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揪着马缰,一边保持速度,一边小心被尘土掩盖的坑穴。
官道上几乎无人,只有经过村落附近才能看见扛着农具的农人。他们远远看见一骑就站定了望着,等我靠近,看我远去。
快要收割黍米了,从它们垂落的褐黄色团块就能看出来。
我没有穿公服,去虞城接杜二和李十二是私事。
前几天接到杜二的信说,李十二也会和他一起来单父县玩儿。我把燕三和陈五招来,商量如何接待他们。杜二是老哥们儿,怎么着都可以。李十二不能简慢,他是传说,不光我这么觉得,连对诗向来没兴趣的陈五也这么觉得,他问我,李十二爷真的敢让圣上从御轿上走下来亲自迎接他吗?我说可能吧,长安都这么传。真真假假的事情充满神奇的色彩,每个人都需要这些填补无趣腐蚀掉的生活窟窿。
我能背李十二的诗,但我写不出他那样的句子。杜二那种诗我能写,但是精度又达不到他的水准。杜二每次信里都会夹几页他新写的诗,这次信里夹带着李十二的诗,这首诗我以前看过,吃惊之余还是佩服。
每走十步就宰一个恶人
走一千里不留一点痕迹
我想象不出杀人这种事如何做得出来,如今太平盛世连打架都比较少见。我在县里的主要公事就是带着燕三他们这帮人去抓树上的野猫,庙会的时候远远地守候着,万一谁家孩子被挤伤了我们好上前帮忙。
进了虞城我就找凡物酒肆,杜二信里说他们到了会在那里等我。
前年在洛阳经亲友介绍得以结识杜二。他比我大六岁,我把他当成老师。他说他看过我的诗觉得我前途可期,并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抄阅。有的同行彼此相见却把藏书藏到恐怕连自己都找不到的隐秘之地,生怕别人窥伺获益。
酒肆不大,人也不多。
我一眼看见杜二和两个人正在高声交谈。
杜二的座位正对门口,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我。
杜二招呼我坐下。他面相愁苦但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坐在他对面的人与他一样消瘦,而且也是面相愁苦,只不过匮乏热情而带着犹疑的谨慎。他对我说:“你叫我高三十五吧。”
此前我也听说过他,高适高达夫,并不陌生。
杜二说:“多有意思,我们每个人之间都相差六岁。”
一叙年齿,果然如此。李十二比高三十五大了五岁,也可以虚算作六岁了。
“这是巧合,但是巧得让人快活。”杜二说。
李十二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这都是天数,命中注定的。”
他坐在杜二左首,面相也是愁苦不堪,只不过面目稍广,再加上一袭素色道袍,使他凭空明亮了些。
李十二的话让每个人都咧嘴笑了。原来聚会也不是偶然的。
杜二说:“贾六,你快喝一口,说说单父哪里比较好玩儿。”
我把杜二递过来的米酒一口喝尽。虽然已是秋初,天气还是比较炎热,我一路策马,水分流失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补充的速度,这甜酸混合的补给让我的咽喉瞬间变得舒服了。
我把安排简单说了一下。
我问大家:“列兄骑马来的还是步行?”
杜二一指李十二说:“我们的马就在客栈,一会儿去牵。”
高三十五说:“我去借一匹。”说完匆匆走了。
凡物酒肆安静了一会儿,岑寂如同秋收后的旷野,只有食物与米酒的混合气息仿佛狂风一样卷来卷去,连带着墙角沉积的秽物也与腐败食物一样都有一种又软又黏的感觉。
李十二喝完一碗米酒,自己添满,又仰头喝掉。他说:“咱们之后去哪儿?”
我说:“去孟诸泽啊。”
李十二说:“不是这个。我是问杜二,逛完单父县之后去哪儿。”
杜二说:“前几天我接到李邕的信,他说他侄孙正谋齐州的差事,而他自己也可能会调去北海。如果诸事和谐,他明年也许会抽空去齐州住些日子。他说如果我那时恰好逛到那边,最好约个时间找他一起玩儿。齐州那边值得逛的地方也挺多的。再说,明年还早,余下的时日,我还是想在梁宋逛逛。”
李十二说:“明年我也正好要去齐州紫极宫,我们倒是又可以一路了。”
我说:“李十二兄,你这是要出家吗?”
李十二说:“还没完全想好。这也是一个去处,不是吗?”
杜二说:“这是你的心愿,我知道你慕道多年,能有这种机会也是难得。”
我喝了一碗米酒,说:“听说李邕大人眉目环异,你和他那么熟,是不是这样啊?”
杜二说:“都是传说,哪有那么邪乎。不过他的眉毛确实比一般人长,有时候还卷曲,就像一个圆环缠绕着眼睛。传说太广泛了,有些没见过他的人,还传他的眉毛和眼睛都像一个大圆碗,他每走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有好奇的人把他当猴子围观,搞得他哭笑不得。”
“就仿佛听说我酒量大,都想灌醉我差不多?”李十二说。
“差不多。不过这也给李邕添了点儿传奇色彩,但是更奇的还是他当年差点儿没命的事。你们听说过吗?贾六年轻可能不知道,李十二你应该知道吧?”杜二说。
这事我听说过。我没吭声,安静地听杜二讲。
李十二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和李邕没你熟,虽然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见过他,但是当时不是太愉快。不过这次在洛阳相见,我对他印象好了许多。”
杜二说:“他对我很照顾。我小时候在洛阳就是他把我带进文学圈子的。我们在岐王府里经常搞聚会,还把李龟年请来助兴。这话有点儿扯远了,还是说李邕差点儿没命的事。”
“谁差点儿没命了?”高三十五边说边走了进来。
杜二说:“你总算来了。贾六,我们这就走吧,路程不近吧?”
我说:“不远不远。下午咱们不用赶路,可以慢慢走,晚上我们在虞城东北的极乐寺借宿,来的时候我都看见那个庙了。一会儿高三十五兄带我找些铺子,我好准备一点儿路上用的吃的。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
高三十五说:“虞城我熟悉,我带你去。”
四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城外走。
城外村庄稀少,高高低低地散落在田野和树木之中。
我的马上挂着蓝布袋子,里面装着二十个毕罗饼,都是素的。高三十五建议我买羊肉馅的,我说晚上在庙里借宿,还是素馅更合适一些。明天到了孟诸泽,肉我是管够的。高三十五建议再买几升酒。我想了想答应了。他非常开心地拍打我的肩膀。真疼啊。
杜二的马上和李十二的马上都挂着酒袋子,里面各装了两斗虞城米酒。
李十二对杜二说,虞城米酒虽然名气大,但是不如上次在吹台喝的高粱酒后劲足,只有多喝才能达到迷糊的效果。杜二点点头。高三十五说还是汶上的酒更猛烈。李十二没吭声,突然对杜二说:“杜二,还是接着说李邕的事,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高三十五说:“啊,李邕什么事啊?我知道这老头子的脾气。我来晚了,从头说。”
李十二说:“你听到的就是一个头儿,刚开始讲你就进来了。”
杜二说:“是的,刚开始讲。李邕年轻的时候得罪了人,这人就陷害李邕,说他贪赃枉法,朝廷就把李邕判了死刑。李邕为自己辩解,但是这时候谁还听他说什么。家里人着急,到处想办法捞他。”
高三十五说:“这倔老头子一个人倒霉,全家也都跟着倒霉了。都说有形连坐可怕,殊不知无形连坐更可怕。”
杜二说:“谁说不是。那时李邕有点儿名声了,所以他的事,不仅京畿里巷传开了,好多州郡也都传开了,就等着看秋天砍头。有个叫孔璋的人,就住在颍川那边,他远远见过李邕,但是李邕并不认识他。他是布衣,大约读过《春秋》,就给圣上写信,为李邕鸣不平。他辗转通过熟人把信送进了大明宫。那信写得真好,看过的人都为之心动,圣上也喜欢这封信,就免了李邕的死刑。我当时听了李邕的转述就想把信抄下来,可当时酒肆里找不到纸,我只记下来几句。”
我说:“杜二兄,他都写什么了?”
李十二说:“你真沉不住气,这不杜二马上就讲了。”
高三十五说:“是啊,说到紧要处,有点儿紧张。”他一提马缰,马向前一蹿,离开大家半箭之地。其余人勒住马头,一起望着高三十五笑。
高三十五尴尬地笑着。
“我当时听李邕讲到此处也是非常紧张。孔璋说,我知道李邕,李邕不知道我,我不如他聪明。”杜二说。
高三十五说:“这个刚才说过的。”
杜二说:“是的。他又说,我听说士子都是肯为知己去死的人,而我这个人却是一个连要死的李邕都不认识的人,却心甘情愿替他而死。这是为什么呢?我这不是特别惋惜李邕有才能,而是要成全圣上您能够容忍有才能的人犯错的仁慈啊。”
高三十五说:“姓孔的好啰嗦,一个意思反复说。”
杜二说:“这意思不断重复,可能就是为了给圣上强化这个印象。”
李十二说:“这个孔先生还是有智慧的,给圣上送了一顶高帽子,圣上是一定会戴的。放谁杀谁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那律法岂不是虚设?”高三十五说。
“律法是相对而言的,主要还是看圣上需要吧。”李十二说。
“圣上站得高,想必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高三十五说。
“圣上也要遵守律法吧?”杜二说。
李十二捻须,说:“还是看需要吧。后来怎样了?”
杜二说:“把李邕放了。”
李十二说:“我是说那位孔先生怎么样了?”
杜二说:“经此变故,李邕被贬官,而孔璋却为这封书信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听李邕说孔璋被流放到岭南那个鬼地方。他至今也没见过这个恩人的面,可能是死在那里了。”
众人沉默,放马向前走。
太阳低垂,好像烙糊的毕罗饼,半红半紫的。马蹄踩在土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杜二打破沉默,说:“听李邕说,此事到这里还没完。他说他家阿温也为这事给圣上写了信。”
高三十五说:“阿温是谁?”
杜二说:“是李邕夫人,我见过的,非常会治茶。她给圣上写信,希望重重处理李邕,把他押送到边关戍边,不能只贬个官了事。”
高三十五说:“这女人够狠的。但是想撇清连坐关系很难的!”
杜二说:“听我说完。阿温夫人完全是为了澄清李邕的冤情。她这么说,圣上才肯听她说下去。说实话,阿温夫人的信真是得了李邕的文章真经。她先说李邕有罪,然后又说事出有因。她说所谓李邕贪赃,不过是买了别人的赃物,但他是从集市铺子里买的,怎么可能知道那是贼赃?她又说所谓李邕枉法,不过是把家里养的蚕种贷给邻居,这又有哪里不合律法了?”
高三十五说:“还是有点儿不妥当。李邕是吃公饭的,这种牟利暗事还是不能干。”
李十二叹道:“真是一个奇女子啊!”
高三十五说:“不能忍亏,这家人以后有罪遭啊。”
杜二说:“没有啊。李邕今年都六十六了,还能吃胡桃呢。”
高三十五摇头。
李十二说:“杜二,等到齐州那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见见他吧。”
高三十五说:“你们还要去齐州?”
杜二说:“一起去呗。”
高三十五说:“嗨,我早和人约好了,从这里直接去楚地。如果我能赶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杜二说:“我还没去过楚地,很想看看屈原宋玉住过的地方。”
我有点后悔借宿极乐寺。从外面看房子挺多,能住人的僧寮却只有一间。五个和尚一大铺。当家住持的年纪和杜二差不多,个头矮些,但很壮实。他没有问我们是谁去哪里,就答应我们四个和他们五个在大铺上挤一夜。
高三十五主动提出去割草喂马,他说庙后的草又高又厚。和尚们没晚饭吃,我把我们的毕罗饼分给他们一人一个。一个小和尚烧了热水。当家住持说他们庙小没茶。李十二瞄了眼身边的酒罐,说:“你们能喝酒吗?”当家住持说:“以前不能,今天能。”我想问为什么,看看李十二就没说什么。杜二说:“可惜我们没带下酒的东西。”当家住持说:“腌萝卜可以吗?”李十二从大铺上嚯地坐起来,说:“当然行。贾六,把高三十五叫回来,别喂马了,喝酒!”
九个人把整整两斗酒都喝光了,热水也喝了不少。半夜里,众人频繁起夜的声音把一个素日岑寂的小庙搞得非常热闹。早晨起来,每个人都有黑眼圈,只有李十二除外。
下了官道,远远看见燕三和陈七他们一大帮人等在那里。
孟诸泽的水光在阳光下仿佛碎银子。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我的心还是被它一下子扯开了,裹着水汽的空气一瞬间大股大股地涌了进来。
我问杜二:“是先打猎还是先喝酒?”
杜二说:“还是问李十二吧。”
每个人都选了一张弓,杜二选了一张最长的。
李十二说:“我用惯了剑,这玩意儿可是使不惯。”
杜二说:“就是玩儿,无所谓的。”说完,杜二把长弓背在身上,迎着秋风,纵马向芦苇飘荡的大泽奔去。
桑克,诗人、译者、批评家。著有诗集《桑克诗选》《桑克诗歌》《转台游戏》等;译诗集《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等,剧作《魏延传》《贰人行》等,小说《正午的恐怖》《玩偶》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等,曾被评为当代十大新锐诗人,入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