人一眼,心里暗叫不妙。那男人的眼睛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月还从未被什么人调戏过,但女性的本能让她明白这个男人的企图。她加快了速度,但他又追了上来,霸道地把她挤到路边,只给她留下狭窄的空间骑行着。
“哟,小妹妹。”那男人开口道。
阿月不看他。
那男人加速驶到她的右前方,转头看了看她的脸。
“化妆了啊?熊猫眼,哈哈哈哈哈……”
他喝醉了?嗑了药?还是觉得阿月是一个可调戏的女人?这些不重要,阿月不看他,只希望他自觉无趣,放弃脑子里那些愚蠢的念头。
“小妹妹,哥哥不觉得你胖。”那男人大声对她说。
……
“哥哥爱你。”
……
“他们不知道胖女人的好处……”男人朝她挤眉弄眼,“你知道男人的好处吗?”
阿月又体会到了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着上升的感觉,它们现在都挤在她的脑子里了,头好痛。
阿月靠着路边停下,男人也在她前面停下了,他没有下车,只是观察着她,笑着。
好,既然这样,那么正好。阿月突然加足马力,朝着前方连人带车地撞去。那男人惊恐万分,他立刻发动了车子,狼狈逃窜,可这时他又不够快了。阿月的车轮几次撞到他的车尾。他嘴里用污言秽语骂着,但这只让阿月感到更加兴奋,她加大马力,紧追着他不放。于是在这凌晨五点多的马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两眼乌黑、披散着头发的胖女人,骑着小电驴,疯狂地追逐着另一只小电驴上的中老年男人不放。
阿月追逐着那个男人,她劲头十足,像草原上的猎豹那样具有耐力,之后,这一追逐中的路程和时间都超出了二人的想象,那男人从骂骂咧咧到默不作声;不久,他回头叫她大姐,求她放过;最后,他骂她是精神病。阿月并不理会,她一直追着他,追到太阳升起来,追到马路上的车辆渐渐变多。
阿月回到家时仍保持着极度的兴奋——她撵着一个男人跑过了十几条街,那个本想欺负她的男人,喊着大姐、姑奶奶,求她放过。原来嚣张的男人只不过是个怂包。她想着那张猥琐的脸上愤怒又无奈的表情,只想大笑。阿月推开家门已是早晨八点,母亲正坐在餐桌前缓缓吃着早饭,面前放着豆浆、油条。阿月渴了,她端过母亲的豆浆一饮而尽,然后气喘吁吁地向母亲描述自己方才遭遇的一切,但母亲看着她的眼睛里净是惊愕、害怕……最后变成了同情。阿月的母亲突然捂着嘴巴哭起来。这太糟了……
阿月也哭了。母亲抱住她,母女二人哭成一团。阿月想,这场景真是尴尬极了,除了她父亲去世那次,她和母亲再没这么干过。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结束了吧?阿月想。当她第二天看到阿伟时,她也这样想着——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光结束了。
但在这一天的工作中,阿月仍不受控制地看向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那里的数字不断地变动着,多么奇妙,流动着的时间,被标记成这样刻板的数字。六点……六点二十……六点三十五……六点四十五……六点五十……
“为什么你还不走?”阿月忍不住问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愤怒,但又害怕那愤怒再一次惊扰到他。
可阿伟看起来那么平静,像是察觉不到阿月声音里的异样;又像是察觉到了,却不在乎。
“我为什么要走?”他笑道,“这里难道禁止加班吗?”
阿月感到疑惑不解。
“我说过想要了解夜班工作啊,月姐。”阿伟继续露出笑容。
阿月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她突然觉得他们两个好久都没有见面了。阿伟会继续陪她上夜班,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的了。她由衷地感到快乐,她没有掩饰,笑容久久地停留在脸上。她想,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界限了。她向他说出了凌晨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讲的,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我很厉害,对不对?”阿月问。
“很厉害啊!”阿伟作出要鼓掌的手势,但又停下来,认真地说,“但女孩子还是要注意安全。”阿月用探究的目光看着阿伟的眼睛,她似乎在里面找到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阿月已经足够快乐了,但她这一天的好运竟还没有结束。阿伟向她请求让自己分担她的一部分工作,这样阿月就可以提前下班了。阿月向他解释,夜班是为了和外部联系,提前下班是不可能的。
“很遗憾,不过,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阿月不再吝啬说出这样的话。
阿伟再一次对着阿月露出认真的表情,他说:“我想和月姐做朋友,真的。”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阿月笑。
那一晚阿月和阿伟在办公室里点了炸鸡和啤酒。他们要在上班时间里打破禁忌,庆祝一番,庆祝这突然的友谊。在办公室里喝酒,这也是阿月的特权,她可以这样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甩动着啤酒罐,故意对着阿伟的脸喷洒泡沫,故意装作惊讶地尖叫。她从未这样做过,她甚至也惊讶于自己的表现。这样的女孩,会招人喜欢吧?她看着阿伟的脸,他的脸上确实是快乐的神情,他吃了几乎一整只炸鸡,毫无芥蒂地在阿月面前打着饱嗝,又喝了许多啤酒,一罐接着一罐。阿月举着被她倒空了的啤酒罐子,自始至终只吞下一口酒,淡淡的苦涩味道——她不喜欢喝酒,她喜欢奶茶和可乐。
阿月冷静地看着阿伟进入醉态。都说人喝醉以后会说些真心话,可阿伟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确实是醉了,炸鸡好像也不太干净,阿伟中途有一次跑去了厕所,上吐下泻。阿月倒没什么不良反应,她追在阿伟后边照顾他,拿着热毛巾等在男厕所外面。她扶阿伟走在回办公室的走廊上,阿伟一只胳膊搭着她的肩膀,好几次指尖垂下来,隔着衣服触碰到她胸前的肌肤。阿月并没有躲闪,她默默地幻想着,在这样一种场景中,他们就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妻。
阿伟最后睡在了阿月的那个小房间里。他的一身酒气侵略性地占据这整个狭小的空间,阿月帮他脱了鞋子,他的袜子也散发出浑浊浓烈的气味。阿伟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阿月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她突然记起中学时候偷看的一些浪漫小说中的桥段,她想,现在就是她的机会。或许明天,阿伟就会成为她的男友。
这个想法第一次明晰地出现在阿月的大脑中。这让阿月产生了一种新奇的疑惑,她发觉她从未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真的喜欢阿伟吗?眼前这个狼狈的、醉酒的男性,她在这一晚看见他丑态百出,现在的他对她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甚至,她有些懊恼他弄脏了自己的床单。但数天之前,当阿伟趴在办公桌上,只有后脑勺对着她,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她感到熟睡的他身体散发出热量。那一刻她明明想要拥有他,那样强烈的渴望又是什么呢?阿月不懂。她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世界,企图甩开这一切芜杂的念头。
那个夜晚终究什么也没发生,为了阿伟考虑,阿月没有任由他睡到早晨,他醉酒的样子可不能被公司里的任何人看见,清洁工也不能:她和老板家的保姆是亲戚。为了保险,阿月甚至去厕所拖了地。在凌晨五点,阿月叫醒阿伟,用自己的打车软件给他叫了专车。阿伟十分内疚,对着阿月连连道歉,他走的时候嗓子嘶哑、头疼,阿月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确认他没有发热,她将他推进车里,叮嘱他回家多喝热水,好好睡一觉,她会帮他请一天的假。之后,阿月骑着小电驴回到自己家,母亲正在准备吃早餐。
阿月在母亲身边坐下,她和母亲一同将一根油条撕扯成两半。母亲看出她有心事,却不敢问。
“你真的希望我结婚吗?”阿月问。
母亲突然凑近,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笑着说:“怎么你好像一夜长大了?”
阿月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两下,她滑开屏幕,阿伟已经到家了,阿伟住的地方离公司非常远,打车软件上显示一笔颇高的车费,她点开支付软件,按下自己的指纹。
第二天上班阿伟果然没有来,阿月替他向主管请了假,说他犯了急性肠胃炎。主管突然向阿月询问对阿伟的看法,因为他再有一周的时间就该转正了。
阿月低下头,一时之间难以表达自己的看法。阿伟工作没有问题,这没错,可她不确定的是阿伟和自己的关系。她清楚,自己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好朋友,而阿伟的态度……阿月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实在缺乏经验。先陷入爱情的那一个总是不自信的。如果阿伟和她之间没有别的可能,她恐怕不能忍受和他继续共事下去……
“阿月。”男主管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桌子。
“这问题很难回答吗?”他显然对阿月的表现感到疑惑。
“对不起主管,”阿月轻声说,她果断从游离的状态中抽身,深吸一口气,说,“我最近晚上太忙了,你知道的,澳大利亚森林连续三次大火,总是在更新,野生动物被烧死的照片卖得很不错……我没空管实习生的事情,他应该还好吧。”
“噢……”主管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么你注意身体,好好休息。”
主管的问话让阿月警醒。确实,距离阿伟转正的日期已经很近,她必须确认自己的心意,也必须确认阿伟的想法。她不能再任由这一切暧昧不明地发展下去,阿伟一旦成为她的同事,她便无权让他离开。如果到了那一天,她要怎样和阿伟相处呢?她好不容易在公司建立起的,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块相对舒适的区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干扰她的情绪,不能被破坏。
那天夜里的值班索然无味,迟迟没有电话打来,阿月搜索各大网站的新闻,看论坛,看贴吧,看微博……澳大利亚的森林大火已经熄灭了,曾经那么来势汹汹的灾难,终究也会过去。几天之中,关于野生动物惨状的照片统统卖光,她又为公司做出一笔业绩了,因为看了太多奇形怪状的、烧焦的动物,这几天阿月没什么胃口,没有吃肉,精神也不佳。凌晨三点,阿月恍恍惚惚陷入睡意,一只电话突然在寂静中炸响,整个办公桌都跟着它震动起来。
“喂……”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
“你好,这里是××公司,请讲。”
“你好……我有一张鳄鱼被烧死的照片,想卖给你们。”
那男人的声音撕裂、缓慢、带着西部某处方言的腔调。也不知道是什么线路出了问题,他一说话电话里就噼里啪啦直响。阿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澳大利亚有鳄鱼被烧死吗?”阿月好笑地问。
“澳大利亚没有鳄鱼被烧死吗?那,蝙蝠串在铁丝网上被活活烧死的视频,要不要?”
“谢谢你,澳大利亚的火灾已经结束了,请不要虐待动物。”阿月挂了电话。她知道之前也有不少伪造的火灾照片混在真实的照片里,因为袋鼠趴在铁丝网上被烧死的照片让许多人为之心碎、为之付出金钱,于是便有人如法炮制了兔子挂在铁丝网上被烧死的照片、树懒掉在铁丝网上被烧死的照片、鸵鸟困在铁丝网上被烧死的照片……有些造假的痕迹太明显,有些则是真的,只不过并不发生在澳大利亚,甚至不发生在森林里,只要角度合适,在一间农家的后院里就能拍出相似的效果。
残忍……阿月想,可如果一件假的事情能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她不愿意深想,换一个现实点儿的方式就好理解了:如果一张青蛙手持树叶做雨伞的照片能够让她赚八十美金,尽管她知道青蛙的后腿被人为折断,前腿被胶水和树叶固定在一起……会的,她会卖的,毕竟她的工作就是卖图片而已,她又不是没卖过。她安慰自己,如果现在她从事的是动物保护行业,她也会尽心尽力,追查到底。
这些无关的念头在她大脑中游走,她突然受到一些启发:当没有新闻的时候,就要制造新闻。她的心脏加速敲打着胸腔,她明确了自己的计划。
凌晨三点四十分,阿月站在了公司的货梯里。
阿月对这间货梯的不满持续多年。它肮脏,充满铁锈和腐臭的味道,有时候里面会出现一摊狗尿,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有人的排泄物。她不清楚它都运送过一些什么东西,这栋大楼一共有二十层,阿月所在的公司只占着一层而已。至于其他层都有些什么,阿月从未关心,也从不好奇。
启发阿月的,不止是虚假的新闻照片,还有公司里前些天发生的一件意外:清洁工大婶在一次下班时被困在这货梯里,她按紧急电话,正是饭点,维修人员来得迟了,这大婶胆子小,竟在电梯里吓得晕了过去。据说维修人员给她就地急救,人工呼吸都用上了。大婶醒来时满脸通红,连道谢也没有一句就羞臊地跑了。这事情是人事莉莉说给主管听的,那两个人在主管办公室里笑得起劲,阿月顺便也在外面听了听。此刻,阿月紧张地站在货梯里,手心冒汗,她没有准备太夸张的演出,只要打电话试一试阿伟的反应便好。她掏出手机,用裙角擦了擦被汗水糊住的屏幕,哆嗦着拨通了阿伟的电话。这个时候,阿伟大概在熟睡吧。
手机里的提示音大约响了十几声,电话终于还是接通了。
“对不起……”阿月带着哭腔。
“怎么了?”阿伟的声音似乎毫无睡意。阿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通电话,阿伟的声音在电话里和平时听起来不同,但是,她觉得很好听。
“你现在还好吗?头还痛吗?”这是真心话,阿月确实想知道。
“没事儿。”阿伟说,接着笑了两声,“你怎么了?”
“我被困在电梯里了。”阿月说,“半个多小时了。”
“啊……”阿伟吃惊地叫出声,阿月有些高兴,因为她听出几分担心。
“紧急电话打了吗?”阿伟急切地问。
“打了,不过,没有人接。现在这时候……我打你电话一开始也不通,打了很多次了,对不起……现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
阿伟那边突然一阵沉默。阿月将手机贴近耳朵,沉默持续着,就像是阿伟已经离开了手机。
“对不起……我可以打119,我知道的只是我不想……我……”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阿伟的声音无比坚定,电话挂断了。
阿月在电梯里等待着的心情不亚于教堂里的新娘。此时只有一束绝美的捧花才配得上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没想到幸福和悲伤竟也有着共同点——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能力去思考什么了,只是在甜蜜中等待着。电梯门在四十分钟后被阿伟轻易地打开了——只用了一个按键。
阿月扑到阿伟的怀里,抱住他。她眼睛里有泪水,当然不是因为害怕。阿伟的双手在阿月肩膀上方的空气中悬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阿月的背部,轻轻地拍了拍她。
“好了,没事了。”
阿月站直身体,笑中带泪。阿伟的摩托头盔上布满一层水气。她看不清阿伟的表情,但仍幸福地大笑,说:“虽然看不清楚你,但你这样就像钢铁侠!”
阿伟也打趣着说:“没看清就敢扑上来!难怪能骑着小电驴追人家一路。”
阿月一直在笑着,她是真的快乐。她问自己,如果这不是恋爱,又是什么呢?
凌晨四点半,阿伟陪着阿月一起回家,骑着小电驴——他也有一台小电驴,蓝色的,阿月那台是红色。
“这两个颜色很相配啊。”阿伟说。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阿月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喋喋不休,她把自己多年以来上夜班的委屈,领导的冷漠,和母亲的争吵,父亲的车祸,还有许许多多关于小时候、青春期、大学时期的零零散散的有趣或悲伤的回忆,都一股脑儿地说给阿伟听。阿伟的脑袋藏在头盔里,阿月看不见他的眼睛。
不知不觉就到达了目的地,阿月第一次感到,回家的路程太短了。
“谢谢你送我回家,”阿月说,“我再也不讨厌凌晨四点的马路了。”
阿伟转正式员工的日子到了。
阿月对阿伟无比自信,他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作为一个实习生,他的工作量超过了所有的员工,甚至超过阿月。况且,阿月在上一周的周报中,已经向领导再一次传达了对新实习生的看法,她想,这多少能弥补那天她在主管面前表现出的犹豫。
阿月为阿伟准备了入职礼物:一只属于奢侈品牌的手表。但到了这一天,她又平白生出许多担心,最终把手表留在家里,另选了一只平价的钢笔包装好。礼物,应该慢慢地送。她在凌晨离开前把小小的礼盒放进阿伟的抽屉里,想象着阿伟看见它时的表情。
可这一天,当阿月在往常的时间到达公司时,阿伟却不在。
她不知道该问谁。同事们都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一切如常。阿伟大概是被领导叫去问话了吧。她想,静静地等待着……七点钟……同事们都已经离开了,阿伟还是没有回来。
她猛然拉开阿伟的抽屉,漂亮的钢笔盒子仍躺在那里,但眼药水、笔记本、红蓝圆珠笔都没有了……
不好的预感向她袭来,她颤抖地拨通阿伟的号码。忙音……忙音……她想象着阿伟在电话那头的样子,他看着她的来电,却不接。看来阿伟并没有顺利转正,她站起来走向人事办公室,才意识到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公司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排解自己的疑惑,她该打电话给人事吗?她脑子里浮现出莉莉那张年轻却精明的笑脸,她不该现在特意去问,她继续拨打阿伟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在她拨打到第十个的时候,对方关机了。
阿月一夜未眠,不对,是一整个上午加上中午的时间,阿月没能睡着。她没有离开公司,一直待在那个她专属的休息室里,那里仍留有一些阿伟的气息。下午一点,她来到办公区,原本属于阿伟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女孩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礼貌得过分。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我叫……”
“这儿有人坐。”阿月大声说。女孩显然被吓住了,不敢再坐下去,站在原地无助地左看右看。没有人理会她们。
阿月站直身体,理了理头发,径直向人事办公室走去,她抑制着自己的不快,问:“为什么之前的实习生走了?他犯了什么错吗?”
莉莉朝她调皮地一笑,说:“月姐,办公室不准谈恋爱。”
阿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脸,她和阿伟的事情怎么会被人知道?这么说,是她害得阿伟不能转正?她精神恍惚起来,眼神在办公室里盲目地搜索,最后停留在天花板一角的监控摄像头上。
“月姐,你知道他女朋友是谁吗?”莉莉笑得更诡异了,嘴角像狐狸那样咧到耳朵根。
“谁?”阿月此时毫不在意自己被取笑。
“你们一个部门的,”莉莉说,“花枝。”
阿月呆住了,她的脑中有太多的信息无法得到处理,所有曾经合理的线路都错乱了,现在她的大脑里就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交通灾难。
“其实他来面试时我就发现苗头了,看简历就知道。”她拍出阿伟的简历,阿月不自觉将它拿在手里,却一个字也看不清。
“同乡、同校、同年级,他们是同学啊!在湖北都工作几年了,跑到这里来干吗啊?受不了异地恋呗!”莉莉得意地说,“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还说没有,以为能骗过我的眼睛?过节发礼品卡,花枝的新地址就跟他留的一样,真是蠢到家了!”
阿月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阿伟的文件夹里会没有错误,是花枝在偷偷帮他改;为什么他会请自己吃饭、陪自己上夜班……因为花枝也曾是这样做才留下来的;那一天夜班他没有来,因为那一天正好是花枝的生日……为什么阿月从来都没有想到呢?
那么,之后的一切……花枝也都是知道的了,而她给他打电话时,那长久的沉默。
阿月的表情复杂。莉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可他没犯什么错,其实也不能凭这些就认定他们在恋爱……他很努力,他做得比谁都多。”阿月喃喃自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帮阿伟说话,她竟一点儿也不怨恨他。
“你竟然同情他?”莉莉嘲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本来是要顶替你做夜班工作的,他的申请里面包括夜班,他……这些原本我不该告诉你,但现在也无所谓了,你知道老板总是说,我们不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有小心思,无法为公司提供持久的……”
阿月的脑子里只是一片嗡嗡声。
阿月回到自己的座位,新来的实习生还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阿月看了她一眼,小声说:“你坐吧。”半个小时之后,实习生突然发现身旁坐着的阿月竟然在小声地抽泣:她用长发遮住了大半个脸,两只手掌拖着腮,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大颗的泪水落在电脑键盘上,发出像是雨滴落在雨棚的声音。
一张印着卡通冰淇淋图案的纸巾慢慢地伸到阿月的面前,阿月微微转过脸,新来的小姑娘用极轻的声音对她说:“擦擦。”
阿月接过纸巾,用她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此刻,她突然感觉到身边这个陌生人的重要。她开始害怕六点三十分的到来,害怕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以前一直能够面对孤独,现在突然不能了。她像是落水的人那样挣扎在水面上搜索浮物,她看见她的同事们,缩在办公室灰色的一角、战战兢兢拼命敲打键盘的花枝,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盒子,面无表情、紧盯着电脑屏幕的阿欣……玲姐的那张桌子空着,她记起玲姐上周提交了辞职报告,似乎是因为腰椎出了什么问题,玲姐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此后也不再有人提起她。
自阿月到E公司以来,一直珍视着自己的工作,多年以后,她明白了当初面试时听到的那一番话,她明白了E公司所寻找的,正是像她这样平庸的人。她不聪明,甚至有时候做出愚蠢的事。她不美丽,她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没有结婚生子的希望。她自卑又自负,因此她拼命工作以求得在这小小空间里得到的一点特权和尊重并以此骄傲……她早就懂了,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仍坚信这无数个夜晚是有价值的,在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价值,她打败一个又一个竞争者。但此刻,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些什么,她也意识到,和她相似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仍在错过这一切。
阿月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她想要了解自己身边的人,希望她们都曾是自己的朋友,她想和她们坐在一起,为她们共有的、平庸而孤单的生活找到一个理由。但没有人会感知到她此刻目光中的炽热,随着下班时间到来,她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很快,再一次,E公司的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