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江苏扬州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哥廷根大学“文化接触——作家驻留”项目作家。二〇〇三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小说集《譬若檐滴》《猫选中的人》等。曾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和金陵文学奖等。
他是在她恢复单身后与她联络密切起来的,起初的方式,也不过是邀她一起吃饭。他们生活的城市之间相距一千多公里,各自稳定的职业和生活并没有动摇的意图。他的职位让他可以自由安排出差地,他增加了去到她所在城市的频次,公司的协议酒店,他也单单挑选离她的住处很近的那家,步行不过五六分钟。一起吃饭,变得不那么难以实现。
他们疏于联系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这十年,他过着绝不单调的独居生活,她沉身投入细密的婚姻。当她穿过丧服获得一个未亡人的身份之后,他重新出现,以并不冒犯的方式。他每年都会去一个风景优美的城市度假数次,往往趁着出差顺道安排,那里距她所在的城市不过两百多公里。他只是在地图上,将目的地坐标轻巧移变,以遂新生的心意。他总是周五抵达,这是理想的时间,白日安排好工作事务,从晚间开始,他可以度过一个完整周末再回到日常。
周五是理想的时间,她的孩子在放学后会被爷爷奶奶接走,她可以从一整周繁忙的育儿与工作日常中脱身。周五下班回家的路上,松弛感就已经降临,她会选择靠边的座位,倚着车座的隔断,穿黑色长袜的脚从皮鞋中悄悄脱解出来。固定路线是地铁行驶到城市的中心站,下车去商场地下超市,买好牛奶和外卖回家。她不厌倦重复,甚至因此而心安。她身上的黑灰色棉麻西装,已穿了五个春夏,衣柜内其他西装也都是同一品牌,款型相近,只颜色材质稍微不同。脚上的通勤皮鞋,她选的是少见于女鞋的孟克鞋款,皮质柔软,舒适利行,她会一次买入五六双替换。如果生活可以汇总成关键词,在她这里就异常清晰和简单,即追求秩序和安全。站在每周五买晚饭的蒸菜柜台前,她可以明确指向固定的几个菜式,没有选择的踟蹰和犹豫。只是这样的她,无法像揭开衬纸取出一件新衬衫、打开鞋盒拿出一双新鞋一般,再次拆开包装,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崭新丈夫,让生活平安继续。
他第一次约她吃饭是初春四月,恰逢难得的温暖天气,着衬衫风衣足矣。他领她去的餐厅,在一间经由花园小径可以散步通往的独栋小楼,分外安静,推开门直走进包间,不见人影。服务生却很快到位,一道道预定好的菜式陈上,内容毫无稀奇地丰裕,把参、鲍、翅这类食材配比做足,以配得上餐标。她并没有说出这是丈夫每每年节聚餐会选择的餐厅,这里的花园小道、建筑和菜式口味,她并不陌生。她警惕眼前的对象,她既不适合轻易倾诉,更不适合伤春悲秋。
他们原没有那么陌生,甚至相当熟悉。再久前一些,在时光的更远处,他们一起吃过的饭,比她和她的丈夫更早一些。他是父亲的忘年交,是家宴的邀请对象,一同在席的很年轻的他,见过她父亲对她不避人的严厉教养。少女时代的她,如果漫不经心地插入成年人的对话,会被父亲厉声喝住;取菜的筷子越过餐盘对着自己那一半的区域,父亲的筷子也会打过来;喝汤发出声响,会引发父亲的语带嘲讽或者啧声。再次一起吃饭,早年的印象同今日的形象很容易重叠,她在出演父亲教养过后的理想模范。食物必在餐盘切分成小块食用,有骨头和刺的食物先剔除干净再食用,每次咀嚼食物必遮住嘴巴,嘴里的食物不过满,保证能随时从容吞咽下去回应对话,汤羹待冷却后少量勺取,不过半,不滴漏。
这天晚上,他替她处理了龙虾,切分了肉类,看似顺理成章,对她而言却是会引起诧异和困惑的过分温柔之举。许多年的疏隔让话题只停在眼前,他的聊天内容多在自我陈述,生活过的城市、做过的工作、结交过的人、见过的风景和生过的病。她会想起先前和丈夫一起外食,一种乐趣就是不动声色默默听明显是相亲男女的邻桌的对话。一餐饭下来,她和丈夫差不多对邻桌男女从父母长辈到街坊邻居、从童年趣事到手机歌单都了如指掌。记忆让过往的生命内容重现,自我描述也是一种创造,记忆的强光和暗影是美好的化妆术,并不存在刻意的谎言,不过是连自己都心悦诚服的造物。
他同她说起二十年前,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小城,说起与她家相隔一条河道的他姑母家,那时候他常因为探望姑母,顺便去她家走走看看。他讲起姑母良善又强势的个性与脑中风后的凄凉晚景,说他给姑母的那么多红包被整齐藏在衣箱深处,甚至直到去世也没有机会花掉。他讲小城的四季和吃食,无论走出多远,再回乡他总热衷那些食物,精细刀工切出的豆腐花朵一般地绽放在高汤里,炖煮烂熟的鹅肉浸润在油亮有味的卤汁中,碧绿清爽的野菜水饺,只有暮春时节姑母现挖现包现煮味道最好。他说起夏天他去她家时,井水里总冰着西瓜,还有新煮的玉米和菱角的清香。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离开小城时,他是多么迫切多么义无反顾。他看她好几样食物都推说不吃,劝她再三未果,笑问:“你知道我吃过最难以想象的东西是什么吗?”她说:“你不要说。”他不甘,依旧笑问。她表情无动于衷似未听见,他到底没能说出答案。饭后的对话依然枯涩,她好像在听,礼貌的应答总是有的,却总像心不在焉。细小脆薄的新月在天上,树影在灯光里婆娑,野猫在短墙上走道又消失于某处屋檐,几乎是良辰美景,他们之间却始终热度未满。他体胖怯热,脱去外套搭在手上,只着了单衫,一阵风过,钻入纽扣间的缝隙,冰凉沁体,她帮他穿上外套。至多半小时,他送她回去,在小区门口,她举起道别的挥手,和他伸出道别的握手,有几秒的错差和停顿,各自收回手分开。
这是丈夫离世后的第四年,旁人对她生活的想象比她的生活本身丰富得多。她每每遇到堪称荒诞的事情,很容易理解成一种身份导致的后果,而非因个人魅力。包括他的再出现,她只能理解成是若干意外中的一种,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安排在周五的吃饭,对她的生活倒成了一种弥补。独自吃饭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问题,认真去想,好像谈不上存在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女性独自吃饭的空间。丈夫离世后,她几乎没能再发现新的餐厅,年节她还是在固定的餐厅预定家宴。婚姻生活里丈夫常带她去的餐厅,与其说不合适独自吃饭,不如说她还没有学会在那里独自吃饭的方式。如果独自吃饭只有在商场的地下层快餐店和街边面条馄饨铺才合适,周末的餐食她未必想做这种安排,她宁愿拎着外卖餐盒回去。偶尔的独自吃饭都像历险。
某次下班后,她步行到工作地点附近一间她从前经常和丈夫去吃饭的餐厅。初发现这间餐厅,是她和丈夫大四那年,她在一本DM杂志上看到广告,短小又简单的一条,宣传一间家庭式的料理店开幕,地址就在他们读书的大学城,一个小区内的一楼铺位。他们寻过去吃饭,发现店主和他们一样年轻,而长得很像一位单名“葵”的女演员的服务员,是店主的女朋友。店主讲他刚刚修习回国,开了这间店,反复问他们口味如何。这里的餐食特别好吃,环境安静亲切。他们自此就经常过去,直到工作结婚,住到离此处很远的地方,还会特意过去吃饭。他们亲见店主增加了雇工,他的女朋友成了妻子,不太出现在店内,见到店主添了女儿,见到店主开了第二间分店,不再每日守在店内。店主后来开到了第五间分店,每一间都是小小的紧凑设计,一般好吃一般受欢迎。她走到那间最初的店铺,外面已经有排队候座的人,她告知服务员自己可以坐在吧台,问是否不用等位,于是很快被迎进餐厅落座。飞快点餐,食物一一奉上,淋着爽口酱汁的烤鸡肉串、煎烤到正合度的秋刀鱼、卧着梅子和海苔碎的茶泡饭。在她右侧三个身位以外,是一个年轻男性,他俩各自占住了吧台的两边,专注吃饭。店铺的墙壁上依然挂着店主喜欢的球员的队服,旁边还有若干挂钩,方便顾客挂外套。很多次,她和丈夫冬天进来,先挂好丈夫的外套,再挂好自己的,两件衫并排,小小的空间坐下来紧紧挨挨,点好寿喜锅,喝上热茶,冰冷的胃和手都有了温暖的期待。
谈不上多愉快的第一次吃饭后,他保持了每月一次来这个城市和她吃饭的频率。第二次吃饭,他安排在入住酒店的中餐厅。他白天的工作是去与主城一江相隔的工业区,帮助合作方完成对某个造船企业的收购,返城时车堵在过江隧道,将吃饭安排在酒店是为便利。中规中矩乏善可陈的老牌五星酒店,整个中餐厅大厅几乎没有客人,餐食也一般,令人难有印象。席间,他和她讲完这一天的工作内容,再讲些新闻时事。她会听,会短时间与他眼神接触再移开视线,落在另一处无关紧要的地方。她会点头应声表示关心,但不追问,更不开启新的话题,很难说对他的生活或者他个人有探求的欲望。
饭后他邀她上楼说话,她迟疑了片刻,同他进了电梯。两人疏疏地站在只有两人的电梯,楼层逐渐上升,走出电梯,厚重的地毯吞没了脚步的声响,与其说渐生幻想,不如说各怀心思。进入房间坐下,他照例问她喝水与否,忙碌一番,泡好热茶给她,态度是坦坦荡荡直截了当,又总谈到别处。她心里知道他想说未说,又觉得一定要说的是什么。
更早前一次他和她的会面,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梅雨季的湿闷六月,在那个远山淡影环抱丰美湖水的城市。那时她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在为婚礼准备,预定的结婚日期在那一年的年底。他的度假与她和丈夫的旅行安排时间地点重合,一晚丈夫安排了和一起玩一款足球游戏组队比赛的朋友会面,她没有参加,而他邀她一起游湖,她自然赴约。走了一些路后,他做出了骑车环湖这项完全不合时宜的安排,并且要载着她,最后演变成了一种疲惫和难言的不满。她坐在车后座上,看到他的白色衬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发梢末端都坠着亮晶晶的汗珠。她同他说,不要再骑车了,换成打车各自回去。焦郁心情和湿闷天气已让人无法有夜晚观湖的情致,他却坚持要骑完这段湖边道路。她不忍,跳下车来,跑步陪着骑车的他,又深觉这行为的荒诞。时间一点点晚去,近十点的时候,她决定返回酒店,便留了他独自在湖边骑车,自己乘的士离开了。待她洗澡完毕,整理妥当,才收到他的一条短消息,抱怨她不管他,留他深夜独自骑车。他若按一般年纪结婚生子,她做他孩子的朋友大了十岁,而他做她的朋友大了十岁,这种抱怨让她哑声。第二天,她独自在湖边骑车,恰巧遇上他,他心情看起来不坏,甚至还邀请了路人给他俩拍照,后来用电子邮件发送给她。丈夫当晚在他们入住的酒店餐厅安排了正式的宴请,邀请了当地的亲故,将她介绍给众人,也收获了盛意祝福。菜肴美味可口,喝得微醺,她陪丈夫走到室外吹风,潺潺水声和着虫鸣,地灯闪射在幽曲的花园廊道的布景里,显出远世的宁馨。
这祥和的记忆,不过一两个月即被打破。临近婚期,母亲向她坦白父亲再一次陷入投资危机,并且说出一个不算太大的周转所需金额。她只能重复单调的语句安慰母亲,并知道母亲期待的帮助她根本不能向自己未来的丈夫道出。刚刚毕业的她谈不上有什么有效的社会关系,她转向他去求助,他几乎毫无心理压力地断然拒绝,甚至并未尝试考虑一下。问题后来解决得比想象容易,父亲比预期更快脱困,婚礼在那个冬天如期举行,亲朋好友聚到眼前,在一场华丽的盛宴中为他们的未来诚挚祝愿。
他终于还是同她移到那个话题,问候她的父母,问他父亲的生意。话题转到多年以前的那次危机,她告诉他后来很快解决了。他说起自己当时钱全在投资市场无法调动,她也点头表示理解。她告诉他那个问题之所以处理得顺利,是因为别人的帮助,而帮助的方式是利用了一个当时她完全不知道的金融工具。“别人帮我做一个信用贷款,承担了一年的利息,解决了问题,我爸后来居然在这个行业站稳了脚。”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带了一点笑,说起她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个金融工具。他说,我知道,但是不划算。她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没有说出的那部分是,那个帮她的人是她很年轻时的追求者,看着平庸,他父亲却有些权势。他给她的不仅仅是个人贷款的一笔应急金钱,还有问他父亲要来的几个定点机构的订单,作为她父亲在新行业发展的起点。对方要求了什么回报呢?并没有,她在对方看来已无足轻重。他们商量落定这件事情后约着吃饭,选择的是一家老牌酒店的午间自助,在一楼有落地窗的开放明亮的空间,餐厅布置的陈旧、食物的平庸格外清晰,如已被抛掷的缠绵爱恋。她拿着餐盘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取了一些方便食用的食物,吃的动作比吃的内容重要,就像一直是在吃饭,也要显出自如。他不挑剔也不造作,满满当当取了一盘各式肉类、一盘主食,又去取了一杯果汁,姿态和表情都如此放松,像这是从办公室来到单位食堂的一餐。他语速飞快、语气笃定地同她讲起种种安排,他只是想提供他轻而易举的帮助,证明他的良善和能力,想教她多少懂得懊恼和悔恨。
父亲的事业发展平稳,她的婚姻生活也流畅从容,她确实拥有过被祝福的生活。这祝福履行了十年,直到那一天突然降临。丈夫去世后,她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吃东西,如何吃下去,以及吃什么。一开始的两日,仅仅喝水足矣。在客厅匆忙设置的灵堂,丈夫尚未衰老的父母亲接待着前来吊奠的人。其他房间,亲戚朋友以不同关系自觉类聚,团在一起说话。上次在这间屋子里,同时聚起同一群人,还是在她和丈夫的婚礼上。未亡人最常待的位置,是和丈夫的卧室,母亲陪着她,拿水给她喝。红枣煮的水灌在吸管杯里,是怕她大口喝水会吐出来,此前已经发生过。红枣水没有放糖,一点自然的淡香,对于完全没有进食的人来讲,食物的滋味纤毫尽现。潮水一般卷涌而来的伤恸,紧紧压住她的胸腔,带来反复的昏厥。躯体撑不住,耳朵尚且可以听见,知觉和大脑依然工作,她听闻某个懂医的丈夫的亲戚,大声唤人给她灌藿香正气水。
丈夫去世后的前三天,她的食物是水、米汤、红枣水、藿香正气水。丈夫被安葬后回来的那天,人群散去,只余丈夫的几位近亲留守,她的父亲也回去了,母亲留了下来。傍晚,她陪孩子在楼下玩过滑梯上楼,母亲邀她一起散步。暮春好天气的傍晚,墨蓝天空,绯粉色的流云游走,她俩从小区边门出去,走到生活区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道边樟树对生叶片呈现出柔嫩的新绿,小区墙边蔷薇科植物枝叶舒展,结实的花苞预报着将要到来的盛景。走过小学校园,走过学校等候区地面的白色数字,走过熟悉的超市、洗衣房、菜场、宠物店,转入另一条小马路,母亲领她到一家凉皮店,同她坐下来,点了一份素凉皮。亮橙色塑料圆碟套上塑料袋,绿色黄瓜淡黄面筋灰白凉皮淋上酱汁,细碎红辣椒圈青绿香菜搅拌其中。母亲替她取好一次性筷子,摩擦去除毛刺,再递给她。她一口口吃下去,软的、冷的、滋味强烈的食物,唤醒味觉的本能反应。凉皮的滋味她毫不陌生,怀上女儿四十多天后,她进入孕吐期,几乎无法进食,丈夫每天下班后,也是从这间店给她打包凉皮回去。
丈夫葬礼后的一周,她的食物是每天傍晚出门散步时,母亲带她去吃的凉皮。那一周密集地伴随着各种事务性的工作,出现在派出所、银行和公证处的她和丈夫的父母,一一完成生人的责任,继而她带着孩子去往国外工作,直到遗忘的潮汐覆盖旧事。她带着孩子回到国内生活,已是一年以后,沉默成难以引人注目的一种,试图汇入庸常平静的日常河流。他从共同认识的人那里早知道了她的消息,并没有急着去求证。直到一个他觉得必要而合适的时机,像展开他生命中若干游刃有余的事件中的一桩,他开始和她一起吃饭。
她已很久没有独自吃饭的经验。与丈夫相识于大学,世纪初的校园恋爱有一个明确的公开方式就是一同去食堂吃饭。但她与丈夫是在大学扩张后占地巨大的新校区读书,恰好被分在相隔甚远的两个生活区,步行需要二十分钟以上,那时丈夫每日傍晚搭乘电动助力车过来探她,坐在某个陌生人的车后座上,拎着热腾腾的一袋爆米花。两人总是沿着她宿舍楼前的操场走上好几个来回,说些没有什么特别但又连绵不绝的话。多数她在说,他在听,天光暗下,他的眼神在暮色中亦有光亮。好像只有在丈夫面前,她开始可以自由说话,说不经反复思考斟酌字句的话、说有情绪的话、说没头没脑的话,也说出机锋、暗号和密码,不害羞地袒露天性和向往、袒露软弱和恐惧。他回去后,她把爆米花拎回宿舍和舍友分享,她们常常抱怨她拿回来的爆米花已经软塌。丈夫过来时搭车,回去多数是步行,戴着耳机听CD机里播放的音乐。他身形高瘦,冬日总穿一件厚实的棕绿棉衣,外料细密硬挺,人造毛领蓬松柔软。寒冷天气,他会把衣领竖起来保暖,衣领下方的两道皮扣扣紧,她每每看他离开,身影渐远,汇入暮色。周末是一起吃饭的日子,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未来多年一起吃饭共同生活的序曲,校内餐厅菜单上的鱼香肉丝、水煮肉片、酸菜鱼是经久不衰的菜式。丈夫爱吃肉食,那么她爱吃的,就是鱼香肉丝的笋丝、水煮肉片的莴笋和豆芽、酸菜鱼的酸菜,如此默契配合。一起乘车去城里的周末,他喜爱带她去商场吃流行的简餐,那间他第一次带她去的餐厅,存活得比他们能共处的时间更久,只不过从原来市中心的绝佳位置搬离到了一个过气商场,丈夫最爱吃的起司鸡丁蛋包饭还在餐单的推荐位上,留下快乐印记的美食,很难说是昂贵的。
与丈夫吃饭的最大福利是放松吧。她可以吃自己想吃的,不吃不想吃的,可以多吃,可以少吃,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可以挑挑拣拣。这些吃饭方式,同父母一起不可以,同丈夫的父母一起一样不可以,从本质上说,他们对她的期待并无二致。他们结婚后外食变少,因丈夫的母亲对一切餐厅的食材调料和烹饪方式都充满忧惧,做饭成为她承担的必要日常。按照教做饭的App里的菜谱,做出一道道合乎要求的菜式,对她来说并不是艰难的任务,尽管也很难说有多少乐趣。丈夫坐在餐桌前,没有一般男性评点菜式的傲慢,他用食量来诚实投票,也不太抵抗地逐渐向她的饮食习惯靠拢,包括吃不太有挑战性的食材、偏于清淡的口味。
丈夫离开后,她并非没有尝试过自己去正式的餐厅吃饭,尤其是在周围人的评价中获得不错口碑的餐厅,她也想好好吃一些美味食物。她打电话去订餐的时候,从来不敢说是一位,她总说,两位。然后呢,总要点远超过她食量的食物,临走的时候要求打包,假装丈夫临时有事没能过来。一个人去吃饭,总归太醒目。
他突然手搭上她的肩头,把她轻轻地但又坚定地揽进自己的臂弯,好像并没有十分冒犯,毕竟,她是单身,他也是,毕竟,他们都不再年轻。雨知趣地停下了,树木仍浸在湿润的空气里,这片区域因珠江冲积形成沙洲而得名,曾经的殖民经历为它留下了外观别致的异国风格的建筑群。他邀她晚饭后来这里散步,灯光将树影投诸建筑外墙,巨大的榕树和香樟环绕,白日喧嚣的人群隐遁,一只毛色杂乱的猫在幽暗中身影模糊,漫行到道边花台,又很快消失。路边转角的风更增凉意,他看似自然地揽住她。他们两人都穿着西装,他是下班直接从公司过来见她的,公文包尚且拎在手中。此时这一对,行在路上,看起来与其说是有情人,不如说像是合伙人。这次周末的见面吃饭与往日不同,是她来到他的城市,因出差的缘故。在他的臂弯里,她身体僵住,不能够反驳,也无法回应,更觉得透彻身心的寒冷。对方的身体语言也每时每刻都在道出一种拘谨,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极其陌生,更难说有进一步探索的愿望。
她从来不曾是他幻想的对象,只是随着时间的移转,她对于他来说,作为一个合适的交往对象,恰如其分地浮出水面。他同她说起,他看见的过往,她家中宽大书桌案边,总有厚厚一叠宣纸,上面是她日复一日不见精进但又认认真真临帖的痕迹。日日写就的还有日记,写完,一本本堆放在书橱指定的一格,她的父亲常常将这些教养她所留下的明证,轻松拿去给访客看,他也是曾被展示的对象。她自己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好像是不大有人留意的。他看到她身体里住着一个小人,从她少女时期成长起来,多年后再见面,那个小人还完好地住在她身体里,那个小人教导她如何去说话、走路,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身体,以及种种举止。他以为她没有变过,也因此难能可贵。
南宋年间的仙人朱橘,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有过名录。他青年时期也曾追求功名,借居京城荒僻古刹。倦怠时,常于寺中荒园的古井旁枯坐,有时风过,吹开井底落叶,露出水面,浮现自家面孔,井中影子伴随他的苦读岁月。三年半后,科举失意,朱橘返归故里,此寺此井,常现梦中。五年后,或为追寻,他重返京城,来到古寺,复归井旁。园中荒草更盛,井中落叶厚积。朱橘拨开落叶,水面显露,映出的面孔已与五年前不同,所谓今日之我已非昔日之我。突然间,水面幽然浮现另一张脸,与他相像又不全然相同,他仔细去看,那正是他五年前的模样。朱橘惊讶回顾,发现有一陌生男子在他身畔,也伸首探看井底。朱橘心中了然,眼前之人就是五年前的自己。
男子对朱橘道白:“我所思所想的只是与你共处一处而已,哪怕仅有须臾的时光。自从你离开京城之后,我一直留在此地。什么也不做,甚至一动也不动,一心等待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把自己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留在了这口井中。多亏于此,我才能够延命至今。但是我们既已相遇,无论如何我都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同生活。我想知道,与我离别后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因为我一直停留在过去,只知道你过去的事情。”
他手臂落下,转而牵住她的手搭上自己的臂弯,他端平胳膊,为了方便她挽住自己。他动作煞有介事也显紧张,她很难想象以他的年纪和经历不习惯亲密的身体接触,也无法知道是否只是他面对自己时不能。但她知道他还是在试探,想试探出一种寻常可能,再次接续彼此的人生,并非为了情欲或生存。当晚,在远胜他们可能的寿命的古木环抱、丰盛的蕨类植物的深沉呼吸中,他对绝无艳光的她再次道出心意。他相信还有东西活在她身上,是对他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对于他至关重要之物。她只是沉默,无法回应,那沉默没有欲擒故纵的伎俩,不过是像岩石一般无声的表达。
在她离开回到她的城市后,他打电话去说那未曾说尽的话。他问她:“你还是介意那件事情吗?你要理解我,我一直是一个人的,是因为我害怕介入别人的因果。我当时是那样想的。”他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是从时间维度上说的,我们当时在时间点上肯定不对。辛稼轩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体也是此意。”过往若存在憾恨,他归结到另一种因果,从而巧妙逃避任何人事的责任,坦然地去责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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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朱橘相关内容出自涩泽龙彦 《镜与真》。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