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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轶伦:小阿舅

  • 作者:林翠华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10-20 00: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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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沈轶伦,1983年生于上海。《解放日报》记者,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来》《说宁波话的上海人》等,小说刊发于《上海文学》等。

      宣传队锣鼓敲到门口。日敲夜敲。外公外婆眼看躲不掉,放下话说:“长子不能走。”

      我妈起身,被小阿舅按下去。小阿舅立起来,讲:“阿姐是女的,不要为难她。”

      屋外吵闹,众人听不清,都抬头看他,小阿舅说:“我走。”

      过几日,大红喜报贴到门口,来人恭喜小阿舅,准备好去安徽。

      这年小阿舅十六岁。临走前一天,他到晒台上,用模子敲煤饼,给丝瓜架好藤,给小鸡留下一袋蝉蜕。

      一只只小鸡,都是小阿舅亲手孵出喂大。他把晒干的蝉蜕拿在手里,捏紧按碎,小鸡凑过来,争先要啄。小阿舅蹲着,默默看它们彼此推搡。

      出发这天,早上天光刚亮,他背上一床被子,一手提几件衣服和毛巾,一手去拿伞柄。我妈抓住伞尖,把小阿舅拉回来一些,一边把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不要说话,一边递上布包,里面是我妈瞒着大人拆换来的全国粮票。

      大卡车载一车胸佩大红花的青年,从人民广场出发,经福州路开到外滩,绕一圈后到市百一店门口,然后向北拐弯,直接开去上海火车站。南京路两侧都是欢送的队伍,大喇叭,大标语,红绸翻滚的人浪。

      我妈跟在车后,一直跑,跑到夹道的人群都看不见,跑到西藏路桥当中,再也望不到车尾。人来人往,有农民推着装蔬菜的板车上坡,桥下苏州河,流水滔滔,运沙船、运粪船,各有各的方向,样样不急不慢。天气和暖,波光如画。她蹲下来哭了。

      家里子女三人,按政策,有人顶了当知青的名额,剩下的才能留在城里进工矿。大舅舅去了铝厂,我妈被分进街道的食品加工厂。在车间,我妈遇到我爸。敲定关系时,她提了一个要求,以后要对这个阿弟好。

      小阿舅到黄山第四年,夏天山洪。他和同伴手挽着手做人链,涉水去抢救对岸林场的物资,走到桥半,桥被大水冲散。几天后在山另一头的泥滩里才找到几个小同伴,身体已被泡大,头上身上没有好处,全是在水里被碎木浮石砸烂。小阿舅抱着浮枝捡回一条命,缺了一条胳膊,被送回上海的家。

      家在闸北石库门里二楼的一间,前后厢房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平米。样样与邻居合用。外公外婆早已讲明,长子婚后随他们住。小阿舅还没痊愈,新嫂嫂家的人已经来探病几回,话里话外不外乎在打听,小阿舅什么时候离开。

      我妈急得只能去掐我爸胳膊。我爸呼呼喊痛,向后避让,手里一摞书掉在地上。外公外婆嗤之以鼻。小姑娘,赔钱货。书蠹头,无一用。

      爸爸当时还是青工,婚后也只能带着我妈挤在集体宿舍,的确毫无花头。我妈团团转,倾其所有,到处托人,最后是食品厂的工会干部好心,告知文化宫传达室缺个门卫。

      小阿舅讲:“阿姐放心。文化单位好。”我妈叹气。

      小阿舅讲:“传达室里可以搭张床。”我妈跺脚道:“太小了,不是个人住的。”小阿舅笑,右手捏着空袖管说:“不要紧的,反正现在,我只算半个人。”

      文化宫先前是外侨商会在上海的俱乐部。大花园里有草坪,草坪上面立着一个小天使雕塑,西洋面孔,胖嘟嘟,后背双翅收拢,小手臂藕节一样,合掌枕在腮下,似睡非睡,凝视脚下一方池塘。池塘里养着金鱼。金鱼一动,水面搅动,映照出俱乐部主楼波光粼粼,一幢带罗马式外廊和立柱的白色豪宅。

      这房子内部,一色半人高的柚木护墙板,营造时全部从欧洲运来。二楼一间间小房间,每间屋内都带阳台和壁炉,如今全部打通,靠墙列架,中间排开长条桌椅,做图书室,向周边中小学生开放;有时又不开放,是写作组来闭关。底楼礼堂,比一间普通中学的礼堂还大些。弹簧地板,用细木工艺拼成无数人字形状互嵌。原先大约作舞厅用,舞厅边上一间宽敞的衣帽间,给阔人们挂大衣披肩。现在礼堂开放给周边工厂里的文艺骨干当排练厅。衣帽间就成了后台化妆间。外头闹得厉害的时候,这里反而平静。

      小阿舅打扫卫生、收拾草坪,替工友关门开门。看大家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出戏,倒也有序,就好像把同一个日子,过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外头闹到实在不堪的时候,也有人嚷嚷着把豪宅上上下下的柚木护墙板都拆了。最后既没发现夹带窃听器,也没发现藏着的黄金,倒是有不少白蚁窝骤然曝光,轰然一散,阳光下金粉飞扬,乌泱泱散落一地小翅膀。小阿舅扫了三四簸箕。拆下来的护墙板就被堆在底楼礼堂角落的衣帽间,一堆堆了几年。

      1978年冬天,几个青工通宵来排话剧《于无声处》,走时还在激动,关了礼堂的灯,却忘了关衣帽间的灯,灯亮了一夜。也许房子老了,线路也老了,到凌晨时短路的火花掉落在堆成小山的木板里。天干物燥。等消防队赶到,整个一楼都过了一遍火。礼堂内外的帷幔标语付之一炬。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失火那天小阿舅不在。他到医院陪着我爸等了一夜。护士叫着家属名字推门出来。三只手伸出去接过襁褓。我来了。

      上海人的规矩:新生儿满月,要娘舅抱着过桥。

      桥要过三座。到桥中要扔硬币,且不能走回头路。这样宝宝长大后勇毅茁壮,能闯四方。妈妈用毛毯包裹我身体,再绕过小阿舅右颈,穿过他的背,最后在腰头打结扎牢,像行军的人斜背一条子弹。小阿舅从天潼路出发,走过四川路桥,绕过乍浦路桥,最后到外白渡桥立定。

      桥上车流行人都穿蓝色布衫,男人戴布帽,女人多齐耳短发,朴素似与过去无异,但精神面貌不同。此刻江风料峭,拂面却蕴暖意。从桥上往下,只见苏州河汇入黄浦江,两股汇成一股,两色变作一色,分秒不歇,滚滚向东海奔去。海鸥跟在货轮后面进出,逐浪展翅,缓缓飞高,忽而飞低,贴近水面,又瞬间飞升,如在炫技,如此自在。

      鸟鸣高声,船笛低沉,海关大钟奏响整点报时曲,一个新的时刻到来。小阿舅低头看我。我的心脏,紧贴他的胸膛。

      这年我爸考上大学,平日住校,周日才回家。我妈给我断奶后白天上班,夜里读夜大。为了不打扰别人休息,她捧一册书到彻夜营业的公共浴室门口借灯光看书。两膝中架一块搓衣板当桌子写笔记。

      去浴室前,她总是先绕到文化宫,把我放在传达室。小阿舅学会用左边肩膀抵住我,低头牙齿一咬掀起我上衣,右手提起我两腿,更换尿布。我玩着他晃啊晃在我脸上的空袖管。酥酥麻麻。咯咯乱笑。

      但更多时候他把空袖管用皮带扎在腰间,提着锄头出门。文化宫被火烧过的底楼礼堂外,背阴处有个五步见方的空地。烟熏火燎变黑后,渐渐谁也不来,变成垃圾场。堆着闲置的舞台道具、清理出来的书籍杂志,花园里修下的枯枝落叶也被扔在这里沤肥。

      小阿舅就地开垦一垄蔬菜,靠墙支架,让番茄和丝瓜攀藤。角落里养一对肉鸽。这对鸽子常常换新,因为每四个月其中一只就会变成肉汤到我奶瓶里,后来到我饭碗里,再后来我就能徒手捏牢鸽子翅膀了。

      小阿舅讲:“不许拔它的毛。”我讲:“反正最后杀掉被我吃掉,有啥关系?”

      小阿舅讲:“吃可以,捉弄不行。”又讲:“你是自由人,它是笼中鸟。”

      我把鸽子往地上一扔,它们扑棱翅膀也飞了几下,但很快停住,咕咕叫着踱步,又绕回我脚下。

      我长到三岁。我妈评上区里的劳模,有资格送我去机关幼儿园。寄宿制全托。第一天给送去,我被一房间新奇玩具吸引,没回过神来,等过了几个小时,我意识到孤身在陌生房间,开始狂哭,把一房间已经驯服下来的小孩都惹哭了。老师们见惯阵仗,神色如常,到点该喂饭喂饭,该去花园去花园,我还是哭,别人午睡时,我大便拉满一裤子,臭水从裤管流下来。老师拖着我到花园水龙头前,横抱起来,头朝下,脚朝上,掀掉裤子直接开龙头冲屁股。冷水一个激灵,我就没了声音。

      此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叫:“小奇,小奇。”

      是小阿舅。他在幼儿园的栅栏外一直站着,从我进来到现在一直站着。他用独臂摇晃幼儿园大铁门。我从陌生人的手腕外看到倒过来的小阿舅,那表情似要和人拼命。他径直翻过铁门进来抱走了我。我记得脸贴着他胸膛的感觉。他穿了一件毛衣背心。他把我抱得紧紧。毛衣无数个针脚,好像无数个嘴巴,在心疼地吹气。我被无数个嘴巴亲吻了,也包围了。我不觉得冷了。我觉得热。我发烧了。

      我生了一场肺炎。等退烧后,小阿舅板着脸和我妈说:“不送了。”

      我妈和我爸对看一眼,说:“这怎么行,我俩忙进忙出,家里又没人看他。”小阿舅说:“我不是人?”

      我妈笑道:“小孩都这样的。去去就习惯了。”

      小阿舅说:“我不习惯。”

      最后折中。我去普通幼儿园,上半天学;下午放学后,小阿舅接我回文化宫,再等晚上父母来接。有时太晚,我就在传达室睡下。

      那张窄床睡一个成人都勉强,所以有时我就叠在小阿舅肚子上,像一对仰泳的水獭。

      他故意用力呼吸,腹部一起一伏,我如卧浪上,一边和他说话。

      小阿舅讲,小时候外公外婆上夜班,一人分到一个肉馒头,带回家给小孩。大舅舅总是一人吃一个,小阿舅就和我妈分一个。我妈撕掉肉馒头的皮,就算吃过,肉馅都给小阿舅。

      小阿舅说,小时候他和大舅舅一起去苏州河里游泳,回家时被外公发现,外公抽出皮带,不打老大,却要打他。我妈第一个扑过来抱住外公大腿。

      小阿舅又说,他十岁时出水痘发烧,外公外婆带着大舅舅回鄞州乡下避开传染,我妈那年才十三岁,因为出过水痘,自告奋勇,一个人留在上海,烧饭打水,昼夜帮小阿舅冷水敷身,直到两周后他痘尽烧退。

      小阿舅还说,我妈结婚时,我奶奶送给新媳妇一斤酱红色羊毛线,我妈拿出七两,倒是先给他织了件背心,就是他现在穿的这件。

      我摸着那毛衣的元宝针脚,一边摸,一边讲幼儿园里的事情,讲我看到的鸽子,讲鸽子咕咕地叫,起初小阿舅和我应和着,然后模模糊糊中,我看到鸽子列队,每个小小的身体都套着酱红色的毛衣背心,它们在天空飞翔,翅膀一起一伏,小阿舅起来,把毛衣盖在我身上,他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我睡着了。

      到后来,文化宫里进进出出的演员和职工看到我,都认得了。他们机关里过元旦、办联欢会,也叫小阿舅去,看到我,也抓一把糖给我,对小阿舅说:“你的尾巴来了。”

      过了元旦,差不多就进入我家最冷清的时候。我妈已经从厂里车间调到办公室当干部,新春是食品厂的出货高峰,正月十五前她都扑在厂里。我爸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年夜饭总是和不能回家的外地学生共进。

      小阿舅说:“文化宫食堂也放假了。我们去哪家吃年夜饭呢?”我说:“小阿舅去哪里,我去哪里。”小阿舅蹲下来,刮着我的鼻子说:“回答正确。”

      我们在菜园里架起小煤炉,小阿舅列好单子,一天做一样,年二十五炒瓜子,年二十七水笋烧肉。年二十九,我们还做了蛋饺。我在铁勺里放入蛋液。小阿舅在炉火上持勺晃动成蛋皮。我加入肉糜,然后对半合拢。到了年三十这天凌晨,小阿舅五点起床,推我起身。我迷迷糊糊也起来,他帮我穿上袜鞋,说:“买条鱼去。年年有余。”

      小菜场里光线昏暗。我还未醒透,只觉得一切影影幢幢。营业员们在各自摊位前做开市准备,随光线,他们的身影被拉长,肉摊头前师傅高举大刀,乒乒乓乓,声音可怖,我赶紧走快几步,手伸进小阿舅裤兜,攥紧小阿舅的手。

      小阿舅把右手插进裤袋,挽着菜篮,踏过湿漉漉地板,带我走到鱼摊位前。门口早已有一支队伍。队伍中间,每间隔几人,有两块砖头,一只搪瓷小脸盆,一段团起来的草绳。这是菜场里的约定俗成。一样物事代表一个人在此排队占位。

      小阿舅走到草绳前面,这是队伍前三名位置。低头刮鱼鳞的营业员抬头看小阿舅一眼,说一声:“你也晓得来的啊。”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转眼看到我,又什么也没说,只从摊位下面掏出一条黄鱼,重重扔进我们的菜篮。

      排在我们前面的阿姨探头过来,愤愤指着我们菜篮里的说:“这条明显新鲜。”卖鱼的营业员呼地扑过来,把这阿姨菜篮里的鱼拿回摊位,往鱼堆里一扔说:“不卖给你了。”那阿姨说:“你什么态度?”卖鱼的营业员说:“你看见人家断手了吗?人家是为国家负工伤。你要少只手,我这个摊头的鱼都留给你一个人。”阿姨面孔赤白。后面排队的人起哄说:“过年啦,不要吵。”又说:“不买鱼的走开,后面辛苦在排队。”

      小阿舅不响,把盛放黄鱼的菜篮递给卖鱼的营业员。她戴着手套的手在毛巾上一擦,抿了抿鬓角垂下的一缕头发,开始过秤。把鱼递给我们的时候,她看看我,又努嘴看小阿舅。

      小阿舅说:“我阿姐的儿子。”推我说:“叫阿姨好。”我叫了一声。边上划黄鳝的师傅凑过来说:“叫舅妈好吧。”

      卖鱼姑娘扬起一瓢水打跑了卖黄鳝的,这才低下身子来回答我说:“真乖。”又说:“小朋友眼睛大大,卖相交关好。”小阿舅凑上去说:“小朋友长了好看,你知道为啥?因为三代不出舅家门。”卖鱼姑娘伸手过来,推了一下小阿舅的左肩。

      小阿舅四顾,似乎担心别人看见,又似乎等着别人看见,他笑着说:“腥气吧。”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爸爸被大学公派去英国进修。至于我妈,读出大专,又在夜大读出本科。当她从厂里被选拔到区委机关的第三年,机关在近郊的新公房里分给我们仨一套两居室。

      小阿舅每周末换两次公交车,从市中心赶到我家,有时嘴里咬着钉子,有时嘴里衔着刷子,帮我们在厨房靠墙装了一张折叠桌,又把大小两间卧室四壁刷白。

      这天我妈难得到家早,到家仰头欣赏工程进展,放下公事包,从小阿舅手里接过工具,又递上毛巾,拉过他,叫他蹲下,给他擦后颈上的墙粉,一边嘱咐我去给小阿舅倒茶。

      我端水进来,见小阿舅孩子一样,一动不动,蹲在我妈膝边。

      小阿舅说:“阿姐,到底是你有出息。”

      我妈平时骂我高亢嘹亮,但此刻她的声音低到几如耳语:“没有阿弟,没我今朝。”

      我妈说:“他爸如果还回来,起码也是五年后。阿弟来,和小奇住一间。我买张高低床。”我狂喜,进屋放下水杯,拉着小阿舅的右手不肯放开。

      小阿舅站起身,勾起右手,如力士展示肱二头肌。我跳上去攀在上面,两脚腾空,如荡起秋千。我妈看着我俩笑,揉了揉眼睛。

      我妈越来越忙,常常有司机开车到我家楼下,接她去开会。我在学校里成绩中下,但老师们待我特别客气。比如我们同学几个争夺游戏机,后来大打出手,互扔词典和砚台,撞碎了一扇玻璃窗,班主任训其他几个同学如训灰孙子,看到我时声调就降了下来,还问我有没有受伤。

      这天我妈照例没空,小阿舅接到电话到学校接我。我见小阿舅又高又壮的个子,晃着空袖管走到家长群里,好像一滴清洁剂掉落水中。身边人退后一些,让出一个圈。忽然有人轻声说“副区长家的阿弟”,一时那一圈空隙又不见了。家长们客气地推让小阿舅第一个进来接我。

      我自知犯错,低头不吭声。小阿舅说:“先回一趟文化宫。”

      搬去新家后,我已长远不来文化宫。默默跟着小阿舅走进大门,只觉得围墙变矮,房子看上去也小了。小阿舅说:“等我分好报纸,再拿点东西一起回家。”我点头,踢着草坪一角。我在这里学会走路,每一棵树我都认得。现在我已经长得快和小阿舅一样高了。它们还认得我吗?

      我走到草坪中央。池塘看起来几乎迷你,上面立着小天使雕塑,是真人孩童大小;日晒雨淋,身上斑驳一些,双手依旧紧贴脸下。

      脚步声响起,是小阿舅走到我身后。他说:“你知道这个雕塑派什么用场?”我摇头。

      小阿舅说:“我也是听此地老人说,原先一些外国穷鬼到上海来淘金,金没淘到,死在上海,又没家人,其他侨民就出资在这里帮他们立尊雕塑纪念,名叫守护天使。”

      我说:“我看像一只大鸽子。”

      远看或许会以为天使闭着双眼,但其实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天使双眼没闭,但视线向下,并无聚焦,仿佛孩子疯玩后的力竭,此刻对着池塘发愣,是已渴睡至极。天使在水与陆的分界点,也是站在醒与梦的中间。

      小阿舅把一样东西放入我的手心,我摊开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鸽蛋。小阿舅说:“已经另辟地方在造新文化宫了。我们这个花园过几年就要拨给外国公司办公。上面叫我把菜园拆了。鸽子我放了,打扫的时候发现落下一只蛋,就想着送给你。今天阿姐叫我去学校,我还当是你考得好。”

      我说:“小阿舅,对不住。”

      小阿舅说:“小奇,你爸妈争气,你也要为他们争气。”

      我耳朵发烫,低头端详鸽蛋。

      小阿舅和我回到家,在鞋盒里塞满报纸和棉絮,做成保温箱。他往热水袋中灌上热水,再把鸽蛋放上去,把温度计放在鸽蛋边上。将一块旧毛巾盖在上面,上面开着台灯。每天早晚,他和我各负责给蛋翻一次身。二十三天后的那个早上,小阿舅到上铺推我。晨光初露,从下垂的窗帘透入室内,淡淡的青色中房间里响起一片唧唧的声响。是小鸽子破壳了,张嘴叫个不休。

      小阿舅说:“我们约定过的。等小鸽子孵出来,你要怎么样?”我和他拉钩说:“考进前三名。”

      我考高中这年暑假,我爸总算回国。但他时差还没完全倒好,就被叫去浦东上班。那里一片滩涂,我爸去一次非常不方便,总是带上换洗衣服,在那边住一周才回来。

      我也乐得没人管我。我在学校里刚学会打网球,如今中考结束,暑假悠长,我几乎天天都要和小阿舅一起去文化宫。他看门的时候,我在里头自己挥拍对墙打一个上午,然后去洗澡,和小阿舅一起在食堂吃午饭,下午再回家看书温课,等小阿舅买菜回家做晚饭。

      暑假过半的那天,我照例在打球,忽然下起雨来,那种上海夏季例行的阵雨,街上传来人们四散奔走避雨的脚步声。我因为等着要去冲澡,索性也不急着避雨,慢慢收拾球拍,快走回大楼时,看见栅栏外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用一件外套蒙着头,看起来完全被淋湿了,但一动不动。我不由走过去,发现这个人正眼巴巴盯着门卫室。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不好意思进来躲雨,于是我跑过去,想叫这个人放心,可以去门卫室躲雨。可就在我走近的时候,发现门卫室的门开着,小阿舅站在门口,雨点打在他头上,他湿了半边,却好像浑然不觉,他也在看着这个淋雨的人。

      小阿舅脸上的表情我从没见过,似乎很痛苦,又似乎很凶,好像在哀求,又好像在赶人走。但我看得出,他认识这个淋雨的人。

      我放慢了脚步,远远在雨幕里看着他们。他们隔着几步路,互相看着对方,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真怪。直到那个淋雨的人缩回一只手,摸出一把折叠伞来,打开,然后放下蒙着头的外套。

      我认出她来,菜场里卖鱼摊位的阿姨。

      但她没有说一句话,撑着伞走了。小阿舅变了脸色,他左臂的空袖子落了下来,瞬间被大雨弄湿了。他抓了两次门把手,最后走到雨里,抓住门边,这才关起门卫室的门。

      说不出为什么,我一时不敢走过去,只能绕去主楼洗了澡。午间我去叫小阿舅吃饭。他看到我来,抬头笑笑,像大病初愈的人那样,从抽屉里取出饭碗和筷子给我,说:“今天小奇先自己去吃吧。”

      我说哦。

      我走出门卫室,快到主楼,又折回门卫室。雨早就停了,只剩玻璃窗上的水,眼泪一样滑下来,凝结成很大很大的一滴一滴,大声落下。

      小阿舅一个人呆坐在门卫室,香烟烧到他手指。他被一烫,才一动,低头摁灭烟。

      这年岁末,爸爸做主,开车带妈妈、我和小阿舅进入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

      电视塔已经结构封顶,上面发射天线钢桅杆已经安装就位。塔内大厅正在装修,观光层在调试照明设备。父亲豪情万丈,也顾不得和我们细聊。别人过来叫我爸:“高工,高工。”我爸和我妈应声走过去,留下小阿舅和我。

      我们甥舅站在上海至高处,俯瞰全城。

      黄浦江阳光下发亮,如拉链合拢,将浦东浦西聚在一处。我们试图在变化了的地标边上找到自己的家,试图认出文化宫。岁末文化宫已经在清点打包,即将搬迁去别处。老房和花园在大修,外面都是脚手架。

      不过从高处看,哪里还能辨认出来?只见浦江两岸,处处有工地在施工。处处欣欣向荣。江上点点船只,兴兴勃勃,我们辨认四川路桥、乍浦路桥和外白渡桥,都像指甲一样细细一条。桥上的路人,更是几乎看不出。

      倘若真有神明在高处俯瞰,这城中那么多人,具体到一户一家一人身上的喜乐哀愁,能否被听到?

      我已经和小阿舅一般高,我拍着他的肩膀,和他说看这看那,小阿舅沉默下来,凝视上海,久久不语。

      这晚破例在饭店吃饭。父母点菜。小阿舅和我去洗手。我先回到包房,在门口,听到父母在房间里说话。

      我爸问:“阿弟朋友谈得如何?”

      我妈说:“不提了,出国潮,卖鱼姑娘去日本嫁人了。”

      我爸说:“怪不得。文化宫也要搬走了,他以后去哪?”

      我妈说:“他能去哪儿?”

      我爸说:“要不你给阿弟介绍个新工作?”

      我妈说:“现在不比以前,到处要讲学历。市场经济了,高工,不是我不介绍。再说你不在家、我不在家,家里总要有个大的看着小的吧。”

      我爸不响。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的阿弟,你拿主意好了。”

      我推门进去,父母转变话题,接着小阿舅也来了。一家人坐齐,服务员开始上菜。窗外是浦东新景,点点灯光,到处在变样。我爸说:“看吧,烂泥渡路不再是乡下地方了。上海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了。”

      小阿舅举杯,说:“有时觉得,这个上海,已经跟我没啥关系了。”

      我妈说:“阿弟放心,我家就是你家,以后就住我们家。”小阿舅起身要说什么,我爸给他倒酒,他又坐下。

      我爸说:“阿弟帮帮忙,还有三年,帮我看牢这只小鬼。”

      高二结束那年暑假,八月末,十七号台风到达上海以南大约400公里的海面上,上海连续暴雨,市区东北大风8级。电视台天天在放各级单位迎战台风暴雨大潮的新闻。小阿舅乘雨势略小,说要赶紧出门买菜,回来浑身湿透,像是蹚过大河。

      晚饭过后,我俩凑在屏幕前努力辨认,看看能否看到我妈。我爸是早就打包了衣服睡在了陆家嘴工地。我妈在机关值班防台,已经十天未见人影。

      半夜,我被不断撞击的呼喊声吵醒,醒过来一片黑暗。我侧身拉到线绳开灯,窗外风雨大作。

      原来有一截树枝被吹到我们窗台,不断敲打玻璃,如有人急促叩门。我下意识地往下铺一看,小阿舅的位置是空着的。我以为他去上厕所,便叫他。

      无人回应。

      我翻身下床,家里统共两室,另一间是父母的卧室。此刻应该没人,却分明有声响,窸窸窣窣。

      我摸到桌边的网球拍,紧紧捏在手里,犹豫再三,壮着胆子走到隔壁大卧室,摸着壁上的开关,亮了灯。小阿舅躺在我父母的床上,边上毛毯高高隆起一团,散出一把长发。

      小阿舅喘着气说:“小奇,是我。”

      我看到床脚散落玫瑰色胸罩。蕾丝细带的内裤。小阿舅说:“她……她们楼下发廊进水了,外面雨太大了。我才让她上来。”我刷地红了脸。

      我们家楼下,沿街一列商铺里杂着一家发廊。成日半拉着窗帘,开着粉色的灯,照亮几个半躺在沙发上的穿吊带的女人。

      这么脏,现在躺在我爸爸妈妈的床上。我只觉浑身血气上涌,抡起网球拍,就奋力砸向床中。毛毯里的人吃痛,哇哇叫起来。我扑上去要掀毛毯。

      “滚!”我吼,“这是我家,我家!你们什么东西?”

      小阿舅赤裸着身体翻过来,紧紧护住毛毯,他左臂残肢的肉剧烈抖动,灯光下发白。

      他用几乎哀求的口气说:“小奇,你先回房间。我们马上走。小奇,求求你不要和你妈妈说。”

      像有人用消防水龙头在冲刷我家窗户那样,外头的雨倾倒下来。

      小阿舅说:“小奇,我没有别的去处。”他回头看我。

      他哭了。

      高三一年我都住校,连寒假都没回家;只有当中换季的时候,我特意叫上几个同学陪我一起回家拿衣服。小阿舅开门看到我,又看到我同学,又看看我,就转进厨房。我打包好衣服准备出门,小阿舅赔笑地指着桌上冒热气的三碗山芋甜汤和一碗切片的橙子。同学们迟疑片刻,看我要不要坐下。我拉着同学扭头就走。

      走到楼下,同学问:“高奇,你们家保姆怎么只有一只手?”我说:“嗯。”另一个同学说:“像《神雕侠侣》里的杨过嘛。”我说:“我们去吃炸鸡吧,我请客。”

      1996年酷暑中,我高考前夕,外婆去世。妈妈请假扶灵回鄞州乡下,要将外婆安葬在外公身边。我考完最后一门,连夜坐火车到宁波城里。出站时,看到人群里,高高壮壮的独臂人。是小阿舅来接我。

      偏偏是他。

      我们坐车去乡下,一路上,我不吭声,他看我脸色,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太累了。半路晃啊晃着睡着了。醒来发现车还在黑暗中开着,只有车灯照出两边的庄稼。司机开了窗,夜风呼啦啦吹进车厢。我们在一片稻浪上夜航。仿佛此刻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这条小舟。

      我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不知何时贴到了小阿舅胸口。我闻到小阿舅身上汗味。他挺直坐着一动不动,只有肚皮一起一伏。往日都到眼前来。

      车身颠簸。我们都被一震,下落时,我的头敲在他的肋骨上。他下意识右手伸过来,想摸摸我的脸。我们有一年没有说话了。

      我没有避开。

      但他却把手缩回去了。

      他看向窗外。

      小阿舅轻声说:“小奇,对不起。”

      翌日上坟。外公去世不过一年,但墓前草已经半人高。我辨认上面外公外婆名字。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全名,现在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这对夫妇墓碑后面,让我觉得怪异。仪式结束后已近中午。死者所有后代集齐,在当地订了餐馆吃饭,坐满一桌,在我记忆里是头一回。

      炒菜撤盘,开始上点心时,大舅妈清清嗓子,说:“铝厂你们知道的,大舅舅已经下岗。我们就一个独养女儿,讲到结婚,将来的事情都难讲。我们总归在老房子里等死。”又说:“有的人做了国家干部,高风亮节点,老房子让给老百姓算了。”

      大舅舅闭眼嚼菜。大表姐在拆鱼。我爸低头喝白开水。我妈不响。我转到边上问服务员找厕所。从厕所出来,看到小阿舅从我面前一闪而过。

      他走进后厨,单手直接提一把菜刀上来,放在我们一桌台面,面不改色,笑笑晃着空袖管。他用好手捏根牙签,慢慢剔牙,说:“阿嫂,来,来,继续讲,讲给大家听听。”

      回到上海,九月即将开学。我到大学报到前,我妈忙进忙出,不住添买东西,只觉得为我准备不足。爸爸说:“小鬼比我还高了,你忙啥?”这话腔调,俨然我妈。但这位女强人忽然伤感,非拉着我爸,两个加起来一百岁的人,一人背一床被子,一人拖拉杆箱,剩下我两手空空,打车到校。我本来想嘲笑她不必多此一举,但跑到宿舍一看,一房间都是家长,倒把新生都挤了出来。

      我妈张罗着给我擦桌子,又要打开水。我低头看见老妈颅顶全白。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小?我扶住她的腰,任她攀着高低床的楼梯爬上去,给我的蚊帐打好所有的结。

      报到这天傍晚,有人在宿舍楼下喊我名字。我刚洗了澡,头发还是湿的就冲下楼去,因为和女同学约好去买电脑。

      来的人却是小阿舅。

      小阿舅笑笑,右手提着一个保温桶,说:“早上去菜场里买的活杀的鸽子,给你炖一碗汤。”我说:“喝了多少年了。”小阿舅笑着说:“才十八年。高才生数学也做不来了。”我拉他到操场边的凉亭坐下。

      小阿舅摸着口袋想抽烟,但看看周围的学生,又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目光贪恋观察校园,说:“蛮好,蛮好。”他示意我喝汤。我并不想喝,但不忍拂他好意,只好旋开盖子。小阿舅从上衣口袋里郑重拿出一样东西,塞在我手里。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份存折,写着我的名字。

      小阿舅说:“你外公外婆的房子卖了只得这些,平分三份。这份是我的,全给你。现在做大人了。男人家,总要点钞票傍身的。”

      我推给他:“小阿舅自己留着。”小阿舅笑:“三钿不值两钿。你别嫌少。我留了做啥?我又没成家。”

      话到此处,我俩沉默下来。

      然后没头没尾地,小阿舅说:“你放心,以后绝不会让人……让人弄脏你家。”

      我一时语塞,低头说:“我家也是你家。”

      小阿舅摆摆手,环望四周。

      夏末时分,凉亭边美人蕉红艳夺目,沿凉亭外的走廊一溜,茉莉种满,此时正在盛放,小小白花,极香极香。小阿舅说:“送到这里,我也算功德圆满。”

      小阿舅说:“小奇,人到最后进棺材。棺材合拢时,要儿子来敲钉。外公外婆死的时候,都是我和你大舅敲钉。”

      小阿舅说:“等我死的时候,你来敲。”

      油封鸽子汤,原来是这样滚滚烫。我喝一口,全堵在喉咙口。

      校园广播响起,放送一首流行慢歌。走过成群女生,不知讲到什么笑话,笑声清脆。不时有骑自行车的师生打着铃飞驰而过。还有操场里,同学们投球扣篮和彼此呼喊的声音,交织着头顶梧桐里的蝉鸣,阵阵声浪,远远传来。

      落日余晖。空气凉爽下来。

    【审核人:站长】

        标题:沈轶伦:小阿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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