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福来都是闷闷不乐的。
吃罢晚饭,也不洗漱,双手抱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模样活像一条在烈日下晒蔫了的泥鳅。
爷爷没见过孙子这模样,咧着掉落了门牙的嘴吩咐奶奶:“赶紧去呀,你看看福来,今天是怎么了。”
奶奶听了有些心慌,走近弯着腰仔细地瞧,只见一张小泥脸上,两粒黑葡萄似的眼珠正对着她滴溜溜地转,奶奶又伸手摸了摸孙子的额头,放了心,笑着骂:“小促狭鬼,装神作怪吓唬你爷爷奶奶,过两天,你爸你妈回来,我不告诉他们才怪呢,他们不把你的屁股打成四瓣才怪呢。”奶奶说着就拉福来的手,“起来给我洗洗去。”
福来一骨碌下了床。天还没有黑透,月亮像被水洗过似的,清凌凌地弯在深蓝色的天空。门前的槐树底下有一只盖着木盖的水缸,月光从槐树细碎的叶子间洒下来。福来赤着脚站在缸前,掀开缸盖,舀了几瓢水从头顶浇下来,那条晒蔫了的泥鳅就活泼地蹦跶进水中,浑身的皮肤顿时变成了绸缎,闪着光泽。
屋子里不能开灯,开了灯就不能开门。如果开灯又开了门,屋外的蚊虫就迎着灯光一股脑儿地往门缝里挤。爷爷和奶奶早早地关了门,也关了灯。
福来重新躺回床上。隔壁的爷爷和奶奶也躺在床上休息了。屋外树上的知了还在嘶鸣,池塘和稻田里的青蛙仿佛和知了斗气似的赛起嗓子来。有流萤从窗前飞过。
爷爷吸完了一根烟说:“没准福来还是有什么心事。”
奶奶说:“疯玩一天累的,八九岁的小娃能有什么心事呢?”
爷爷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那就是疯玩一天累的。”
奶奶说:“可不就是嘛。”
爷爷和奶奶劳作了一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做起了各自的梦。
爷爷和奶奶做梦都不会想到福来今天是真的闷闷不乐,福来今天是真的有心事了。
谢家庄有二十六户人家,和散落在田野中的周家庄、吴家庄、陶家庄等九个庄子组成一个行政村,谢大伟的爷爷是村长。
谢大伟是谢家庄的孩子王。学校刚放暑假,三年级的小学生谢大伟,就在谢家庄拉起了一支队伍。队伍的成员都是谢家庄已经上了学和即将上学的少年,清一色的男娃。团长是这支队伍中最大的官,大伟当仁不让地任命自己做了团长。团里没有政委,团长的下面没有副团长,团的下面也没有营,团的下面只有三个连,所以这支队伍的建制有些奇怪。团长大伟任命二年级的谢凯做了一连连长,任命一年级的唐志勇做了二连连长,任命一年级的谢小刚做了三连连长。连里没有指导员,连长的下面也没有副连长,没有排长、没有班长,三个连长一人领着一个小兵。一年级的福来就做了三连连长谢小刚的小兵。
漫长的暑假刚开了个头。团长指挥着连长,连长指挥着小兵;团长带领着连长,连长带领着小兵,在谢家庄游行、围捕大白鹅、追逐女娃……狼奔豕突。被三连连长谢小刚指挥或带领着的福来,心里十分憋屈。
凭啥谢小刚做我的连长呀?论学习,谢小刚还不如我;论掰手腕,谢小刚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凭啥我做他的小兵啊?福来愤愤不平地想。
所以,在首场围捕大白鹅的行动中,三连连长谢小刚让福来往东,福来偏往西;让福来往南,福来偏偏往北。福来是打定了主意一点也不听从连长谢小刚的指挥。那只大白鹅最终从福来缺位的围堵中,“嘎”的一声窜入了碧波荡漾的池塘。团长大伟指挥的首场战斗就这么在大白鹅嘲弄的“嘎嘎”声中失败了。
首场战斗的总结会在打谷场上召开。打谷场前两天刚被石磙碾压过,现在光滑如砥。田野里一片金黄,打谷场即将派上大用场。团长大伟双手叉腰,一只脚踏在那只功勋卓著的石磙上,声色俱厉地说:“谢福来,你为什么不听连长的指挥,一个人行动?!”
福来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说:“凭啥我就要听谢小刚的呀?”
“凭啥!凭啥!”怒气使得团长大伟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撸了一把鼻子,“凭我的任命啊,如果你不愿意听从我的任命,你可以离开,我们这支队伍不欢迎你!”
谢小刚帮腔:“你可以离开,我们这支队伍不欢迎你!”
福来既气愤又委屈,扭着脸往打谷场那边看,远处,爷爷牵着一头老黄牛在缓缓地走。近处,彩英和丽霞两个女娃挎着小竹篮在田沟里摸螺蛳。流水声潺潺,知了声嘶力竭。福来是男娃,不想整日和女娃一起玩。
他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团长大伟最终没有把他开除出队伍,不过这一天福来都闷闷不乐的,在接下来的游行中,他当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队伍的尾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隔壁传来了爷爷均匀的鼾声,奶奶在睡梦中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知了不再嘶鸣,池塘中的青蛙在和稻田中的青蛙赛着嗓音。星光从敞开的窗户射进来,射到福来的眼睛上,让福来的两只黑漆漆的眼珠都熠熠生辉起来。
我要当连长,福来固执地想。可是如何才能当上连长呢?那就必须得到大伟的任命。现在如何才能得到大伟的任命呢?唉!如果在任命之前,和大伟沟通一下就好了。福来一个激灵,没准儿谢小刚就是提前和大伟沟通好的呢。要不然凭啥呀?昨天爬树,我都站到树杈上去了,谢小刚还没爬到树杈上就滑下去了;这学期,我的数学考了93分,谢小刚才考了86分。凭啥呀?只是谢小刚已经是连长了,现在如何让大伟改变他的任命呢?福来想了半宿都没有想明白。
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福来才爬起来。爷爷已经到田野里去劳作了。奶奶等他吃了早饭,就坐到槐树下的水缸旁择水芹菜。福来也走出门来。阳光明晃晃的,像水一样铺在门前的场地上。
奶奶瞅了他一眼,说:“一早上小刚来叫你,被你爷爷吆喝走了,昨天你们这些小促狭鬼把丽霞家的大白鹅吓得,鹅蛋都生到池塘里去了。再不要那样疯玩了。”
福来虽然还有点闷闷不乐,但听说爷爷吆喝走了三连连长谢小刚,心里涌出了一丝快意。奶奶又瞅了他一眼,说:“你爸你妈明天就回来了。”福来的脸上就漾出了笑意。奶奶把择好的水芹菜放进笸箩里,起身说:“别尽想着玩呀,福来,你看人家彩英和丽霞,昨天都摸了半筐螺蛳。吃了这些螺蛳,彩英家十只大麻鸭,一宿下了九个蛋;丽霞家十二只大麻鸭,一宿也下了九个蛋。”
福来问:“怎么丽霞家十二只大麻鸭,也只下九个蛋呢?”
奶奶笑了:“那谁知道呀,那得问丽霞家的大麻鸭去。”
“看,彩英出门了,今儿,你也跟她一起摸螺蛳去。”奶奶递给福来一只竹筐。
福来有些不情愿,往门前的田野里瞭了瞭,没看见团长大伟的队伍,耳朵里也没有传来队伍在庄子里操练或者战斗的声音。
福来想了想,接过了奶奶递来的竹筐,两条小短腿交替得像旋转的风车,很快就追上了走在田埂上的彩英。福来和彩英都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但他们不在一个班,过了这个暑假,他们都将升入二年级。
“丽霞呢?”福来问。
“她妈回来了,今天要带她进城买东西。”彩英有些羡慕。
“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也快了吧,我奶奶说就在这一两天。”彩英喜滋滋地说。
彩英拐上了另外一道田埂,这道田埂不通向昨天的小田沟。彩英说:“今天我们去枫杨树那边的小河沟,小河沟里的螺蛳更多。”
福来点点头:“反正今天你去哪我去哪,我就跟着你。”
“你们男娃为什么不愿意和女娃一起玩呢?”彩英突然问。
“没有吧,”福来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我也不知道。”
田埂很窄,两个人不能并肩同行,彩英走在福来的前面。彩英没吭声,福来也看不到她的表情,福来又想了想说:“也许是你们女娃更顾家吧,譬如你和丽霞,知道摸螺蛳喂自己家的大麻鸭,而我们男娃只知道疯玩。”
彩英嘻嘻笑了一下。
枫杨树的果荚有两片薄翅,果荚密密麻麻、一长串一长串地垂挂在枝叶间。小河沟的这边种植着枫杨树,小河沟的那边也种植着枫杨树,都长在堤坝上。小河沟的水今天不知道遇见了什么欢快的事,“哗啦啦”地往前奔跑着。
彩英说:“因为前面的湖就是它的妈妈嘛,哪个孩子不想扑到自己妈妈的怀抱里!”
福来说:“前面的湖才不是它的妈妈呢,因为湖还要流到江里去,江还要流到海里去,海才是它的妈妈,湖顶多算是它的姐姐。”
彩英笑了,说:“你说是姐姐就姐姐吧,来到这里摸到螺蛳才是正经。”
彩英赤着脚,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福来穿着大短裤,不用卷裤腿。他们把各自的竹筐放在岸边的草堤上。小河沟的水还没有漫过他们的膝盖,水底的沙子细软,像一只只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们的脚掌。水流虽然不大,但清凌凌的水翻着身子往前流淌,一只只螺蛳紧紧地趴在岸边的水草丛中。顺着水草摸,一摸一大把。不一会儿,小竹筐就被螺蛳填满了,来到了岸上的它们,一张一合着青黑色的小盖,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惊慌。
忽然,枫杨树那边传来一阵“冲啊—杀啊—”的喊声,是团长大伟的部队在行动。福来“呼”的一声窜上草堤,水滴从大短裤的下摆不停地往下流。他猫着腰,藏在一棵粗壮的枫杨树后侦查。队伍却没有往枫杨树这边开来,大伟他们捏着一根根细长的竹棍消失在金黄稻田的那一头。
福来突然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到草堤上,一把一把地揪起身边的草。
“福来,大伟他们不过是在玩游戏,”彩英见到了昨天打谷场的一幕,“玩游戏就是要开心,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开心,那么就不要和他们玩这样的游戏。”
福来不说话,拿起一片草叶送到口中嚼着。
彩英上了岸,坐到他的身旁说:“如果你想和他们一起玩这样的游戏,你就不要不开心。”
“呸!呸!”福来“呸”出口腔中嚼烂的那根草,说:“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想不想一起玩,问题是我要当连长!”
彩英笑了,“你为什么想当连长呢?”
福来噘着嘴说:“我就是要当连长。”
彩英笑意盈盈地说:“当连长和不当连长有什么差别呢?不就是游戏吗。”
“话不能这么说,”福来严肃地望着彩英,“暑假才开始,我可不想离开大伟的队伍,再说,我也离不开大伟的队伍。”
“那你就找大伟谈一谈,让他任命你为连长不就完了吗!”
“可是,三个连长都有人选了。”福来怏怏地说。
彩英说:“大伟自己是团长,不是还缺一个副团长吗?不当连长,你可以争取当这个副团长嘛!”
福来觉得这是一个馊主意。“我现在连一个连长都不是,还想当副团长?即使队伍里有副团长,副团长还不得从连长中产生?”
彩英说:“三个连长中产生出一个副团长,不就空出一个连长的位置了?你的机会不就有了?”
福来的目光黯淡了一下,说:“还不知道大伟团长有设副团长的打算呢。”
彩英又有了一个好主意:“你让大伟设四个连,你当四连连长不就解决了吗?”
福来的目光一亮,接着又黯淡下去。“设四个连,就得有四个小兵,哪里再去找两个小兵呀?”
彩英也没了好主意,说:“想得我脑壳子疼,还是下河摸螺蛳吧,等我有了好主意再告诉你。”
爸爸和妈妈早回了一天。福来刚拐上门前的田埂,就看到了在竹林边踮着脚四处张望的妈妈。
“妈妈—妈妈—”福来跑起来就像飞速转动的风车,一块土坷垃绊了他一下,福来一个趔趄,小竹筐里的螺蛳撒了大半,他也顾不得捡拾,一下子扑到了妈妈的怀里。
“福来,福来,我的好儿子—”
妈妈紧紧地抱住了他,福来只觉得脖颈上有一滴一滴的水珠滑下来,这一滴一滴的水珠像小河沟的水,带着阳光的温度,一点都没有凉丝丝的感觉。
爸爸和爷爷奶奶在堂屋里聊着天。爸爸见福来有些怯生生地进来,笑盈盈地递过来一支礼盒装的金笔和一本软皮笔记本。
爸爸说:“福来,这是英雄牌金笔,真正的金笔,笔尖是14K金做的,奖励你取得了好成绩。”
爷爷咧着嘴,笑呵呵地看着福来。
奶奶心里高兴,但脸上平静如水,说:“好家伙,连笔都是金子做的,这得值多少钱?”
爸爸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福来不懂得14K金是什么玩意,福来只知道这支笔的金贵。
爸爸和妈妈从城里回来,是要回来“双抢”—抢着把田里已经熟透了的早稻割下来,再抢着把晚稻秧栽到田里去。
搞完“双抢”,爸爸和妈妈还要回到城里去。谢家庄小伙伴们的爸爸妈妈都在城里打工,只是有的城离家近些,有的城离家远些。福来不愿意爸爸和妈妈再回到城里去。
妈妈在城里的菜市场卖菜,爸爸给菜市场跑运输。爸爸想把村西口的鱼塘承包下来,到时候再把长大了的鱼运到城里去销售,爸爸觉得这比他和妈妈在城里打工来钱要快一些。
这些,是晚上睡觉前,福来听爸爸向爷爷说的。
爷爷一贯支持爸爸的打算,咧着豁了门牙的嘴说:“要承包的话,现在也是来不及了,‘双抢’后你们还是得回城里。我和你妈的身体结实着呢,这个家再帮你们扛两年,没事的。”
爸爸点点头,说:“如果今年能把鱼塘承包下来,春节后就不进城打工了。”
爷爷沉吟了一下说:“回头你找大伟爷,你把给我买的酒拎给他,我不喝这么好的酒。”
爸爸没吭声。
夜里,福来就梦见了一池活蹦乱跳的鱼。有一条大草鱼,蹦出水面一丈高,把身子蹦出了一个弯弯月亮的模样。福来“嗖”的一声就蹿到了鱼背上,鱼的鳞片也没有滑腻腻的感觉,坐在上面跟骑在爷爷牵的那头老黄牛的背上差不多。鱼在水面腾空跃起,简直要飞了起来。这时候,连长谢小刚出现了,他站在岸边,威风凛凛地喊:“福来,我是你的连长,我现在命令你下来,让我上去。”福来不肯,福来喊:“我也要当连长,我也要当连长。”那条鱼不耐烦了,身子倾斜起来,大脑袋朝下猛地扎进水里……福来一头汗水地醒来,窗口又恰好闪现出昨晚的那颗星星。
福来瞪着两只熠熠生辉的黑眼珠看了一会儿房梁,房梁上的瓦缝里也有星光一闪一闪地溜进来。
后来福来下了床,在床头边的木箱子上摸到了爸爸送他的金笔。拧开笔帽,笔尖在星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
福来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在打谷场找到团长大伟的。大伟刚训完话,很权威地一挥手:“稍息!解散!”三连连长谢小刚盯着走近了的福来,一脸警惕地待在大伟的身旁不肯走。
团长大伟对谢小刚强调了一遍:“你也解散吧。”
谢小刚不情愿地挪开了脚步,走前,怒气冲冲地朝福来瞪了一眼。
福来看见了,没和他计较。
团长大伟说:“福来,你已经脱离队伍两天了啊,像你这样眼里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战士是不合格的。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你开除出队伍。”
福来有些羞涩地说:“我爸爸和妈妈回来了。”
“谁的爸爸和妈妈都要回来的,”团长大伟的爸爸和妈妈这两天也要从城里回来,“这不能成为眼里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理由。”团长大伟严肃地强调。
“我要当连长!”福来突然硬邦邦地说。
“凭啥?”团长大伟惊讶地问。
“凭这个!”福来一咬牙,递上了那支新到手的金笔。
“怎么?妄图用一支笔收买我?”团长大伟鄙夷地说,他的一只脚踏在石磙上,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接过福来递来的笔。团长大伟面朝夕阳,嘴唇周围一圈细细密密的绒毛都变成了一根根蜷曲的金丝。
“笔尖是14K金做的。”福来不动声色地提醒。
团长大伟好奇地拧开笔套,把笔尖举到眼前端详,笔尖在夕阳中闪耀着梦一般的金光。
“只是,三个连长都任命下去了呀,你怎么不早说呢!”团长大伟埋怨道。他小心地拧上笔套,把金笔紧紧地攥在手中,沉吟了一下说:“你做我的司号员怎么样?‘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做司号员比当连长还威风。”
“我要当连长。”福来固执地说。
“那好吧,可你也得给我两天的时间吧,”团长大伟说,“我还得找到罢免一个连长的理由。”
“我等得及!”福来沉着地说。
福来回到家中,妈妈大声问:“福来,你的笔呢?”福来走时,妈妈看见他捏着那支笔,妈妈以为他是要拿去向小伙伴们炫耀的。
福来低着头,不吭声。
爸爸从屋外走进来,威严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聚焦在福来身上。福来抬了一下头,又马上低了下去。
妈妈顿时明白了。“说!你把你爸新买的笔送给谁了?”妈妈虽然有些恼,但脸上还是带着笑的,“没想到你还是个小败家子啊,福来!”
爸爸的面色虽然严峻,语气也还温和,他弯下腰,摸了摸福来的小脑袋说:“是不是有哪个坏孩子欺负我们家的福来呀?”
福来摇了摇头,咽下两口唾沫,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说:“我送给了团长大伟,我要当连长,大伟也答应了让我当连长!”
奶奶在一旁叫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团长、连长的。大伟那孩子,那么大了,还欺负我们家福来,我去找他爷理论理论去。”
爸爸拦住了奶奶,蹲下身来说:“福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给我说清楚。”
吃罢晚饭,爸爸和妈妈出现在团长大伟的家中。
团长大伟乖巧得很,忙从自己的卧室里捧出了笔,“是福来偏要送给我的,我原本就不想要,我原本打算明天就还给福来的。”
“既然是福来送你的,你就收下嘛。”爸爸笑呵呵地说。
“福来只想当连长。”妈妈笑着补充,她的手中拎着两瓶原本是要孝敬公公的酒。
大伟爷边剔着牙边问完情况,哈哈地笑起来,说:“什么团长、连长的,那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你们还当真?”
爸爸笑呵呵地说:“是游戏都有规则,有规则就得当真嘛!”
妈妈把两瓶酒递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又把它们递给大伟爷。“叔,这是我孝敬您的竹叶青,听说这酒里面兑入了砂仁、紫檀、当归、陈皮等,叔喝了更加延年益寿。”
大伟爷又哈哈笑起来:“怎么?你们俩也要找我封个连长?”
“叔啊,我当然不是要当连长,我是想把村西口的鱼塘承包下来。”爸爸开门见山地说。
大伟爷把眉头皱起来:“今年怎么了,怎么都看好村西口的鱼塘?”说着又哈哈笑起来,“我们这是个穷村,村里也只有几口鱼塘吸引人。”
大伟奶奶给客人端来了两杯茶,笑着骂大伟:“去!别在一旁丢人现眼的。”团长大伟听了奶奶的话,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妈妈客客气气地从大伟奶奶手中接过茶杯,瞅了爸爸一眼,眼神中写满了忐忑。爸爸小心翼翼地问:“叔啊,都有谁想承包来着?”
大伟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二军也找我来着。”
爸爸就舒了一口气,说:“叔啊,二军是做裁缝的,怎么能承包鱼塘呢?隔行如隔山啊。我是给菜市场跑运输的,我懂行情啊。再说,二军是您侄儿,我也是您侄儿呀;二军能孝敬您老的,侄儿我不也一样能孝敬您老吗?”
大伟爷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不是要到‘双抢’后才回城吗?”
爸爸和妈妈一起点头。
大伟爷说:“你们先回吧,‘双抢’结束前,你们再来我这里听准信儿。”
从大伟家出来,一群群流萤在田野中漫舞,远远看去,让人疑心是挤得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颗一颗地从天空掉了下来。奇怪的是这个黄昏也没有知了的叫声,池塘中、稻田里的青蛙却一起声嘶力竭地唱和着。
堂屋的门敞开着,蚊虫在光晕中跌跌撞撞地飞舞。两个老人都在灯光下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门关上后,奶奶有些不放心地问儿子:“这事,能成?”
爷爷老谋深算地替儿子回答:“放心,只要酒肯收下,这事就成了。”
福来在一旁松了一口气,轻声笑了。
【作者简介:俞胜,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长篇小说《蓝鸟》,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曾获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