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日娜,蒙古族,出生于一九九一年,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青年作家》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热 冰(节选)
陈萨日娜
最后,他把那几缕头发埋进了花盆里——毕竟曾是身体的一部分,当作垃圾扔掉有些自贱,郑重地保存起来又像神经病。相比而言,花盆是个折中的去处,况且安放在植物之旁,还沾点“再生”“萌发”的寓意,较为吉利。
此刻他对这个决定十分后悔,不该浪费紧张的清晨去纠缠一个矫情的选择,新陈代谢的产物罢了,每天都有。“可就是因为每天都有啊。”他又忍不住怜恤地想。
四周越来越闷,热气从头顶大举压境,脖子上像套着一条不断收紧的绳索,不用看都知道现在太阳升上去了。他猫下腰,从鼻子向外窥,想找找同事们到哪儿了。绒毛的缝隙间,他看到老鼠、鸭子、狐狸、狗熊站在缠绕着花藤和铃铛的敞篷客车上渐渐远去,背影随着挥舞的手臂一耸一耸,狐狸依旧奋力地起跳,腰间的佩剑发出啪啪的声响。它们几乎都有各自的负重,老鼠斜挎一只水壶,狗熊怀抱一个蜜罐,兔子衣兜里总插着一支比胳膊还粗的圆珠笔。只有他空着手,因而有时能够巧妙地倚靠点什么来获得片刻的轻松,梅花鹿为此还背地里议论过他。可此时,他无疑是最沉重的。他的腰间佩戴着一个与自己等高的女孩。
“如果早晨没琢磨把头发扔到哪儿,就不会错过地铁。不错过地铁,就不会耽误花车巡演。巡演不晚点,女孩就不会过度反应。”他明知这样的总结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演绎了一遍,毕竟目前能降温的手段,也就只有想象力。
从售票处到礼品店,几乎所有主题乐园的员工都认得那个女孩,年卡游客并不稀奇,可办完年卡后每周都准时进来游览的只有她一人。不同于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或者戴着幼稚头饰的情侣,女孩从不加入漂流岛、过山车、海盗船之类的等候队伍,也不见她购买任何火爆的周边玩具。上午十点三十分,女孩总会站在花车巡游的起点,挤在第一排等候他的出场,同时高呼他的名字——“桑尼!桑尼!”
他原本没有名字,就叫“小羊”。
主题乐园衍生自一系列动画片,里面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都高度拟人。鸭子的女朋友是银行柜员,狗熊喝咖啡必须有拉花,兔子当交警不开心,就天天上街给别人开罚单。唯独他,真的是一只羊,毛很长,不会讲话,作为农畜物被老鼠养在乡下,冬天时剪下羊毛卖给纺织厂,是老鼠的好朋友以及主要经济来源。比较有记忆点的技能是会在老鼠伤心的时候,揪下自己屁股上的毛,捏成云朵、小花、大嘴唇什么的,哄老鼠开心。
前年夏天女孩来合影时,抱着他大声说:“我给你起了个名字,你也有名字了!你叫桑尼,就是Sunny,晴朗、灿烂的意思。”后来演出助理礼貌地将女孩请到警戒线外,告知她不可以触摸人偶。可这不影响女孩的狂热,许许多多的周末,他套在厚重的人偶服中,听到了一个女孩完整的生活。
“桑尼,家里热水器坏了,房东不给我换。”“桑尼,甲方不喜欢我的设计。”“桑尼,我妈妈又结婚了。”“桑尼,我也被人‘薅羊毛’了,表姐不还钱。”“桑尼,老鼠对你好吗?你揪自己的毛毛,他有没有关心过你?”“桑尼,我不能去杭州玩了,前男友又借走一千块。”“桑尼,你揪自己的时候痛不痛?”
“桑尼,你说这两款鼠标哪个好看?”女孩拿着手机叫他选。入职主题乐园培训的第一天,公司就规定过,人偶演员不可以做像人的事情,于是他只能举起蹄子,搔搔脑袋,装作不认识鼠标。
太阳应该是又大了,人偶服里的热气比刚才更加尖锐,身上的汗毛湿答答地黏着皮肤,触发汩汩刺痒。他不禁有些庆幸,好在头发稀少,怎么说对散热也有些帮助。
“怎么弄的?”隐约有话音传来。他透过网布,从羊的鼻孔里看到舞台经理满头大汗地朝这边赶来。“到底怎么弄的?”话音再一次响起。
他看到一直跟在身边的演出助理站到他和女孩中间,眉眼揪成一团。“早上花车巡游迟到了一会儿,十分钟左右吧,这位游客可能有点着急,到合影环节的时候,她就又上来抱小羊。我们当然第一时间出来制止,但是,”助理忧愁地朝女孩身上望了一眼,“但是,他们还是缠在一起了。”
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女孩那条过于新潮的裙子,从腰线到裙摆,紧紧排列着银色的拉链,拉链末端指向许多船锚形状的链头,剩下不多的缝隙被若干铆钉和水钻填得满满登登。他虽然离得最近,却隔着人偶服看不真切,只觉得在阳光的直射下,旁边像匍匐着一只遍布甲片的怪兽。“怪兽”显然是饿了,趁女孩抱住他的瞬间,咬了羊毛一口。
“这怎么还缠在一起了呢?”舞台经理走上去,试着拽了拽他和女孩。羊毛和拉链的关系远比想象中复杂,突如其来的受力反倒收紧了距离,他和女孩身上一晃,挨得又近了一些。
“不要再碰裙子了,赶快带我们去休息室!”他在心里朝舞台经理呼喊,嘴上却依然缄默得像口深井。“演员须保护角色的独立人格,不得在游客面前摘掉服装,或进行语言交流。”这条规则作为铁律,每次花车巡游之前他和同事们都要背诵一遍。尽管焦急,但为了不掀起更多麻烦,他还是闭紧了嘴巴,同时把腰弯得更深,奋力地从羊的鼻孔里往外窥望。
角度所限,脚下和两侧都是盲区,唯有正前方的视线比较完整。他穿过绒毛,看到眼前围观的游客越聚越多,不知何时已经形成了令人担忧的规模。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还有人打起了视频,给手机那端的亲友展示这个滑稽而尴尬的场景。“喂,喂,我来乐园了,你快看,这小羊跟那人衣服拉链缠到一起了!”
“咱们还是先离开吧。”他听见演出助理担忧地建议。舞台经理也认清了形势,检查了一圈他的服装和头套,加固了连接点上的卡扣后回应道:“告诉休息室,把空调开到最大。”随后他感到左右手臂被搀了起来,接着前方和后方出现了拖动的力量,他赶紧迈开脚步跟着力量的方向挪动,要不是受制于人偶服肥大的裤裆,他甚至想奔跑起来。这样走了几步,视线就错乱了,眼睛处的人偶鼻孔上下窜动,掉到了脖子的位置,他的眼前就只剩下没完没了的白色,还有捶打进白色绒毛里的阳光。
这样狼狈地行进半天,终于听到了开门声,与此同时,绒毛外的强光瞬间消失。有人手忙脚乱地搬来凳子,搀着他慢慢往下坐。刚弯下腿,又有人把他架了起来。“不行,这样游客没地方了。”“那坐沙发上?”“也不行,挤在一起,咱们够不着裙子。”“对,这缠得太多了,一个人解不完。”“咱把沙发挪出来吧。”“那得先搬保险柜和办公桌。”
隔着人偶服,他听到屋子里充满爆竹般的讨论声,声音漫游在钢条和木板做框架支撑起的人偶头套外,被裹上浓稠的嗡鸣,显得更加旷远。“来,游客,您先上这边等着。”一个工作人员说,“来,小羊,你们一起动。”始终安静着的女孩突然激动地大声喊:“它不叫小羊,它叫桑尼!”他听见四周沉默了一下,然后讨论声又腾空而起。
头顶持续传来机器低频的震动,能听出空调在努力地工作,可闷热却没有退散的意思,他呼出的每一口气喷在绒毛的里衬上,都被加温再反弹回面庞,勒索走下一口将要吸进的氧气。身旁的同事们还没有拿出可行的办法,争论声中时不时夹杂着女孩的反驳:“我再说一遍,它不叫小羊,叫桑尼!”汗珠淌在眼角边,蜇得他眯起眼。“想点什么。”他劝自己,随便想点什么都行,只要能把注意力从眼前转移出去。
首先闪进脑海的,自然是那首没写完的诗。
原本老师们没想把课上得这么累,三本院校,又是艺术专业,师生间讲究的就是一个默契,你凑凑合合地教,我凑凑合合地学,谁都别为难谁。可他偏偏努力得让人招架不住。视唱练耳他占着琴房不出来,舞蹈外刺步旋转三十组起步,原文正音五点起来背意大利语绕口令,就连现当代文学史都要跟着老师追问:“布莱希特有什么适合我这个阶段阅读的作品?”到最后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音乐学院,音乐剧专业,有个人勤奋得跟疯了一样。
渐渐大家习惯了他的存在,能够在适度的距离外开着适度的玩笑并给予适度的忽略,他便更加彻底地沉浸于无人之境。除了苦练专业课,空闲时还会旁听其他学院的讲座,参观巡回艺术展,去电影节当志愿者,并且试着写了几篇小说几首诗歌。
一天夜里,他睡不着觉,脑袋里不断闪过璀璨的冷光,其中还有零散的词组。他走到桌前,在纸上写下:
水一动情,成了冰
冰一发呆,成了雾
雾一老去,成了雪
然后呢?雪呢?雪怎么样了呢?语言到这里忽然卡住。他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到合适的句子,于是把这首未完成的诗发在了校园网上,算是存放进精神仓库,等待未来的某天与最后那句话邂逅。
很快,他突出的努力被看到了,市里举办大学生文化节,他代表学校参演经典剧目《歌剧魅影》,并且脱颖而出,被选中饰演那个悲情又神秘的“魅影”。对这个机会,他当然无比珍视,每天第一个来排练室,待到最后才离开,老师布置的任务也永远是最快完成的。可是排演进行到那首名曲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时却推不动了,其中对唱部分,“魅影”的台词里有五个连续的“sing”。
“我认为不能那样唱。”他坚定地向老师解释,“这时候‘魅影’的情绪是复杂的,不能用单一的音调来演绎。第一个‘sing’他心怀希望,应当使用咽音来表现。第二个开始,他燃起了嫉妒,最好加入花腔。等到第三第四个,情绪又变成了怯懦和焦急,所以需要用压喉找到摇滚的唱法。”他一边说一边演示,整个排练室都回荡着他激昂的共鸣。
老师被打断,有点意外又有点疲惫,耐心听他讲完,说道:“你有想法很好,但一个改动牵扯到太多人了,乐队、灯光都要动,我们时间不够。”他没有罢休,第二天给老师提供了一套不需要别人配合的改动方案,第三天写了六千字“魅影”的人物小传,第四天他开始拒绝演唱一个音调下来的那段唱词。老师气得给保温杯摔出个坑,最后揉着太阳穴问:“这剧三十多年了,国内国外几万场都这么演的,你就老老实实照谱唱不行吗?”
“不行。”他看着老师说。
“怎么不行?”
“谱是纸,我是人,我比谱生动。”
那天结束排练,一个始终站在旁边的女同学走上来,递给他两瓶矿泉水。他说:“谢谢。”
女同学说:“你好呀,我是演出的志愿者。这几天我都看了,你唱得真好,讲得也特别好。”
他说:“谢谢。”
女同学说:“我知道你,你在学校很有名的,专业上好厉害。”
他说:“谢谢。”
女同学说:“所以雪怎么样了呢?”
他微微一怔,矿泉水在喉咙里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摸得到的浪花。女同学弯起笑眼,对他说:“水一动情,成了冰 / 冰一发呆,成了雾 / 雾一老去,成了雪……下一句呢?雪后来怎样了呢?”
空调已经开到最大,能感到冷风在外面阵阵拨动,可就是感受不到任何凉意,人偶服里面越来越闷,呼吸简直就是拿鼻子跟空气拔河。他佝偻起后背,用脖子去找椅背,想调整成一个舒适点的坐姿,不觉间,行使视力功能的羊的鼻孔蹿到了眼前,白色的人造毛中敞开一道开阔的光亮。这次他看清了那条给主题乐园造成混乱的裙子,非常前卫,银光闪闪,无法用“好看”或“不好看”形容,应该说使人联想起许多兵器和兵法。他顺着裙子把目光往上抬,视线里缓缓出现女孩的面孔。女孩看起来没比他好多少,妆容在脸上已是泥泞斑驳,齐刘海被汗水腌得一绺一绺,贴在脑门儿上好像条形码,然而下方的眉眼却是舒展的,看不出应有的焦急。
这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一阵窸窣,然后胳膊被挽了起来,同时肩膀被东西压住,从重量判断,似乎是颗脑袋。刚刚复位的视野受到牵动,又隐没在了白茫茫的绒毛里,这时头套侧方传进来女孩的声音:“桑尼,谢谢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与女孩的初遇,其实也是他第一次穿上服装扮成小羊出场。那天他随着同事们参加花车巡游,不敢独自走出太远,就迈着小步跟在老鼠身后朝人群招手,女孩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冲出来,像个沙袋一般把自己摔在羊的腹部,然后抱住他哭。他本能地把手举高,做出“投降”的姿势,工作人员也立即围拢,准备制止。女孩却主动松开了怀抱,郑重地退到一步之外,挽起左臂的袖管,胳膊内侧的皮肤露出一排文身,全部是小羊,跳舞的小羊、吃草的小羊、飞翔的小羊、撅起屁股的小羊,各式各样的小羊被一一记录在稀薄的皮肤上。女孩说,自己曾有过一段至暗的时光,无所依靠,不敢见人,是靠着小羊的支撑和陪伴才走了过来。她一边讲述一边哭,眼泪随身体的颤抖不断滚落,连工作人员都不好意思粗暴地中断这个场面,甚至主动帮她和小羊拍了第一张合影。
后来,结束那天的表演,他换上普通的工作服,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在路过餐厅时又看到了女孩。他站在一段距离外,看着女孩放下袖子的手臂和被泪水冲淡的脸孔。作为人偶演员,上去交代身份当然是不被公司允许的,可他也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冷漠地离开,仿佛是种亵渎。于是他定在原地,听着心脏在嘈杂的餐厅里不断震跳。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在半空望了一圈,很快便遇上了他的目光。“你好,”女孩看着他说,“两个板烧鸡腿堡,麻烦帮我催下呗。”
光秃的额前,汗珠接连滑落,一滴不差全流进嘴角。他的双手套着人偶袖子,不依靠演出助理帮忙,自己没法脱下来,就只好把汗滴往嘴里抿。
不远处,同事们的讨论似乎较刚才弱下去了些,随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逐渐加强,接着他听到了舞台经理的话音:“是这样,我们刚才研究了一下,现在裙子这个情况,光靠一个人,天黑也解不完,怎么也得三四个人一块儿。”经理的声音在半空环绕了一圈,他继续说,“但咱们这屋的保险柜四百多斤,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抓手来搬,保险柜不动,桌子沙发就没法动,桌子沙发不动,这屋子地盘就不太够用。”
经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按了按说:“所以咱们克服克服,到外面来吧。”话音刚落,他又被搀了起来,继而无法抑制地跟从两侧的力量向前迈去,一同移动的还有女孩,两人之间时而拖拽,时而碰撞。很快,一道光泼在脸上,眼前的绒毛瞬间被点亮,铺天盖地的白色更加强壮。他听见大家吵嚷着拿来遮阳棚和座椅,许多只手和许多张嘴围到身边,开始正面进攻那些错综复杂的死结。他听着,除了舔掉嘴边的汗滴,依旧什么都不能说。没一会儿,他便出神了,脑中浮现出淡蓝色的雪山。
学历、面试、专业技能考试都没有问题,每次都是政治理论笔试以两三分之差惜败。女友跟在身旁,还是递给他两瓶矿泉水。他说:“我不想喝。”
“我都看了,你唱得真好,讲得也特别好。”女友翻着网页说,“你看,年底区里的歌舞剧团还有考试,咱再试一次。”
毕业后,同学们像洒在大地上的雨水,渗透进城市里各种各样的行业,从健身教练到汽车销售再到美容院前台,却唯独避开了本专业。他找不到人交流就业信息,只能蹲守在各大剧院的招聘网页上,一熬就熬到了后半夜,有时他望着黑暗中电脑屏幕散发的亮度,觉得光线也能使人溺亡。
“你扯着这根线。”“左边应该先绕出来。”“不对,那我拉的是哪根?”争吵声从下面传来,他能感到腰部聚集了好多个脑袋,还有好多只手。好多个脑袋和好多只手不断地产生拉扯,他分腿站立,努力保持着平衡,让自己不至于摔倒。有人埋怨女孩,说她不该违反规定与人偶接触,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显然还觉得不到位,过了一会儿,又批评女孩不该穿这样的衣服到人多的地方,太危险、太不负责了。女孩先是不语,接着小声地抽噎,很快抽噎里加入了颤音和泛音,变成了标准的哭泣。四周突然安静,似乎远一些的地方又有了围观的游客。随后他听见同事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劝说女孩,能感到大家非常尽力,可是效果却实在一般,无论旁边怎样安慰,女孩都稳定在自己的哭声里。越来越多的汗滴从失去毛发的头顶滑落,他只有加快速度往嘴巴里抿,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饮啜女孩的眼泪。
人偶服里已然热得跟蒸笼无异,他几乎能看到眼前飘荡着白色的蒸汽,跟高海拔地区的云雾一样,无状又无辜,仿佛是从梦境里出走的魂灵。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归放回那座淡蓝色的雪山。
不再执着于体制内歌舞剧院后,求职的道路顺畅多了。最终签约的剧团属于民营,导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还坚持要每季度推出新剧目。他跟着剧团排练、演出,起早贪黑,日夜颠倒,像通电的机器突然忙碌起来,尽管都是配角或B角,但导演说他具备实力,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早春的一天,他终于迎来了这份认可,剧团宣布排演歌剧《乞力马扎罗的雪》,他的角色正是男主角,那个来到非洲打猎的作家,哈里。“《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最好的小说,也是格利高里·派克最满意的代表作,这样一部作品改编成歌剧,作为咱们年底的压轴大戏,是挑战,更是荣耀,咱们努力,一起登上乞力马扎罗!”导演激昂地向演职人员宣讲。他在下面坐着,不觉间眼眶蓄满了热泪,同时心里也升起了一座雪山。从那天起,他换上了哈里的眼睛,他用这双眼睛眺望那座神殿般的雪山,同样纯白,同样至美,同样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
为了充分诠释角色,他反复观看讲述乞力马扎罗的纪录片,还把海明威的原文读了几十遍,甚至几天不吃不睡,只为体会哈里濒死前的虚弱。可即便这样,他仍觉得不足以开始,总觉得在情感上缺少些什么。凌晨四点,他推醒女友问:“你觉得雪山代表了什么?”女友困得迷糊,闭着眼睛说:“代表什么都行。”他说:“对,我也这么想的,雪山就代表了一切欲望、理想、尊严、爱情,以及任何你愿意为之承受清醒和困惑的东西。”
于是他干脆去了一趟雪山。在喜马拉雅山脉下,仰望皑皑的峰峦,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白,白到滚烫,白到泛蓝。他感到自己在接受一场凝视,双腿抵达尽头,心跳却置身起点,身上的骨头都成了透明的冰柱,身影幻化为一道轻薄的反光。风割过脸,他已然泪流满面,内心满溢着感激,感激雪山容许自己站在这里,更感激生命在它面前还能拥有自我的面孔。然后,他像圣徒一般走到冰封的江水中央,缓缓地放下身体,躺在冰面上,头上是白色的雪,身下是白色的冰,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出生。
忽然,耳边传来隆隆的声响,辽远而微茫,却极其真切,甚至伴随着同频的震荡。他站起环视四周,天地不言不语,纯白如初,连一只飞鸟都不曾经过。他便又回到江心,头枕着冰层,继续静卧。然而响声再次出现,沉沉滚滚,如同远方的擂鼓。
他撑起胳膊望向雪山,看到冰面上张开一道裂纹。裂纹晶莹而沧桑,如同枯树埋藏在地下的古老根系,无声地、垂直地朝着他生长。
大家轮番劝说,就连最初埋怨女孩的那位同事也道了歉,女孩却丝毫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仍旧顽固地低着头,沉溺在自己的眼泪里,好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横绝其间,隐蔽了外面的声音。眼见旁边围观的游客比刚才多出了一倍,舞台经理脸色涨得通红。同事们都聚在女孩那一边,他独自待在人群之外,闻到人偶服渐渐发酸。
就是这个空隙,一个穿着迷彩T恤的男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子弹似的穿过阻挡,冲到他面前,没等众人反应,男童的拳头就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羊背上,支撑人偶服廓形的铁架打在他的后腰上。周围发出轰的一声,大家错愕片刻,连忙上前把男童拉开,男童的妈妈也揪过孩子开始数落。
有人搀住他询问情况,他勉强抬起胳膊,用手势示意“需要缓一缓”,然后腰就弯了下去,疼痛迅速顺着脊背向脖颈游走,本就憋闷的人偶服里,此刻愈发窒息。他捂着一侧肋骨,想起刚入职时,一个同事被游客拍了后脑勺,结果焊接头箍的硬质材料连带十几斤的人偶头套组成的势能,将同事砸成脑震荡。事后,他在法务的办公室看到那个游客委屈地解释道:“我只是想跟‘内胆’打个招呼。”
他问同事:“什么是‘内胆’?”
同事说:“黑话,咱就是‘内胆’。”
疼痛还在游走,颈椎隐约有些酥麻,他不由得开始慌张,想用手势告诉演出助理自己需要上医院,可又不知道目前这种处境该如何避免违背“不得在游客面前摘掉服装,或进行语言交流”这项铁律。正思索,左前方猛地腾起一股巨大的惯性,将他生生拽了出去,他跌坐在地,旋即头顶一片混乱,中间夹杂着男童的哭声,还有男童妈妈的惊叫。
他隔着毛茸茸的蹄子,摸索着被太阳烤得焦热的地面,好半天才被人扶起,同时听到男童妈妈气愤地质问:“你凭什么打孩子?”
“他先打桑尼的!”女孩喊道,激动的声音里残留着刚才哭泣时的鼻音。
男童的妈妈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你凭什么打孩子?”
女孩这次彻底挣脱了鼻音,清晰地吼道:“那他凭什么打桑尼?桑尼就不痛吗?桑尼就不委屈吗?他凭什么就能打桑尼?”
他僵滞地站着,想做些什么,却又似乎做什么都不对。于是他把人偶服往上抬,企图把眼睛对准羊的鼻孔,结果怎么挪动都只能看到一团团白色的绒毛。女孩因过于激动而剧烈发抖的呼吸,不断通过缠绕的毛线传递到他身上。他有些着急,又有些担心,屏住气息仔细地听。外面的吵声渐渐弱了,有同事象征性地打打圆场。男童的妈妈似乎注意到了女孩的衣着以及衣着造成的困境,猜想女孩精神可能有点毛病,于是不再恋战,一边回嘴一边撤退,拉着男童离开了风波的中心。
先是被安排出演了很多配角,慢慢地,他的位置从舞台挪到了后台,接着就很自然地从哈里的A角变成了B角。大家心照不宣,这样的民营小剧团,B角就是“不需要再上台”的意思。他不是没想过争取一下,可对着镜子,话就都咽了回去。为难别人,羞辱自己的事,何必呢?
忘了头发从哪天开始掉的,反正只要碰到比他个子高的朋友,就会听到“咦,你头顶有点秃啊”之类的感叹。然后是洗澡,擦完身体总要再清理一下地漏,不然下水道就得堵住。再之后去理发店,刚坐下,理发师就过来推荐头皮护理和防脱产品。他没有放在心上,朋友口无遮拦,下水道是女友堵的,理发店全靠产品赚提成……每个微妙的变化都能匹配到合理的解释,因此每根掉落的头发也都得到充分的辩护,的确不必紧张。直到一次演出前,化妆师用了比平日多一半的时间还没做完造型,最后在他的颅顶垫了四个假发片,才长舒一口气,说道:“终于不反光了!”当晚,他站在浴室,水柱从上方浇落,拍打着脸颊和肩膀,在股沟汇合为阵阵酥麻。他伸出手在头皮捋,手指如镰刀般收割下一把新鲜的头发。
“毛囊分生长期、退行期,中间还有休止期。”医生说,“你这个是休止性脱发。”他握着报告单,难以想象人体里这样一个渺小的凹陷居然有如此精细的阶段分类。乐谱上的休止符是为了制造不同的情绪表达,那么毛囊的休止期是在等待什么呢?他问医生:“我怎么能结束休止?”医生说:“中西结合呗。”
米诺地松、福他尔松、曲安德松、氟戊倍林松,每天他阅读着处方,把一个个胶囊或乳膏按照医嘱调配成疗效最佳、副作用最小的适合比例外涂或内服下去。所有药品都以“松”字结尾,像是各种松树的品种,似乎使用后也可以享得一份青翠和挺拔。女友怕仅靠药物疗效不够,又搜寻来许多食补的配方,换着花样给他吃阿胶、核桃、大枣、黑芝麻,书上说那些深色的、香甜的、富含油脂的东西能滋补元气。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发际线形同退潮的海岸线,节节后撤,曲折而狼狈,不仅如此,耳根附近几处原本正常的地方还出现了黄豆大小的斑秃。倒是在药物和补品的喂养下,体形日渐加宽,当他开始买XXXL的衣服时,脸上已经被脂肪包裹得看不出任何骨骼的量感。
女友安慰他,说:“治疗嘛,都有个过程。”然后把自己覆盖过去,试图用嘴唇点亮他眼里的夜。可是他没能接住,下身任凭大脑怎样调动都毫无反应,同毛囊一起进入了“休止”的黑洞。
挂号的范围越来越大,从皮肤科到男科,又调整到内分泌科。医生讲的话都差不多:“这个原因很多,熬夜、压力大、抵抗力差、药物副作用,都有关系。”一个据说给大人物号过脉的老中医按着他的手腕喃喃道:“头发是肾上开的花,补肾哪。”
回到家,他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用指腹轻轻触碰斑秃的位置。那些秃掉的地方越来越密集,并排而列,连成横线,好像空白的诗行。女友蹲在地上,抚着他的胳膊说:“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总有我能做的。”
他说:“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怕也不成。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
女友愣住,惊讶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什么腿锯下来?”
“你刚才的话是海伦的台词。”他翻过身,把脊背朝向窗户说,“乞力马扎罗山下,哈里的腿生了坏疽,妻子海伦询问能为他做些什么。他让海伦把自己的烂腿锯掉。”
“锯掉,再锯。”“不够,再来一块。”
随着同事们的吵嚷,他飘飞在时间里的意识被拽回当下。一个半小时过去,主题乐园的各个部门全都知道了人偶演员和游客缠在一起的意外事件,餐饮部和维修部组成联合增援,从冷库运来一大块冰,维护机械的师傅用电锯切分成适合的大小,给他抱在怀里降温,以抵御中暑的危险。“怎么样,小羊?”“再坚持一下,很快了。”他听到膝盖附近传来同事们的声音,同时扯动毛线的力度又加大了。
不知是否因为冰镇起效,刚才被男孩打过的痛处真的好了些。很快,太阳把冰块舔得小了一圈,水流淌下来,渗进毛茸茸的衬布,冰冷地贴附在大腿上。他坐在凳上,怀抱冰块,头顶的闷热没有任何缓解,环绕在四周的氧气都成了胶体,每喘一口,就有一个肺泡殉葬,眼眶越来越胀,白色的绒毛开始显现出模糊的淡粉色,他怀疑体内的血液已经被阳光煮沸。突然间,他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会不会这里就是他生命的终点,裹藏在一套面具之下,静静死去,就像小说开篇,乞力马扎罗西峰那具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没人知道它的到来、它的目标,甚至没人确定它真的是只豹子。
“豹子,豹子,表情不行,不够夸张,打开一点,打开一点,再来一遍。”每次排练被这样点名,他都很不好意思,只能尽量快速地抛弃掉多年来成人剧学习和表演的习惯,努力忘记一直以来稳重从容的舞台风格,以适配小红帽去外婆家路上偶遇的一只问她要面包的馋嘴花豹的角色设定。
女友第一次劝他改行去儿童剧团的时候,他自然是抗拒的,减轻压力、改善健康、恢复收入,这些都不是理由,为此他们在饭桌、在地铁、在超市、在药房,吵了一架又一架。当所有斑秃的地方连成完整的环线时,他发现曾经宽松的裤腰带如今只能系上最外侧的那个洞。导演把话说得很委婉:“儿童剧不错的,有市场,先去试一试,咱们有合适的角色再回来。”但其中的拒意,聋子也听得到。
首次登台,他扮演一个谷物面包,在食品王国里因不够美味,被甜甜圈、冰激凌排挤。“你肯定没问题,你不管站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演出前一晚,女友从后背环着他松软的腰际,整夜说着鼓舞人心的话。
挑战总是出乎意料,他没想到最难适应的是观众。几乎整场台下都充斥了小孩的哭闹和喧哗,随意走动或者坐着睡觉都不是问题,最使人无措的是演到一半有顽劣的孩子突然跑到舞台上。他劝自己再坚持一下,于是又以细菌的身份、雪人的身份、猪爸爸的身份、螺丝侦探的身份,穿着花哨的衣服,与沸腾的观众席互动。一次,他扮演的角色是个番茄,毫无理由地招人讨厌,所有蔬菜水果都与他为敌,最终他被团结起来的大伙打败,被塞进大炮发射了出去。他按照剧本,跳跃起来,跌倒在台下的过道,然后在追光里扭动塞满棉花的球形身体,“哎哟哎哟”地求饶,发誓离开小镇,永远不出现在大家面前。孩子们受到感染,高呼着喝彩,欢笑声砸得他满脸都是。
不知为何,每表演一次,下台后他就变得迟钝一些,笑容也随之减少。倒不是不开心,就是觉得发出“笑”这个动作非常劳累,好像“欢乐”是一种能量守恒,台上多了,台下就没了。女友想了许多办法,设法将他唤醒,拉着他爬山,在山顶送出礼物,在山脚布置晚餐,在餐桌露出可爱性感的新内衣。他尽力配合,控制好能控制的部位,适时地做出惊喜或感动的表情。而一旦这一切结束后,他就立即回到沉默的围墙里,无所事事,一言不发,任自己被“休止”的冰川封印。
有时他会放个电影,有剧情的看不进去,就循环播放当初为准备饰演哈里而下载的关于乞力马扎罗的纪录片,看绿色的草原和莹白的雪山之间,各种命运的起起落落。一个夜晚,他窝在沙发上,凝望着电视屏幕里涌出的光芒,汪洋般蓄积在眼底。女友走到他身边,坐下说:“分手吧。”之后他们都没再讲话。影片里,男声旁白独语道:“乞力马扎罗没有冰川,因为山顶的雪从不融化,阳光照射,会直接蒸发。”
而事实证明,做一个“休止”的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变故拿你无可奈何。女友的离去没有对生活带来任何变化,午夜醒来,他看到床还是床,墙还是墙,真相一丝不挂地矗立眼前,仿佛在说:“看,感情其实也没那么大的力量。”于是他平稳在“休止”里,继续吃药,继续复诊,也继续脱发。治疗不能说毫无作用,鬓角之类边缘的地方,确有薄薄一层绒毛长出,但远不足以赶上脱落的速度。
他看着头发一根一根散落,拢起来,像个无人认领的影子。有天他忽然醒悟,掉落的头发就是自己的碎片,那会不会掉着掉着,有一天他就这么消失在世界上了?
当晚,他去了酒吧,带回家一个女生,不算多美,但一头金发,看起来精力充沛。他说不清为何要做这件事,明明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临睡前,他把身上每一个部位都摸了摸,确认自己没有消失,才沉沉地闭上了眼。
次日,女生离开后,他打开电视,点了根烟,斜躺进沙发,忽然感觉小腿上爬过一道异痒,他顺着胯骨向下探,是一根黄色的头发。他捏住发端往外抻,居然抽出比手臂还长的一根,再摸,沙发缝、茶几腿、拖鞋底,全都有幽灵般的长发。他忽然一阵窒息,受到电击般疯狂地甩开指间缠绕的丝丝缕缕。稍做镇定,他戴上手套,开始拼命地清扫房间,连地板缝都用牙刷抠了一遍,直到家里光洁得像烧荒过的田野。
“追逐彩虹的尾巴,拥抱童话的魔法,无论多远地方,我们必定到达。”轻快的音乐响彻上空,再次把他从涣游的回忆中叫醒,他听出这是午间歌曲,意味着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四周的吵声较刚才减弱许多,游客应该都转移到餐饮区了。随后他闻到了盒饭的味道,是公司每天固定的员工餐,此刻混合着人偶服的酸败,格外刺鼻,引得他喉间阵阵缩紧。“来,歇一歇,先吃口东西。”他听到舞台经理说,接着腰部又感到了牵动的力量。有人给女孩也递过一份盒饭,然而没有响动发出,片刻后,他的手臂被抱了起来,女孩坚定地宣布:“桑尼不吃,我也不吃。”舞台经理沉吟了一下,大概也意识到他已经在棉被似的人偶服里熬一上午了,酷暑时节,即便有冰块降温,还是存在脱水的风险。
怀里的冰块和头上的太阳不断拉锯,贴着皮肤的绒毛就变得又热又潮,他紧闭双眼,耳边隐隐传来同事们窃声的讨论,似乎在商议怎样让他进食。可无论如何,“众目睽睽之下摘掉头套喝水吃饭”这种破坏角色人格的事情都没可能实现,违反会被开除和起诉,这个后果公司每个人都清楚。正疑虑,头顶的气孔伸进来一只吸管。
他身上的一切结构都是错位的,五官与人偶服之间横绝着奇怪的偏差,他的脖子对应羊嘴,眼睛部位是鼻孔,后脑勺上挺立一双羊角。他扬起头,望着伸进吸管的气孔,判断外部位置应该是羊的耳朵。果然,演出助理切换到花车巡游解说的腔调说道:“难受了是吗,小羊?好的,这就给你抠抠耳朵。”他心领神会,连忙拱起脑袋,叼住吸管,大口饮下“偷渡”进来的冰镇饮料。
舞台经理在外面似乎是为了分散女孩的视线,对她说:“游客,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给您找条裤子,您先套上,然后把裙子脱下来,我们解开再还给您。不然大热天,大家都在这儿站着。”不料女孩拒绝了,说:“不用,我愿意陪桑尼站着。”
一旁的演出助理接过话:“经理,要不然咱给解不开的这几缕毛剪掉吧,回头再送修。”经理蹲下身,翻了翻说:“不行,面积太大了,送回总部费用最少六万美金。”
嘈杂声再次袭来,用完午餐的游客陆续回到乐园的中心,舞台经理的声音淹没其中,越来越模糊。他并不在意,当下唯一的念头是抢在吸管拿走之前多喝点水。可一瞬间,他又自然地联想到要不要在吸管拿走后,做个捂耳朵的动作回应,随即思维就无法控制地开始自动复习那些肢体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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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