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作家,编辑。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青年文学》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审。出版长篇小说《红岸止》,散文集《临水照花》《物质女人》《我的神秘之花》《擦肩而过》等。
每个人的傍晚都住着故乡的晚霞(节选)
程黧眉
人说,有一个时间,故乡会回来找你。
当我人到中年,面对故乡的故人,我知道这是时间保存到期、等候已久的礼物。
那一年我们相聚在加州,我与亚男和显宗,跨越了三十五年的光阴。
加州的阳光多有名呢?有许多歌子在唱它。其中《加州阳光》里面唱道:谁说幻灭使人成长?谁说长大就不怕忧伤?
那天一到加州,我就抬头仰望这久负盛名的天空了。阳光有若钻石般的棱角叠折,笔直的锐锋四射,一道又一道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往远处看,海水正蓝,天空高远,帆影漂泊在天际,而此时我的家,已经在那大洋彼岸的深夜里了,人们睡得正香,父母已经年迈。
我的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老鹰乐队的歌曲《HotelCalifornia》。
年轻的时候,我在北京南二环边的一栋高楼上,夜晚打开我的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先锋”音响,一遍一遍听音乐光盘。那些被打了孔的光盘银光闪闪,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时尚和哀愁。《加州旅馆》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在漆黑荒凉的高速公路上,凉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所以到了加州,我一定坚持先找一个加州的旅馆,住一夜,然后再去赴约。
先生照旧没有反对我,就像那年我们去台湾,中途我临时起意改变原有计划,父子三人爽然陪我专门去了一趟鹿港小镇。
谁没有年轻过,谁就没有回忆的羽翅,谁也不会有泪水流溢。当我远渡重洋,我知道在多年时光慢慢的风化中,曾经年轻的灵魂其实早已迟钝艰涩起来,翅膀落满尘埃,不愿老去的心也开始生长骨质疏松的挣扎。
第二天从加州旅馆出发,去亚男和显宗的家,是在上午。
汽车打开了敞篷,一路阳光璀璨,一浪一浪洒在我的肩上,像一层层热沙,哗哗流泻。我抱了一盆鲜花,是送给亚男的花,她是小时候我们那个街区上最美的姑娘。
想起二十几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地铁站口,远远看见一个袅娜的姑娘走过来,在人群中兀自清高美丽,我轻声叫了一下:亚男。我们拉了拉手,在异乡的街头。
我手里是一盆兰花,就像二十年前惊鸿一瞥的姑娘。
汽车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飞驰,风呼啸在耳边,我把花放在脚下,用胳膊围成一个屏障,怕风吹掉这些花蕊。
当我把鲜花放在门口玄关的刹那,一转身,我闻到了故乡红岸的味道,这个味道从哪里发出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感到我的故乡,从天而降。
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自己的故乡。我很年轻的时候,常常沉醉在别人的故乡梦里,我大学时有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曾经在大大的阶梯教室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她写的抒情诗:《啊,我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
她热泪盈眶,我怅然若失。
小时候看了太多关于故乡田园的诗,“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更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村庄和江南,似乎才是正宗的“故乡”原典,是地地道道的乡愁来处。
在我年轻的定义中,“故乡”就是“故”和“乡”的结合体,我向往凄凄落寞的枯藤老树、炊烟里的小桥流水。然而我发现我的故乡只有“故”,却没有“乡”。
是的,我也有着无数长长短短的少年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十七岁之前,那些故事浅浅,如轻车之辙,不足以承载半部人生,但好歹也算是“故”事了。
但是我的故乡却真的没有“乡”。
乡是什么?是遥远的小山村,是漫山遍野的麦浪和田菽,村前流淌的小河,甚至还有在村口倚闾而望的爹娘?
而我的故乡,是最不像故乡的故乡,它矗立在遥远的北中国,那个地方叫“红岸”。那里的冬天漫天飞雪,少有的绿色是春天夏天街道两旁的杨树、柳树、榆树,它们掩映着一排排俄罗斯式的红砖楼房,楼房里有一张张少年的脸,常常在窗台趴着,不安,好奇,蠢蠢欲动。
那个地方盛产重型机器,一个个街区围绕着巨大的工厂,厂区里厂房林立,各种大型机器像庞然大物鸟瞰着我幼小的身躯,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蚂蚁,随时随地会粉身碎骨。
我在那里长大,在那些熟悉的街区里,一堆堆少年穿街走巷,疯狂生长。每天早上上学,可以沿途邀来一群伙伴,我们都是这个大工厂的第二代,大家不仅仅是同学,还是邻居、发小。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你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中间最多不会间隔两个人,拐两个弯就是熟人了。那个时候没有电话,大家相约的方式就是挨家挨户找人。在楼下大声喊彼此的名字,是那个时代我们最为欢乐的事。
但是仿佛这些,都不是我年轻时代值得存忆的故乡。
无处寻找稻花香和鱼米情怀,也无从怀想遥远神秘又陌生的小小村落,更没有可归的田园,我觉得自己是被真正的故乡遗弃的人,年轻的我为此而羞愧,传说中的故乡,柔软、浪漫,氤氲多情。但是我的这个所谓“故乡”,寒冷、坚硬,它不配我的深情。
我们围绕在加州的房子里,偌大的餐桌,对面他和她。
彼此的眼光在彼此的脸上揣摩游走,顺着细细的纹路小心翼翼地寻查小时候的痕迹,女孩曾经的妩媚、男孩曾经的不羁,渐行渐远,渐远渐近。我意识到,所谓的三十五年其实只是我与显宗之间的断裂距离,事实上我与亚男北京街头的那次偶遇是这三十五年中的一个顿号,是惊鸿一瞥。那次把手未及言欢,完全没有任何探究,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个偶遇是否真实存在过?更不知道美丽的她花落谁家。又是许多年过去,我才偶然得知,遥远的故乡成就了一对漂洋过海的少年情怀,不由感叹,上帝真是行家里手。
没有分别——这是显宗的口头语。
高中毕业负笈他乡求学,一别故乡数年,不记得最后一次相见是何年何月。
是啊,连故乡都不想要的少年,何曾记得少年事?
而时光穿过长长的隧道,白驹过隙,一个纵身就是三十五年,恍然大悟:我们根本就没有分别过,又谈何有无“分别”?曾经的顽皮少年已然变成一个思想者,他说的分别不是我说的分别,他们依然是小时候的他们,我亦是我。只是他们眼中的我和我眼中的他们,实然没有分别。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总以为这些世事沧桑跟我们相距甚远,我们的生命怎么也攀不上那些诗词歌赋的境界,或者是不值得,我们卑微的凡人日常,抵不过那些兵荒马乱战争岁月的半点壮观。然而视界周周转转看尽千帆,蓦然回首,猝然发现那些为之得意忘形的年轻步调已经戛然而止,岁月蒙在我们脸上的面纱,是揭不掉的虚妄功名与浓厚的尘世之埃;那些皱纹、斑点、下垂的眼角,无不告白着这些曾经年幼的人们也见证过八千里路途的云波皓月。
我们,俨然已经成为父辈们嘴上的过来人矣。
一样的目光,两手交握,三张曾经少年的脸,即便再过四十年,满脸风霜的人们,依旧熟谙来路。
故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发源于大兴安岭伊勒库里山的诺尼江,从北向南流到这个地方,突然拐了一个大弯,向东流去,一直流入松花江。这个拐弯处,就是达斡尔人早年建立的村落,名曰“呼兰额日格”,达斡尔语是“红色宝石之岸”的意思,当地的人们叫它“红色之岸”,或曰:“红岸”。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达斡尔族青年,在梦中来到了一条美丽的大江边上,正是日落时分,晚霞映红了整条江水,岸上有许多红色的宝石。正当青年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美丽的仙女划着一条小船向他招手,他不由自主地上了她的船……梦醒之后,仙女的面孔让他久久无法释怀,仿佛有神灵的召唤,他义无反顾地策马扬鞭,奔驰在北中国的大草原上,他发誓要找到这条美丽的江和这些红色的宝石,还有他梦中的姑娘。
历尽千辛万苦,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来到了这片草原,那时的这里荒漠无边,寸草不生,杳无人烟,达斡尔青年因口渴难耐而昏倒在地,恰好被一位仙女看到。于是美丽的仙女从天而降,飘落到青年身边,她从发髻里拔出一根银簪,躬身在地上轻轻一划,奇迹出现了,一条清澈如玉的江水,嵌在这片草原中,这就是诺尼江。小伙子得救了。
仙女看小伙子英俊善良,勤劳勇敢,于是动了凡心,小伙子也惊喜地发现,她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姑娘。仙女牵着他的手来到岸边的草地上,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小伙子看见了江岸上散落着晶莹的宝石,通明如玛瑙,红圆像含桃,其中尤以红色居多,在晚霞的照射下,光芒四射,与波光粼粼的江水交相辉映,美轮美奂……
良辰美景让他们相爱。并于此繁衍生息。经过几代达斡尔人的勤苦劳作,这个红色之岸草肥水美,风光旖旎,成为北中国草原上的明珠。
红岸——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
我说过,它不是我青春梦里期待的理想意义的故乡。“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许多年后我理解了那时的年少轻狂,轻狂到心高气傲,傲慢到有眼无珠,眼底一切皆是不屑,不屑于追究自己的出处,甚至刻意回避、忘却,掺杂着背叛的决绝。那些茫然无序的年纪里,虚妄和疑虑的因子在年轻的血管里恣意碰撞,有时感到血管即将爆炸。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封闭循环里自我沉溺,囫囵吞枣,却满怀绝望。大学的假期,我故意去遥远的地方“流浪”,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熟悉的没有任何神秘感的故乡。
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梦想做浪迹天涯的旅人,过浮萍一样没有踪迹的人生,去寻找精神的家园。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产生乡愁般的怅惘。错把他乡认故乡,甚至父亲的故乡都来得比我自己的故乡亲切——我是没有故乡的人,似乎成了我的宗教。
我的父亲走出红岸火车站时,夕阳正在西下。他环顾四周,天苍苍野茫茫,这个小小的火车站孤零零地静卧在荒草中。
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
我的父亲,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和他的几个同学一起,携着铺盖上了一辆马车,吱吱呀呀的马车把他们拉到一排排窝棚旁边,这就是他们的临时宿舍。年轻的父亲举目望去,一个个大工地正在风烟滚滚的建设中,他知道,他自己的江苏故乡,就此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酷爱文学的父亲看了很多俄罗斯书籍,不知道这遥远的北大荒是否承载了他的一丝梦想。夕阳的余晖中,他在马蹄的嘚嘚声响中知道了关于红岸的传说,不久后我如花似玉的母亲,也在她自己的故乡准备启程了。
当年叫“苏联”的那个国家有一个地方叫“乌拉尔”,是一个著名的重工业基地,我们年轻的父亲要“建设中国的乌拉尔”!满怀热情来到这遥远的边陲。这个地方将要建成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工厂,父亲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工科大学,第一重型机器厂的蓝图在年轻的工程师心中渲染,那片将要燃烧的草原让他们热血沸腾。
那一天,我的父亲弯着他那一百八十四厘米的身高,钻进茅草覆盖的窝棚里,他的同屋,一个来自天津富裕家庭的年轻人忧郁地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啊!一觉醒来,那个同学的床铺已经空空如也。
也就在那一年甚至更早,显宗的父亲、亚男的父亲,很多很多的父亲们,都来到了这遥远的北大荒。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有的毕业于国内著名学府,有的来自于中专技校,有出身于农民家庭,也有资本家的后代,还有很多从苏联学成归国的留学生,他们在红岸,创造了我们国家工业史上的辉煌,短短几年时间,厂房林立,钢花四溅,整个厂区昼夜灯火通明,父亲工作的技术大楼的窗口,在寒冷的雪夜散发出温暖的光泽。
每当我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回忆起那个时候,他的眼神会望向远方,仿佛又看到了打夯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夜晚建筑工地上灯火通明,人们的脸上充满了热情,父亲说:那是个火红的年代!
当红岸的街头出现一个个年轻的外地女人,她们梳着长长的大辫子,穿花花绿绿的布拉吉,俱乐部的舞池里一双双年轻的弧步让浪漫的夜晚充满魅力;当一排排红砖楼房建起,年轻的妈妈们抱着一个个小婴儿徜徉在街区的林荫道上,这里已经成为创业者的第二故乡;当学校、商店、邮局、粮店、医院,陆陆续续出现在红岸大街上的时候,整个厂区繁华起来。
我的故乡,一点一点嵌入我人生史记的第一页。
就在我以为我忘记了红岸的时候,偶然的机会我重归故里。已过了而立之年的我走在红岸大街上,发现一切都那么熟稔,连我家窗口当年父母围起的木头围栏,居然还是那个样子;我姐姐和楼里的大姐姐们坐在门口钩织窗帘的情景恍如昨天。那个米黄色的电影院,上面的“职工电影院”五个字是我同学的父亲题写的,我们几个女孩子天天泡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卖花姑娘》。
那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那个漂亮的大学女同学,她在阶梯教室上朗诵的那首诗《啊,我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我一下子理解了她的热泪盈眶。
那一天,红岸大街西天的晚霞恰如其分地迎接了我,我也默契地接受了这份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深情——它曾经刻骨铭心地印在我的心里。少年的傍晚,我经常在厂前广场毛主席像前的大理石上躺着,数天上飞的蜻蜓,一边痴痴地等待晚霞的到来。我迷恋故乡的晚霞,有点像少年迷恋爱情,遥远,陌生,又惊艳无常。每当天边出现晚霞,我的心竟然一下子明亮起来,像一个旅途迷路的孩子,来到心安所在。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忧伤,但是每当晚霞消失的时候,我幼小的心怀充满了眷恋和寂寞。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故乡,何曾被我遗忘?
它只是被故意埋葬了,而且藏得很深,因为深情,而不敢触碰。当轻飘飘的年华滑过,当我感知了生命中的哀痛与忧愁,故乡的晚霞,如期而至。
就像《加州旅馆》里面唱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在任何时间退场,但你的心永远无法离开”。
亚男专门为我们准备了大螃蟹,硕大的螃蟹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但是我的胃承受不了这肥美的海鲜。他们俩也自嘲,其实他们也不爱吃。我们的故乡胃,见证了我们的地域和时代。北中国内地深处冻土带长大的孩子,何尝在那个年代吃过海鲜呢?计划经济年代里我们一年四季的单一食品是土豆白菜萝卜,每人每月限定的猪肉,造就了我们的胃已经成为固定实物的接收器,当人间更多美味向我们敞开,我们已经错过了吸收它们最好的年纪,对食物,无时无刻不在抗拒着更新。
娓娓交谈。
有声,有时又无语。此时此刻,对文字敏感的我,突然觉得“娓娓”这两个字特别合乎眼前的境遇:傍晚,夏天,人与人的娓娓唇语。筷子和碗相碰,碰出那个叫红岸的地方,我和亚男的家分别在斜对面的两栋楼里,中间隔着一条街,那条街就是红岸大街,那条街东西走向,每天早上看朝阳升起,傍晚的时候看太阳西落。
突然,亚男想到了什么,说:现在赶紧去看落日,还来得及。
四个人对视了一下,心灵相通一般,不约而同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跑。
是的,我们几乎是跑着出去的,显宗最先打开车门,登上驾驶座,一脚油门到了海边。
我看到了什么?
大海边,是漫天的云霞。金色、橘色、黄色、红色,各种颜色混合交缠,汇成一波一波金红色的晚霞,延绵数百里。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晚霞,气势壮观恢弘,又绚烂张扬,半海瑟瑟半海红,好像要燃烧整片海,炸裂到高阔的苍穹。
四处阒寂。周围的人们都被感染了,他们默默看着,这火烧的云霞。而此刻,这里面有多少远离家乡的人们?他们是否会想起自己故乡的晚霞?
被光染红的云霞一直在变幻着,涌动着,在茫茫的大海上,一片片一卷卷,一望无涯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脑海里涌出李清照的这首词。
人在何处?
我转头看亚男,我们俩围着同一条披肩——临出门前亚男急急忙忙一把抓在手里的。来到海边我才知道这里的傍晚有多么凉,海风吹着我单薄的衣裳,冻得我瑟瑟发抖。亚男用她的披肩围住我,我们一人抓住披肩的一角,两个身体紧紧靠在一起,顿时感到彼此身体的温度,那温度瞬间熟悉起来,那是很多年前北中国少女独有的温度吧!
回来的车上,夜幕已然降临,这突然而至的晚霞打开了我们故乡的密码。
其实那个叫红岸的地方,那一大片红砖楼房,一直若隐若现地在远处伫立着。它的名字像一个被储藏的符号,一群人共享的密码,一直处于屏蔽状态,一旦时机成熟,只要轻轻触动,就激活了我们早年全部的生命轨迹。
故乡的傍晚经常有女孩子在学校的操场边拉小提琴,我羡慕她,请求爸爸也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那个小学校旁边的一栋楼里有我们的第一个家。后来我才知道这套房子竟然也是显宗的第一个家,他家搬走,我家搬进,所以,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故居。我的母亲和显宗的母亲相差几天在厂医院生下我们,亚男的妈妈生了四个孩子,显宗妈妈生了五个,我妈妈生了三个。年轻的母亲们在红岸,完成了她们作为女人的使命,她们把这里送给自己的孩子作为故乡。
显宗的父亲黄伯伯身材高大,黄伯母勤俭仁厚、持家有方,培养了她的儿子干干净净玉树临风的气质。记忆中显宗总是穿白色的衬衫,哦,那是他已经成为少年的样子。童年时代,我经常看见一个小男孩,在两栋楼之间的空地上,像风一样奔跑。
后来,我们再次搬家,搬到红岸大街临街的一栋楼里,在那里,妈妈又生了小妹妹,隔着红岸大街,斜对面就是亚男家的那栋楼。
我在清晨的红岸大街旁看见过亚男在她家窗前拉小提琴,亚男的爸爸董伯父多才多艺,会手工制作小提琴,我妈妈回忆说他怕干活伤了那双拉小提琴的手,一直小心翼翼保护它们。我父亲到车间劳动时,亚男的父亲是我父亲的师傅。也正是这样的师徒关系,在我们出生之前,两个年轻的妈妈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动人的友情,令董伯母几十年里念念不忘。当他们年逾八旬,董伯母不顾长途旅程车马劳顿,专门来北京与我的父母相聚,当两个年迈的妈妈紧紧相拥,我和亚男泪流满面。
少年记忆中,我们的厂前广场比天安门广场还要大,厂区里有二十一个车间,矗立广场正中的巨大建筑像一道屏风,壮观威严,车间内天棚高阔,仰头望去,吊车驾驶楼里的人立刻缩小许多;我最喜欢炼钢车间,一簇簇飞溅的钢花,经过淬火后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那真是世界上最最灿烂的光华;厂区里大路宽敞,有一条条铁轨通往车间,车间经常有运货的火车穿行而过,把大型机器运送到远方。我时常被这些壮观的场面所震撼,为我们的父亲而骄傲。我们工厂的黄金时期,正是我们的少年时代,而我们的父亲正值壮年。他们用双手奠基了这个大工厂的基石,创造了亚洲第一台万吨水压机,这个钢铁巨人让红岸载入史册,让我们国家的重工业走向世界。
广场两侧的行政大楼和技术大楼相向而立,是淡淡的米黄色尖顶建筑,典型的俄罗斯风格,充满了浪漫风情。楼下的树林里,高考前的我每天清晨在这里背单词;厂前广场的大路通往家属区,家属区有一排排三四层楼的红砖楼房,冬天的玻璃上有晶莹剔透的冰花,屋内的暖气让房间温暖如春。我最喜欢冬天的时候光着脚丫踏在红色的长条实木地板上,那温暖从脚心传遍了全身。
红岸大街东边尽头是清澈的嫩江,每年夏天,父母用自行车载我们到江边野餐,父亲在不远处游泳,母亲在江岸洗衣服,我们这些孩子就在岸边的草地上逮蜻蜓。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曾经在堤岸的一块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暗暗许诺八十岁时回来找它。
少女时代的亚男酷爱英语,成了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工厂的第一个翻译,小小年纪就与父辈共事。她聪慧刻苦,深得父辈们的喜爱。而那个时候,我和显宗这些高中生还在学校苦读,为我们心仪的大学奋力。显宗小时候顽皮,数理化成绩尤为好,但是语文成绩却出奇的差,念不下来完整的课文,喜欢提刁钻古怪的问题,经常因为不守规矩被老师赶出门外。
几十年过去,当我来到他们美国的家,却发现走廊的书柜里居然都是哲学历史和文学书,亚男说他不喜欢应酬不喜欢玩,唯一的爱好就好读书,让我惊讶不已。身在海外的他,读得最多的却是中国传统文化书籍。《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他如数家珍;《资本论》和《圣经》,他都通读数遍。
他乡遇故知,接连几天的晨昏相顾,我们每天晚上都在餐桌旁边,谈天说地。那个三十几年前的顽皮男孩,已经变成一个通透豁然的人。格物穷理,是他的逻辑;他说历史不是他人的历史,而是我们自己的写照,就像我们的大工厂,是我们父辈创造的,他们因此而伟大;我们离开故乡,不远千里万里,其实是在寻觅我们的精神故乡。
有谁知道,这三十多年之间,万水千山的流离,他们经历了什么样的潮起潮落,依然能够如此达观生活、热爱生命?而我们又经历了怎样的日月星辰,依旧不远万里迢迢,还能寻到故乡的知音?
我最后一次回故乡时,见到许多阔别多年不曾谋面的人,他们从我的记忆深处一一走来,我们像演电影一样邂逅、寒暄,一起辨认红岸大街旁的店铺和楼号,那一排排楼房里都曾经住着谁和谁?回忆起少年时代爱过的人与事,突然发现竟然我们也到了有故事的年纪。然而那些故事就像飘散的花朵,在海角天涯盛开、衰落,再盛开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故乡早已变了模样,那些厂房依然坚固如昨,但是它们的创业者大多已经长眠于此,而我们这些继承者,却大多没有兑现父辈的誓言扎根在这片土地,当初的父辈远离自己的故乡来到这里,如今我们也告别了这唯一的故乡。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迁徙,于是远离故土的人们,有了深深的乡愁。
那些从此走散的人们,有的陆陆续续回来,或者相聚。相聚时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有的人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曾经穿过的衣服、鞋子,他们描绘得栩栩如生,我心内哗然。他们如此爱着我,其实是爱着我们曾经的时光和岁月。
故乡的人口明显减少了,大街上不再有我们小时候热闹的街市,更没有了露天电影院的吵嚷;故乡寂寞了,失去了往日的蓬勃与活力。与大多北方的城市一样,我的故乡,在漫长的寒冷中,人们渐渐搬到了南方,年轻人则向更南的方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打开另一片天地。
故乡迎来了一批又一批返乡的人,他们像我一样,只是为了凭吊从前。当我来到江岸的时候,江桥依旧在,江水愔愔流淌,我曾经在堤岸石头上刻下的名字,在几十年江水的冲刷中,早就没了痕迹;而我与自己的八十岁之约,只能成为晚年时讲给儿孙的故事了。
“职工电影院”的大字还嵌在米黄色的屋脊上,但是写字的人已经睡在墓园。我碰巧在街区遇到他的女儿,她是我小学同学,为数不多的留在故乡的人。我们小时候一起跳过舞,就在这个电影院的二楼阳台上。久别重逢,却一时语塞。匆匆握别,看着她骑电动摩托车的背影消失在落寞的街道,竟然想到那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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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