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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草消失了。这也谈不上十分的悲情——它们是活成了忘我,或者荒芜的传说。庄稼汉自是关心庄稼。庄稼被机械和资本垄断之后,人们也并不关心多余的荒草。农民明确的身份也似荒草一样慢慢消失在大地上。可我们走在城市的路数里,心里依旧惦记着那些荒蛮的生长。如果丢失这点残余的记忆,对于一个农民的后代而言一定是荒诞不经的。
屋外起风时候,门的晃动让人想起柴门闻犬吠的日子。对于城市而言,这点晃动是门缝几毫米的误差或者老化,但对于我而言可能听出过去柴门内外动荡不安的日子。我会想起那些站在风雪里的芦苇,以及它们所遮挡的摇摇欲坠的日子。今天,我们把芦苇种在城市的角落作为一种修饰,可能也是一个园艺师心里还带着芦花满天的旧梦。它们那么具体地标注着消失的日子。
在我见到黄雀荡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塘黑水。我后来在古书里寻找这些地名,它们至少在明代就出现了。但它们没有能活到明天,它的子孙们用很短的时间就把这些珍贵的名字,顷刻间就变幻得只剩下名字。日后人们还会心安理得地忘记这些名字,就像忘记自己祖宗的牌位。塘是往深处走的,荡是往四野铺陈的,它们对生长有不一样的见解。南角墩人大概也没有想到,这处草荡会成为一处颇有些怪异的地名。人们从城里坐车到南角墩,并不说村庄的名字,更不会记得黄雀荡,因为“黑水塘”的名字似乎更精确。
村庄和黄雀荡之间有一条很长的圩子,叫作“草荡圩”。草荡圩是村庄和野外的界限,往北是田亩屋舍,南去就是一望无垠的草荡。入冬以后,人们就提着刀去收割芦苇。刀口是对芦苇最好的交代。那些蓬松的芦花经历了四季,大概已经用尽了耐心,被北风吹得凌乱不堪。成片的芦花依旧令人动心,它们能把来自西北的寒风收藏起来,只留下干燥的声响。鸟雀们是满心不安的,它们的巢穴藏在其中。那些苦心经营的温暖,将面临着提刀而来的险情。草荡里一定是有很多黄雀的,因为它们的叫声比风声鹤唳的寒流更加明确。我总是觉得这些叫声是有色彩的,是那种被寒冷逼迫出来的枯黄,干燥、明净而舒适。鸟的叫声隐藏在成片的芦苇里,让飞舞的芦花也有了声调。
黄雀荡是没有边际的。你从来不知道里面天籁一般的声响究竟从哪里开始,又在哪边消失。到了人们将一年的生长全部清除的时候,那些尖锐的根茬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但飞天而去的黄雀却早就没有了踪影。没有人知道那只黄雀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它确实在芦花间飞过,而且又一直没有离开。
头一年在草荡圩放过火的父亲,第二年春上会去草荡里捕鱼。那里面一例是个头不大的鲫鱼,村里人叫作“巢鱼”。黄雀荡里的巢鱼多得令人生惧,布满在阴冷的水流里,水倒像多余一般被拥挤得往上涌。那些鱼簇拥在腿脚边,像是要吞噬掉春天里的一切,让人欣喜到有些窒息的感觉。他想捞一条大的,却发现鱼似乎越来越多,多到让他在水里直往岸上奔逃,被陈年的芦苇根扎破了脚也全然不顾。血和泥搅在一起,圩子上留下他仓皇的脚印。他想起了那读古书的老正祺讲过的故事,心里的恐惧推着他逃回村庄才敢大口喘气。
老正祺是一个古怪的老人。他独居在一个屋子里,除了吃子孙们送来的三餐,其余时间都拿着厚厚的放大镜读古书。有人经过的时候,他就发出古怪的咳嗽。他有兴致的时候就给孩子们讲古怪的故事。他说,巢鱼本是在狱法山上的,它们长着可以奔跑的脚。这种鱼吃了可以治疣。村里有个叫作大佬倌的剃头匠,他的鼻子边长了一个巨大的肉瘤,一辈子也没有治好。老正祺告诉他吃巢鱼可以治愈。但他并不相信,坚信吃劁猪的秽物可治。这些事情在明亮的日色里讲出来,听得让人心里充满阴冷的恐惧。
父亲后来把这些故事讲给我听。我本是没有任何恐惧的,因为黄雀荡早就无影无踪。直到有一天,我在读到《山海经》里关于巢鱼一句时,心里满是芦花在飘荡,那些芦花脚下全是密密匝匝挤着的鱼。狱法之山“其中多魚巢鱼,其状如鲤而鸡足,食之已疣。”那古怪的鱼哪里是黄雀荡里的鱼,是人心里恐惧的鱼,最终随着芦花飘荡消失了。知道这些的时候,黄雀荡在我的心里也并不那么广阔了,十七顷的芦花被一船造纸水淹没了,从此草荡里寸草不生,更不要说有成群飞过的黄雀了。
黑水塘从此像一颗潦草的闲章,刻印在村庄的最南部。本来草荡的最南边有一个神秘的大湾,那里还埋藏着关于龙的传说。但到了黑水埋没了一切的时候,那个大湾的故事也消失了。那个地方有十来户人家,从来没有人敢轻易去。人们都认定这处叫作“老龙窝”的地方很“怪古”。那里的孩子到了学校里就像另类。有一对双胞胎,背了六年书包连名字也不会写,每次考试都交白卷。老师们索性和孩子们一起叫兄弟二人“大鸭蛋”。兄弟两个是有名字的,叫作许学青、许学龙。他们总是翻着对眼的样子非常可怜。那个厍子里的人坚持讲着关于龙的传说。他们说草荡那个湾是东海龙王敖广受了天庭的责罚,被追逃到此处一甩尾巴而成的。那里的人古怪,也没有人去计较。或许那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像他们那几户人家多喜欢给孩子起个带龙的名字。
造纸水抵达草荡之后,黄雀荡和草荡圩的名字就慢慢消失了,就连南角墩的名字也叫得少了。东南风来的时候,一种诡谲的味道弥漫在村庄里。黑水甚至在河流里悄悄地进退,逼得鱼虾们也束手无策往岸边涌来。我见过一个老妇在黑水塘边种了一垄油菜。她舀那些黑水浇菜苗,让我觉得她是要将水喝下去一样令人吃惊。她的菜花长得并不周正,好像蜜蜂也不来靠近。她把菜花边那些瘦弱的芦苇叶子摘下来,整齐放好带回村里包粽子。
老人们喜欢把芦叶煮过之后晒干贮藏起来,这样便不需等到端午时才吃粽子。那些干净的叶片像一张张纸,仍然带着动人的声响。包粽子是件巧事,手拙的人做不来。糯稻像芦苇一样长在田野的角落里,并不是常有的粮食。陈年的咸肉用塑料纸包起来窖在门前的树下,到了端午暖热的时候掏出来包粽子。这只是富裕人家的做法。一般人家连过年的蜜枣都存不住,只用赤豆和糯米掺在一起。父亲说白米粽子味道好,只有糯米和芦苇的原味。
芦苇在锅里生长,里面还藏着黄雀荡的鸟鸣。
2
芦苇在黄雀荡消失之后,人们便去三荡河边寻找。三荡河的两岸长满了芦竹。芦苇被欺负得瘦弱而自卑。有一年做医生的舅舅来寻找芦苇根,父亲陪他走了很远的路。那一阵子清瘦的舅舅总是咳嗽。他把烟蒂捏得更加消瘦。他是一名赤脚医生,总是翻着那本《赤脚医生常见中草药》,遇到自己染疾他显得很惆怅。他把父亲挖回来的芦苇根洗净了煨水喝。他在我们家住了很久一段时间,每天醒来就翻那本医书和一些废旧的报纸。他回自己村庄的时候忘记了那本书。我后来在上面看到很多熟悉的草木。那书脊上贴着医用的胶布,那种味道很像草木的幽香。父亲后来还给舅舅送过那种白色的芦苇根。也许三荡河边的芦苇太瘦弱了,最终没有能救他的命。父亲心里也很疑惑,他不理解那些草木的根茎何以能治病。
那些日子他是三荡河的护林员,所有的芦苇都像他臣民一样,对他粗暴的声音沉默不语。我一个人在草木茂密的荒圩上无数次地走过,很早就明白荒芜这个词的意义。对于村庄而言,除了庄稼之外所有的生长都是荒芜的。那些满目葳蕤的草木,不顾一切地生长着——向着水面,向着天空,向着田野和荒原的界限,尽情抒发着野蛮的情绪。我其时想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孤独。可孤独这个词语在村庄里是不存在的,至少说它是不被重视的。人们的气力都用在土地上,没有太多时间去抒情。这可能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孤独。我一个人在荒草中或静立或急急地奔走,和一秆芦苇般无人问津。没有人关注的事情,再繁密也是寂寞的。我那时候就会这么想:我和芦苇一样寂寞。所以我要弄出一些动静来,不然三荡河边实在太令人失望了。我似乎只看见三荡河边向上生长的芦苇——芦竹、荻、芒一概都是芦苇。它们在水边遮天蔽日地生长,风吹过叶子哗哗的声音像河水在喧哗。我觉得这点动静还是不够热闹,便钻进芦苇丛中折腾出更多的声音来。
芦苇叶子细长,摘了卷成扁扁的哨子吹得呜呜作响。这种声音是带着青草香味的,就像是咬着了粽子。芦竹的叶子粗笨而苦涩,荻的叶子太过纤弱,都卷不了这种哨子。没有长出芦花的芦苇芯拔出来,去掉中间鲜嫩的部分,也可以吹得呜呜作响。这种芦苇芯吹得很吃力,有水汽滴出来,那是顽皮的口水。芦竹花穗长成的时候,折下来用刀劈出一条缝来,做成的芦笛声音最响亮。三荡河的路边芦笛呜呜响起的时候,麦子就要成熟了。这些声音就像是麦田上空的布谷鸟鸣一样执着。
还有一种笨拙的玩法,便是把芦苇的叶子夹在两掌之间吹响。这样的声响很短促,有一种陌生的古意。这些草木的声响并非后来的发明,它们应该很早就深藏在这片土地上。无论世界怎么变化,大概这种声音是不会变化。我在隐秘的三荡河北岸想这些古怪的问题,也想到了会不会遇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她不说话只是笑着,就像芦花从来没有一句言语。女孩们拔了芦苇花放在脸上拂过,像她的头发一样温柔。她不喜欢那种粗笨的芦竹花。我见她当着我的面摘了芦花,这已经是最多情的举止。我害怕说话,唯恐自己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我想变成一秆芦苇,躲在角落里看着她便好。
女孩竟然会唱小曲的。那是邵伯乡的歌子。邵伯是南角墩往南六十六里的一个镇,那里出看眼疾的医生,也多唱秧歌的人。芦花她们也唱,唱得婉转动人: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这些歌听了脸红,但总不会忘记。
芦苇秆子里还深藏着一种声音。我见邻家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劈开秆子,取出内里一层薄薄的膜,贴在笛子的孔眼上,吹出了陌生的调门。这是细致的玩法,我们是做不来的。后来他借此考学做了音乐老师。母亲当年说他嗓门很大,像念经的和尚。和尚都有一副好嗓子,也都会乐器,都不是平常人家能学的。
芦竹也有长到家园边上来的时候。它们被挖了块根来种在水边,是可以做菜园篱笆的。无奈它们长得太忘乎所以,最后被下了决心清除了。三荡河最后的芦苇已经消失了三十年。本来以为它们可以永远野蛮地生长,因为它们很有些倔强的样子。奈何一阵新风吹进来,人们要开挖塘口去养殖,这些长成一堵墙般的草木,因为密不透风而被清除。人们用最先进的药剂,一夜之间把它们消灭了。这种先进实是恶毒的。后来它们也决意不再回来。于是大地就变成一片冷漠的泥土,到处干干净净。
3
荻芦本是很安全的,它总掩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不像芦苇那么乐于侵略扩张。它甚至有些困守的意味,一般并不抛头露面。它们就像是大地篇章里一个不起眼的符号,但最终也没有能逃离消失的命运。
我走到圩子最尽头的时候才见到荻芦。村庄的界线曾经是我认知的极限。草木之间的蔓延似乎并没有界隔,但事实上它们哪怕只是过了一条河,也是有一种情绪上的差别。我很早就有这种顽固的认知,草木存在界限和性情。荻芦秆子的紫红色是夺目的,它有自己的态度。它在三荡河畔充满喧哗的生长中,安静地隐逸在自己的角落,长出了属于自己的贵族气。我虽然热爱圩上的每一棵草木,但也清晰地知道某种感受的差别。我甚至不会轻易地折它的花穗,就像不敢轻易叨扰一个高深的人。
它即使走进村庄也显得与众不同。荻秆非常坚实,比起空洞的芦苇是实心眼的。南角墩的荻芦是“岗柴”,比起“南荻”又瘦弱一些。村里人嫌弃芦苇的空泛,说它头重脚轻根底浅。人们用芦苇打席箔,作屋面上的“望箔”。芦苇的秆子轻巧,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可只有殷实的人家才用少有的荻芦。我觉得草木也被村庄暗示了某种命运,和人间一样总有分别。或者说它们也是人间,各有自己的意境。有某户人家用荻芦打的薕子挂在门口,显出村庄难得的古意。它们并不能遮风挡雨,然而生活也并非全是琐碎的实用,这样的人家一定也有自己的态度。人们又用它晾晒秋后的萝卜干,好像都比芦苇显得珍重。那些现实的味水落在经久不变颜色的秆子上,很多年过去仍有一种独绝的气息。
人们用芦苇扎纸房子。这是过去很长时间以来的旧风俗。易燃的芦苇似乎更容易沟通另外一个人们想象出来的世界。扎房子的匠人被叫作纸扎鬼子。他们手上有一把侍弄芦苇的好手段。收回来的芦苇像庄稼一样被收藏起来,据说陈年的芦柴更经用。每一根芦苇都要过手去分辨长短曲直,并用烛火逐一的熏直。那些燃痕就像生长的疤痕,能听到拔节的疼痛。整理好的芦苇站在屋子里,还像野外生长时那样挺拔。纸扎鬼子的手上似乎总是有伤口的,一直贴着老旧的胶布。手腕间的周旋之中,各样的形式开始生长,似比人间起房造屋还要精致。匠人还是会点书画功夫的,能在斑斓的纸上画出各样的现实。他们又总是有些伤情的意味,每次完工之后便黯然地说:扎起来好几天,烧起了一阵烟。
火光是一种能抵挡永恒的办法。芦苇正是在失去具体的形式时,永恒地存在与生长于另一种神秘的空间。人们用在芦苇上的心念细致而真实。芦苇只不过是一种寄托,而燃烧让它有了自己的意境。一种草木有了意境,就注定繁荣恒长。今天,当城乡都在忽略生长的时候,这些办法和道具依旧存活在城市里。纸扎鬼子的手艺不会消失。他们在城市里买下门面经营。人们一直需要这种古老的仪式。燃烧依旧是离开者的某种程序和见证。
芦苇在南角墩消失了。一些村庄也是会消失的。芦苇在村庄消失之前离开,是一件很悲情的事情。我有时候以为村庄不会悲伤,认定她像一生忙碌和焦躁的父亲一样,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虚无的事情。而我的浅薄正是在于太过自以为是,这也是悲伤本身。我出去读书几年回来,在父亲的口中听说了“新农村”一词,让我震惊以至惶恐。我心里清楚,他知道了这个词的代价将是很多物事的消失,比如曾像歌声一样动人的芦苇。
我奔向三荡河边去,在整洁的水泥路上不知所措。所有的草木被换了防,曾被以为永恒的芦苇荡然无存。也许我还自以为是地想过:有了黄雀荡的疼痛,人们会珍惜最后的芦苇,哪怕是那些蠢笨的芦竹也总是珍贵的。可是人们决绝地将它们清除出了泥土,而且都没有黄雀荡里那个因为贫穷的卑劣借口。这又是一场干干净净的运动。可是,没有了芦苇的村庄还是村庄么?这又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问题。人们似乎依旧从来没有考虑过。
芦苇也是绝情的。它们倔强的根也寓含着顽固的态度。黄雀荡里的黑水经过数十载的郁积,是被辗转用科学方法清理的——这种科学其实并不值得炫耀,它本身就是一次荒唐的侵略。人们以为芦苇会重新回来。可是它们坚决没有卷土重来,草荡最终成为一处灰头土脸的不毛之地。经过无数时光的挣扎,似乎有几棵胆怯的软了心肠,却又有气无力地长出一种诡异的情绪。黄雀飞走了,哪里还有草荡的葳蕤呢?人们也许再也没有想到,那些默默无言的土地,竟然失去了荒芜的能力。荒芜曾经就像是一种可怕的蛮力,总是比精细的庄稼还要蓬勃。到了今天泥土竟然连一棵芦苇也无力保护。还有些才离了村庄几年的城里人,想到了一些高明的办法,从外地甚至外国找回来一些洋气的品种。他们以为自己找回来了火种,可是奈何土地已经没有燃烧的激情。
一个冬天的午后,我带自己的孩子去村庄之外的原野里去看看那些还在留守的草木,在一处河边偶遇一丛瘦弱的芦苇。难得她还知道那些叶子是包粽子的。除此之外已经难以说出其他的细节。我把那一丛芦苇燃着了,干枯的秆叶燃烧得很剧烈。孩子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不安——也许,我是指望一场野火能够留住那些曾经布满土地的荒芜,那是平原上最古老和珍贵的情绪。
周荣池,江苏高邮人。中国作协会员。扬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单厍》(原载《小说月报》)《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散文集《一个人的平原》《村庄的真相》《草木故园》《村庄对我守口如瓶》等十多部,获紫金山文学奖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