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发表有小说、散文等作品。现供职于贵州人民出版社。
去希腊的决定,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的。
这个决定突兀得我来不及找到被它蛊惑的源头,去往希腊的念头便像一粒意外的种子破土而出了。这粒并非我精心埋下的种子,在时间的迫近中,已经在心里展开了它迅速生长的姿态,仿佛我能隔空地看见,我用文字抚摸过的希腊,已经立体成了空间里让我触手可及的形状,去往希腊的心情竟也迫切起来,就像一段梦境与现实被时间快速发酵。而此前,我并没有把文字里那个神话的、科学的、哲学的和艺术的古希腊与现实中地处欧洲东南角、位于巴尔干半岛南端的希腊版块联系起来看待。似乎,关于它的文字已经足够给我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希腊。作为版图的希腊,反倒陌生得让我对它的地理属性失去概念。在我的想象和理解中,如今的希腊不过是那个文字希腊脱胎于此的外壳,是它“身体”永久的标本。
古希腊的书可谓卷帙浩繁,众多的文学哲学艺术的书籍里都渗透着它识别度极高的血液。这个西方文明的老祖宗,它像火山喷发后的熔浆,流淌成文学、戏剧、哲学、科学的巨大“岩石”,几千年来,固定成西方文明的基石……甚至可以说,没有古希腊就没有现在的西方文明;或者说,没有古希腊,如今的西方文明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别种形态,这是难以被想象和被假设的。英国诗人雪莱就曾说过,“我们都是希腊人”。是的,它的哲学思想、它的政体、它的历史、它的文学艺术……哪一样不是毛细血管一样地伸向世界的角落、抵达人的神经末梢。不用说,正是这些文字在为我孕育着一粒去往希腊的种子。
我在文字的酝酿中热身助跑,用一本正经又孤陋寡闻的方式,回到过去,遥想着最具古希腊符号之一的,它那原始的民主政体,是不是人类为挑战自身画下的一枚大饼?看资料上说,如今英语中的“民主”一词即是从古希腊文德摩克拉提亚演化而来,原意是人民掌握政权。古希腊公民所拥有的平等权利,货真价实。我看到一部资料片中关于古希腊人对民主和自由的崇尚和捍卫,如果出现暴政,古希腊人是要卷铺盖走人的。有意思的是,这种“卷铺盖走人”的举动,最终结果是执政者妥协。
这种人对于自身的定义,就像他们自带的基因一样不可改写,“平等和自由”是古希腊人对人与人之间关系最基本的命名。公元前六世纪的雅典公民,投票决定的民主制,选举由姓氏顺序决定,甚至铁匠都可以去参与国家大事。我以游戏的方式去假设,如果历史不继续往前,世界的秩序会不会驻足于此,以这样的方式护佑着人人都所拥有的权利?但是,用千年后,已经老于世故的我们的眼光来看,古希腊的民主政体,就像一群孩子的游戏。在这样的游戏法则里,成王败寇以遵守游戏面前人人平等的规则为要义。在这块孕育民主的土壤里,似乎无法将肥沃提供给独裁者,而独裁只能发育不良地自行荒芜。
再往前,在我想象中展现的,是希腊南部玛尼半岛的阿勒珀特里帕山洞。在这个神话过剩的国度,仿佛一切都被戴上了神的桂冠。据说,这个神秘山洞通往神话中的古希腊冥界 —— 哈迪斯。但是,在这位与死亡划等号的冥界神灵哈迪斯“到达”之前,已经有人类先于神抵达了阿勒珀特里帕山洞,并在此繁衍生息。这些尚处于新石器时代的人们绝没有想到,这片自然资源匮乏的山地,也是一片肥沃的奇土,竟然能发育生长出一株人类的文明之树来。
我想起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西方文明的源泉》里的一句话:“希腊的标志 —— 理性,是在一个以精神为主导的世界中诞生的一股崭新的力量。”当我再次取出《希腊精神》来,一口气读完它时,我想:我一定得去踩踩这块诞生奇迹的土地。
于是,揣着对这片奇土的想象,我踏上了希腊这个半岛国。
到达雅典清晨,在时差的倒错与恍惚里,我们直接从机场坐上大巴,去往旅游的第一站,帕特农神庙。
一路上,街边小山坡上爬满了希腊国树 —— 橄榄树。在车速中移动的它们,像一个个轻微起伏的漫长音符,绵延不绝地在我的视线里单调而重复地展开;大面积疯长的它们因为低矮和相貌平平的姿态而显得过分家常,随意的生长,看不出一点被人精心栽培与呵护的尊贵。但事实上,这种在我们眼里极为普通的树,在希腊人眼里却不平凡,因为在古希腊传说里,象征和平的橄榄树是他们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种植的,因此,橄榄树意为和平与智慧。如今的希腊国徽便是绿色橄榄枝环绕的十字盾徽。由蓝白两色构成的盾徽,既简洁又强烈,让人一下就记住了它。
其实,一踏上希腊国土,就有两种颜色在主导着这片土地 —— 白色和蓝色。天与海的蓝,大理石的白。人为的、自然的,都在强调着这片国土的主旋律;仿佛在这里,只有蓝白两色才是正道。没有一丝云的天际,只有洁净而失真的蓝,像一块盛大而沉厚的幕帘,真实地占领着我所有的视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蓝仿佛具备一种太古之初不可撼动的力量,让我有点大惊小怪地感慨,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颜色,黏稠得我的眼睛无法彻底去消化和吸收。这种强烈而浓郁的自然之色,呼应着当地盛产的石灰岩巨石,失重般地使别的颜色沦为配角。似乎别的颜色不过是枝蔓,是需要人为去实现的,而这两种出产于混沌之初的颜色,让此时的我,仿佛站在了人类的起点,退回到文明起跑线上。
站在这样的起跑线上,蓝色似乎在向人喻示,它与古希腊人的智性和朴素的底色之间有着某种让人猜测的、纯度极高的血亲关系,而非仅仅一种物理性的自然之色而存在。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到,难道颜色也有其属性?或许,颜色恰好是一种最能传达一个民族内在精神的载体。比如,想起我生长的国度,我的大脑里血红一片,换一个颜色也会令人不安。
希腊的国旗是四道白条与五道蓝条相间的规则图形,有些僵硬的毫无设计感的条纹,代表着古希腊人最源头的精神格言:不自由,毋宁死。让人感到,这种自由至上的古希腊人理念,如今依旧灵魂不死。此时,浸泡在蓝色里的我,体内所有的细胞似乎也张开“大嘴”,蠢蠢欲动地等待着一场精神的饕餮盛宴。
从车窗看出去,普通的街市,像极了八十年代里我们熟悉的那些素颜朝天的小县城。拥挤逼仄的街道、陈旧低矮的楼房,一遍遍刷新和纠正着我对雅典的主观想象,让我心里有着轻微的失重感。不过很快,我便踩着它“凡夫俗子”的肩头,跃上了它的历史高墙,主观甚至冲动地,无加辨别地接受了它。我知道,被它并不光鲜的外壳所覆盖的,是民主的先驱和文明的基石。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出的民主之树,直到现在仍然庇护着现代人最基本的人权,虽然,它早已不再是当初枝繁叶茂的样子。我想起米兰·昆德拉那本著名的小说《生活在别处》里的一句话:真正的生活永远在别处。
也许,“古希腊”一词所蕴含的极处之意便是生活的彼岸。
休假旅游对我来说,就是按下我的生活暂停键,在想象中隐身于另一种短暂而陌生的时光,或者成为“生活在别处”的旁观者。但是,既然以旅游的方式,我就不可能真正抚摸到它内在的纹理和质感,除了拿书里的文字当向导,我就只能假意地猜测,附加上自己完全主观的足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好在,我可以有一次从文字到实地、从一种想象到另一种想象的联姻。
在古希腊的文明起源里,和其他民族一样,都有着相似的关于天地、生命的神话传说。似乎这是我们无法知晓生命真相,却只能在自己编织的传说里获得的一种皈依。我们的盘古是不是可以对应他们的欧律诺莫;痛不欲生的赫拉克勒斯用火葬完成他的自我救赎,最终复活的赫拉克勒斯,加入奥林匹斯山众神之列,这是不是也与耶稣基督有着相似的从受难到复活的命运轨迹……
希腊的神无处不在。大大小小的神庙,是各路大小神的居所:宙斯、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第忒、波赛冬……然而,古希腊人祭拜的神有着人的模样和德性,不抽象也不神秘。在他们看来,唯有美,才能彰示神之神性。因为在古希腊人的理念里,神之为神,不是他们比人更有道德感,也不比人更智慧,而是比人长得更匀称,更彪悍,更结实,更丰满……总之,他们更像人,一种理想的人。
古希腊神身上的烟火气混淆了神和人的界限,他们这样那样的坏毛病破坏着神在我心里的完整性,他们不高尚、不完美,我甚至觉得他们不过是戴着神的桂冠,拥有着神的命名的另一类族群,在争风吃醋与妒忌的挑唆下发动着一场场天翻地覆的圣战。
美杜莎的命运,或许便是一次美与贞洁这对一母同胞在她的遭遇里的对峙与背叛。美与贞洁原本就是一种需要互相印证和鼓励的关系,来完成它被赋予的美德,美与贞洁捆绑出的十字架,让这对一母同胞荣辱与共。失去贞洁的美是堕落的,万劫不复的。仿佛在这一点上,神也拥有着人类的视角,因为,在神的眼里,美也是贞洁的化身,不贞洁的美也不能被豁免不能被宽宥。如今,在伊斯坦布尔的地下水王宫里,一根支撑王宫的巨大石柱基座便是美杜莎美丽的石头头颅,定海神针似的石柱终于把她镇服于地底。侧放的头颅,就像她枕着地面,依旧美丽的脸庞上,在流动水域里凝固的表情,安然地领受着失去节操的惩罚,她那双让人畏惧的眼睛再也无法正视旁人,也从此失去了她最后的魔法。美貌的美杜莎,其名之意却是“极度丑怪的女子”,这是神人达成共识的对美处以的极刑。也许创造美就是为了毁灭美,这是不是美的悖论。而捍卫贞洁的雅典娜对美杜莎施与诅咒时,她的心里是不是燃烧着属于人类的妒忌火焰,我只能用人的阴暗视角去揣度。
虽然,希腊诸神都有着与血肉之躯的人一样的、被我们所熟悉的八卦故事,他们身上没有背负耶稣的沉重十字架,他们既神力无边又欲壑难填,然而,他们完美的外貌足以成为古希腊人追逐的理想。我不知道在这个神人同性的地方,是神的德性被人性化?还是人性被神盗取?我迷恋这些神的样子,他们作为人的样子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同时,他们像人又似神的样子,让凡胎俗子的我,仿佛也具备了足够的能力去猜测他们。
雅典娜女神最初也是人的样子,而卫城上的帕特农神庙,便是为没有翅膀的胜利女神而建的居所。至于那个带翅的雅典娜,据说是后来加上去的。
曾经作为雅典人文化、政治中心的卫城,希腊语为“阿克罗波利斯”,意思是“高丘上的城邦”。它孤绝地伫立在雅典城的山丘上,是不是还在继续昭示它往昔的尊严。
燠热的正午,顺着台阶向上趋近卫城,呼啸的狂风和黄沙不在我想象的卫城里。被风卷起的大面积黄沙像层层薄雾,疯狂地扑向旅游者的姿态,像在阻挠人们随意把它当成拍摄的景观。
在那张完整的还原着卫城结构的彩色旅游地图上,我只能爬行于时间的隧道,让山门、帕特农神庙、伊瑞克提翁神庙、迪奥尼索斯酒神剧场、长廊……在想象中复活。但是,我无法在这张过于完整的地图上对应它昔日的潮涌潮退。静止于地图的卫城,像孤悬于时间之外的假想之城,呈现出一段超越生死的距离。
站在帕特农神庙多利安风格的石柱下,我的心里只有炙热的阳光、呼啸的狂风和飞舞的黄沙。雅典卫城的残垣断壁仍然在为文字提供诠释,为追忆提供佐证,但在风的扬尘里,历史的绝响似乎已经远去,被风灌满双耳的我,面对卫城,旅游景点的功能被成倍放大的同时,留给作为游人的我,又不过是匆忙而苍白的一瞥。
帕特农神庙四周静卧着横七竖八的巨石废墟,那是一次次劫难后的玉石俱焚,像携带着秘密的殒石,更像是上帝遗落在世间的残片。无法再还原真身的它们,以七零八落的面目成为永世者,继续提供给后人以猜想它充满神迹的荣光,仿佛它在向人低语,当年的它曾经多么杰出。我不得不再次启动文字机器,去还原失去形状的它们,让它们在词藻的修复里起死回生:精雕细琢的雕塑、流光溢彩的釉色 —— 以另一种想象的方式。
被后人分析、拆解甚至试图还原的帕特农神庙,它那曾经作为雅典城邦的心脏是否还能继续跳动?也许,被时间洗劫后的残貌,才是它命运所抵达的终点,就像神也要在一次次的改朝换代中,翻新它神圣的面孔。几次易手的帕特农神庙四周围满钢条铁架,它们像包扎伤口的巨幅绷带。被长年累月修复的神庙,似乎是一个永远也不会竣工的工程,修复它估计不会比建造它更容易。要还原其旧貌,就好比让它重返人类之初一样困难,就像要现代人回到古希腊的公民大会现场一样不可思议。但是这样的修复仍然让人心怀敬意,仿佛在暗喻着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理想,却为它消耗着无数的生命与岁月,虔敬地爬行在通往它的路上。虽然,早已冷却的伤口裸露在阳光下,泛着幽寂的石色。
相邻的伊瑞克提翁神庙是为雅典娜和波赛冬而建,以其女侍者形象的廊柱而闻名。作为支撑神庙的廊柱,幸存的六位美貌侍女像成为废墟石场中孤寂的永生者与守候者。被时间啃噬的她们,倒映出一角与今生永不相交、不再重叠的盛世繁华。虽然眼前的六位长裙束胸,轻盈飘忽,头顶千斤,亭亭玉立的少女像柱是后世者做的仿品,却并不妨碍我对她们的注视,仿佛她们是来自神界里的最后一瞥。如今五位少女“真身”屹立在卫城博物馆,而另一个少女早已流落在大英博物馆。
少女像柱勾起我小时候画素描的记忆,素描画里的石膏像们,不正是她们吗?那个被古罗马人称为维纳斯的阿弗洛第忒石膏头像,是我怎么也无法把她的美装进画里而让人沮丧的记忆。也许,美的狡黠就是增减一分都会反作用地让人失去把握它的能力,我甚至怀疑,阿弗洛第忒的美是人为了僭越自身的创造,美是不是另一种让人执迷的神明;还有那个本可以让特洛伊城的命运发生逆转的祭司拉奥孔群像,除了他健美得让人叹息的线条,以及被命运裹挟着的悲壮之美,我从来没有把它完整地画完过;盲诗人荷马的石膏胸像在日复一日沉积的灰尘里泛黄,仿佛它要用一种时间之色来让荷马浓密卷曲的头发与胡子成为一个离我越来越远的迷宫……我看见作为石柱的少女像们,被太阳强光分割的明暗、黄金比例的轮廓,让我内心的时间出现了混淆与逆行,恍惚觉得,素描不也正是从这里起源的吗?而文艺复兴时期的到来,不过是它坠入人间的一枚意外之果。
卫城周边远处有众多白色民居,如今的希腊公民,心中是否仍然怀有与古希腊臣民一样对卫城的虔敬心?我无从倾听。流进我视线的,是卫城脚下的古代集市广场阿果拉遗址,这里曾是当年雅典人的社交中心,是相貌丑陋,不修边幅的苏格拉底经常闲逛的一处集市。据说,那时候这里不仅是贩卖物品,也是贩卖思想的场所。在时过境迁中,被文字导游出的实景变得虚弱而缥缈,同时,被文字镶嵌的现场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在想象中完成的这个有趣场景,使我在混沌模糊中,触摸到一丝历史的微温尚存,在神游中接近着这个近在咫尺却了无痕迹的场所,抵达着这个苏格拉底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向众人宣讲美德的现场。
站在太阳下的废墟里拍照留影,远处密集的白色民居成为此时完整而单调的背景,我竟来不及知道,我身后咫尺的下方是迪奥尼索斯酒神剧场,直到听见有人说出它的名字。这个世界闻名的古代剧场,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作品在这个剧场上演。文字里的迪奥尼索斯酒神剧场突然在我大脑里喧嚣起来,一出出悲喜剧仿佛正在我眼前同时上演,让我有点目不暇接,《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俄狄普斯王》《美狄亚》《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以及彻底革新戏剧叙述方式的《特洛伊女人》,在神祇狂欢中的“羊人剧”。我看见古希腊人被调动起来的感官,在戏剧里起伏的情绪。被命运裹挟的弑父娶母的俄狄普斯王,尽管结果可以从神谕中推断,但俄狄浦斯的选择依然让人不安。不说教的古希腊悲剧呈现神秘的命运,是自由意志和命运之间的冲突,我惊讶于这种只说故事而没有主观教化的开启民智的悲剧方式,竟来自公元前六世纪起源于宗教庆典的古希腊戏剧。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对古希腊悲剧如是说,悲剧调动出两种情绪,怜悯和敬畏。这种隐而不彰的神秘命运成为希腊哲学的逻各斯。我还仿佛看到,亦庄亦谐的古希腊人在插科打诨的喜剧里发出的尖叫与嬉闹,充满市井的淫邪之气的狂欢。因此,有人说,剧院的故事,就是古希腊的文化中心雅典的故事。要了解古希腊,绝佳的地方就是剧院。
发明民主制与戏剧的雅典,是神谕的雅典。站在这个孕育了两个非凡发明的发源地,我的内心有点撕裂,假如上帝仍在俯望着人类,他是否心怀悔意,他让雅典发明了民主与戏剧,让人类的文明曾如此地抵达过上帝的乌托邦。
与卫城紧挨的一处空旷场地上建有宙斯神庙,巨大的雍容华美的科林斯石柱也抵不过被风化的命运。它简洁的线条启发我在心里以主观的方式去还原它昔日的庄严,神庙废墟在蓝色苍穹下折射出的伟岸幻影,仿佛尚存着一丝风烛残年的神力,又凝结着无数个世纪的荒凉。我不知道,被掠至古罗马广场的那些神庙石柱,如今,是否还有宙斯神的余温。用手机拍下它时,我无法描述镜头里捕捉到的明暗,是来自于光影,还是它自身携带的“肉身”在起伏。
什么?新约圣经是用希腊语写成的?孤陋寡闻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没错,新约是用希腊文写成的,除了马太福音可能是例外。对希腊文化历史了如指掌的导游填补着我的空白。
新约圣经中没有一本书以希伯来语被保存,只有希腊语的。其实这并不惊异,写路加福音的路加,是受过高深教育的希腊人,他用希腊文为讲希腊语的外邦世界而写。讲一口流利希腊语的保罗是外邦人的使徒,一直在整个罗马世界用希腊文传福音。马可用希腊文写,因为希腊语是当时的通用语言,是最适合传播的语言,是被最广泛遍及所有国家使用的。当福音开始在各民族之间被传扬时,希腊文绝对是国际语言。即使当时只局限在耶路撒冷,希腊文也不陌生。也许上帝对希腊语、俄语、意大利语、德语、中国语、西班牙语、法语或英语,都没偏见。在上帝的视角里,众生皆一样,是人在自我区分与被区分。
在这个崇尚理智的地方,站在这个民主起点的腹心,我恍恍惚惚地感受到,是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政体模式?就算是,它也因此修得了超越外因的正果,并因此深入几千年来世世代代的人心。如今的大雅典城有许多自治区,每个公民仍然继续享有着他们所拥有的权利。这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但我仍然愿意把古希腊公民大会的阴魂与当下作一次想象的联结和还原。我仿佛还能看到这个城邦国家的血脉,并不因为一次蛮族的入侵而混血成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愿意以这种狭隘的方式,再次地倾听遥远的古希腊回声。
站在蓝色苍穹下,我无法描述此时的心情。宪法广场烈日当空的下午,我试图在周围等待着庄严换班仪式的熙攘人群里,在这些脸上寻找古希腊人的基因,固执地想把文字里的古希腊人与当下作一次主观的猜想。不论这样的猜想是否有用,但我仍然受到宪法广场历史含义的鼓励,看到一种精神上的不死基因。好在,这不过是一次我一意孤行的梦游,一切与现实偏离的臆想仿佛都能被豁免。
据说,1843年,民众阻塞了广场,要求国王颁布锡塔玛,即宪法。国王在这里向发明民主概念的古希腊人后代承诺,实行民主制度。自此,这里被称作宪法广场,也叫锡塔玛广场。
此刻,在昔日的皇宫如今的希腊国会所在地,守护皇宫和无名士兵墓的艾瓦桑卫兵,正在进行整点换班仪式。身着红帽黑衣黑裙的卫兵,像踩着一团棉花前行的软绵步伐,无声无息,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没有一点卷起尘土的硬朗而慑人的军威,倒像是一种无声的舞蹈。这和我的理解与认识出现了不能被填补的空白。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身上的百褶裙和脚上的绒球鞋,这是他们传统的形象标志。据说,百褶裙有四百个褶子,代表着希腊被土耳其帝国占领下屈辱的四百年。
离开宪法广场,途经雅典市中心的大学街。宽阔的路边有三座仿佛从历史时间中重返二十一世纪的白色建筑,它们显得既突兀又和谐,让人恍惚瞥见了远古的雅典。从古典主义造型到大理石材质的它们,分别是国立图书馆、雅典大学和样式极像帕特农神庙缩小版的雅典科学院。科学院屋檐上雕有和神庙相似的古希腊神话诸神像,与真人大小相近的苏格拉底雕像和柏拉图雕像高高伫立在大门两边,两位哲人身后分别是身穿盔甲的胜利女神雅典娜雕像和手持乐器的太阳神阿波罗雕像。
建在街边的这组古典主义建筑群,被蓝得发紫的天衬托的白色大理石“躯体”,让人仿佛窥见它盛名的源头 —— 阿卡德米学院,人类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这里是不是柏拉图从教的那所学院?是不是柏拉图为实现他为雅典建立新秩序,为雅典选拔睿智优秀政治家的理想的场所?当然,我的想象再次出现主观的错乱,如今,已成遗址的阿卡德米学院,远在雅典西北郊的克菲索河畔。而眼前这所始建于十九世纪的雅典大学是当时全巴尔干半岛和地中海中部地区的第一所大学。但是,站在这座纪念碑式似的建筑前,我凭借大脑里那位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的巨幅油画《雅典学园》,神游了一次远古学园的盛世。在《雅典学园》这幅人才济济的画作里,我仿佛看见了说古希腊语的哲人们,复活在此时不知是何年的瞬息里。
在走马观花的经过中,路边的巴拿殿尼安体育场,让人想起古希腊最盛大的且带有宗教感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古希腊人通过运动、游戏的精神祭拜奥林匹斯山诸神,体现出的是崇尚生之快乐的生命观,是不是古希腊人过早地定义了生命的本义,与宗教的巨大力量形成对立。虽然我永远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在理解中,这种人在现世中对于生命力的崇尚,通过对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祭拜,发展成为生之快乐而寻求的一条通往人性自然的门径,让我这个无神论者也获得了一种陌生的快慰。
具有宗教意味的奥运会里的竞赛项目 —— 马拉松比赛,却着有一个悲壮历史的背景,“雅典是永远保持自由还是戴上奴隶枷锁”修筑起的是古希腊人内心的城池。据说,如今仍然有当地人会以希波战争的功臣斐里庇第斯的路线,即马拉松至雅典的路程来进行马拉松长跑,有人还要自带上和当年斐里庇第斯在途中一样的干粮。也许在这些人心里,斐里庇第斯就是他心中的神。
……
希腊的历史文化冗长绵延,但奇怪的是,在短暂的过往里,我没有感觉到它那条累赘的历史长尾,横行在巴尔干半岛。和沉重的希伯来文化形成巨大反差。如今的耶路撒冷,仍然弥漫着一种沉郁的生之重负与寄予来生的企盼。他们受命于上帝,经受着上帝赐予的苦难,轻看着现实中的生命,更看重上帝对他们的庇佑;而希腊文化却荡漾着今生即时的快乐,对众神的信奉却不羁绊当地人享受生命的快乐本意,正像古希腊游吟诗人荷马如是说:“盛宴、舞蹈、更衣、淋浴、爱和酣睡,这些对我们来说永远弥足珍贵。”这种对生命力的追求,也许才是希腊这块奇土最原始的基因,甚至在几千年后的今天,这种快乐的基因似乎仍然在空气里弥漫。而此时作为过客的我,已经把一种被激活的陌生快乐,短暂地种植在了此时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壤里。
爱琴海深邃的蓝也没有文字里沉厚历史的反光,除了琥珀色的荷马说的“葡萄紫的海水”蛊惑着人心。充满活力的希腊,是因为过剩的阳光把历史的城墙一次次刷新了吗?就像希腊的大小岛屿上的白色房子,一年一刷。
既然希腊是一个半岛国,它的国度就注定要被万水分割。大大小小的岛屿,大大小小的城邦,爱琴海是他们的连接。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块思想与精神的完整大陆。
从雅典到米克诺斯岛的大游轮上,吞噬了无数秘密的爱琴海是收集远古的专辑,却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呼吸。此时的我,整颗心也被爱琴海伪装成了蓝色。在甲板上,我坐在一堆金发碧眼的人堆里,仿佛身处被陌生篡改身份、大脑被海清空之后的深渊里,此时,仿佛我们都是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儿。海的粗重呼吸声是夜晚唯一的形状,比黑夜更黑的海咆哮出猛兽的狰狞,让我独自在甲板上猜测出了通往死亡的路径,像站在世界的另一个尽头。但我仍然喜爱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海,此时的我,也把出海当成一次探秘奇迹的远途,在这样的远途中,我猜测出大海才是雕塑古希腊人特性的唯一材质。特洛伊战争的功臣奥德修斯,如果没有归途中那漫长的十年,也许他的英雄名号便会显得单薄甚至太过于平凡。
米克诺斯岛在雅典东北方,距雅典一百多公里,和圣托里尼岛一样属于基克拉泽群岛。米克诺斯即巨大的石头之意。在神话的希腊里,米克诺斯也有个惊天动地的故事,这里是宙斯和提坦族发生圣战之地。据说,战败的提坦巨人的骸骨散落在爱琴海里,从而形成米克诺斯岛。被神话蛊惑,我也信其有地穿行在提坦神的骸骨里,让排山倒海的神话覆盖了我唯物世界里的苍白和单薄。这是古希腊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还是我一厢情愿把自己安置于一种谵妄中不能自拔?
米克诺斯岛居群岛之北,是有名的同性恋岛,是同性恋的天堂。据称,同性恋最早起源于古希腊。传说尚武的古斯巴达人,从十二三岁起即要加入童子军,接受严格的成为英雄的训练。对他们来说,成为英雄是男人一生唯一的价值追求。到了结婚年龄,新婚之夜的新娘要剃光头发,穿着很男性化的宽大袍子,而非女人的装束,这样新郎才不至于感到陌生和紧张。因为在军营里,性爱是发生在男人之间的。因此,在他们看来,性爱不分男女,只关系主动与被动。
爱琴海诸岛都是大岩石,米克诺斯岛也逃脱不掉寸草不生的厄运。在船上,远处那些荒芜的灰黄色岛屿,像大海隆起的脂肪,而不见象征生命的绿色。岛屿顶端有一层绵延不绝的白色覆盖,就像那是一座终年积雪的无人山峦。
汽车盘山爬行,那些在船上远观到的山顶“积雪”开始在眼前显露出原形。一座座白色屋子顺着灰色山体绵延起伏,错落有致。人迹也越来越密集。终于,一座座岛屿中的白色城市在阳光下露出它的真身,那些白色的山顶“积雪”便是密集的白屋。民居是白色的,教堂是白色的,在蓝天的反照下,白屋下的阴影也藏不住丝毫秘密。
绿色在这里合乎情理地变得十分昂贵,是一户人家是否殷实的标志。白屋前的绿色便是这户人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财富,也就是说,富贵与贫穷的其中一项指标即是屋前的绿色植物。
我们入住的阿弗洛第忒酒店,是在近得失去了神秘面纱的爱琴海之边。据当地人介绍说,希腊有著名的三S,即STONE,SER,SON(石头、海和太阳)。这就是当地的资源。站在爱琴海边,我梦寐般地想象,这海底沉下了多少未知的古迹?古希腊人如何飘洋过海,把古埃及文明带到著名的克里特荒寂的小岛上,开启他们的文明?他们又是如何发展出自己的迈锡尼文明?而对于旅游者来说,这些岛屿远离大陆,更像是一处处离群索居的场所。
被彻底旅游化的圣托里尼岛是到希腊的必留之地。过度的旅游总是人让怀疑和厌倦。但是,在圣托里尼这座被旅游开发的小岛上,仍然感觉得到属于它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反义着城市,它的非凡来自荒草丛中的一座座白身蓝顶的教堂,碎石小道上骑着驴的当地人,错落低矮的白色民居间的羊肠小道,还有路边开得过分热闹的三角梅……这里同样没有绿色眷顾,但有一种树却在这里被大面积种植。在车途中看到,大量葡萄树爬行在地,因为受当地气候限制,淡水资源稀缺,那种建葡萄架的种植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贴地种植能很好地接收海水的蒸汽是它获得水分的无奈之举,但它也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肥沃的火山灰土质。据说,这里才是葡萄酒真正的发源地。
同样有许多白屋的圣托里尼岛上有十四个社区。在白屋之间有无数的蓝顶教堂突出地彰显着宗教信仰的繁盛,这里基本都以东正教为主。不知道这岛屿上有多少本土信徒,除了蓝顶教堂这种标志性建筑在强调着人们的信仰,无数的酒吧、商店都在喧嚣着一张世俗的面孔。
在圣托里尼岛一处有名的观景台那里,人头密集,在我眼前晃动的金发碧眼们喧哗着我无法听懂的热闹。我随着人流往观景台的方向走,仿佛那里将有一个盛大的节日。同行的军华告诉我说,观景台那里是看日落的最佳位置。
海边的黄昏和清晨总是携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和隆重,这是常年深居高原的我无法体验到的晨夕裸露的真身。每一次日出与日落的景象仿佛都带着远古的洪荒,被海的极处完整地归纳,仿佛海是它台前幕后的最后幕障。火球一样的夕阳移向海平面的时候,我们随着人流沿石阶往下走。此时的太阳像一个盛装的行者,完整地投射在海上,像一个世纪即将落幕。海面波光粼粼,此时的海失去了单纯的蓝,日落的倒影,把海面划出一道道红色刀口,成为海的伤口裹挟着的血浆。太阳终于缓慢地隐身于海的幕后,我的耳边响起了掌声。
欧洲人真有意思,我想,对这个日常的自然现象,竟如此“小题大作”。同时,我又被身边的掌声感动,他们对自然的敬畏如此单纯虔诚。显得过于冷淡的我,坐在他们中间,我与周边人的情绪来自两极,好像这里的日落是与我不相干的,好像我与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星球。
……
希腊建国不过两百年,和它的文化概念相比,国家的概念尚处幼年,以至于让我丧失了方向感。如今的希腊因为经济滑坡,一片萧条。年轻人的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叙利亚等中东国家大量的难民从海上登陆,通过希腊进入欧洲似乎是一条畅行无阻的大道。市民上街游行是常态。大量资产流入少数富人手中。各种无法处理的污染越来越严重。旅游旺季之后,希腊诸岛一片冷寂……如今,似乎堕入凡尘的希腊,携带着与别国无异的命运,就像神的帷幕已经落下,云层开始增厚,人的命运正式降临,是不是这一切都在暗示着古希腊神也拥有着摆脱不掉的沼泽?
当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朋友正在希腊,我请朋友拍一张爱琴海给我,其实我想知道的是,这位朋友有没有被一种我称为古希腊的蓝所蛊惑。看见朋友发来的照片,我知道,此时进入萧瑟寒冬的希腊,已经轮回为市井人间。我看见照片上灰色的天,像极了一张人类自己的面孔。
作为旅游者,在短暂的停留中,我除了怀有仍然想流浪的心,在悄悄起伏着的情绪里瞥见了远古的希腊,我不可能看到这些隐藏在阳光背面的暗影。短短一周,我获得的只是一场梦寐中的内心狂欢,以及一次真实的离开,离开那种身心纷繁的日子,而希腊对于我仍然是一块陌生的土地。对于人类来说,柏拉图的理想国也许永远在生活的别处,当我试图去倾听古希腊国远去的回声时,我那个被文字建立起来的、等同于奇迹的历史与文化的希腊身影既真实又让人惶惑。
如今的希腊版图像一个被它的文化概念高度浓缩后的结晶体。我不知道,它的地理疆域,是否还能让古希腊的魂魄结实在这片岛屿上?如今的它是否还拥有着古希腊坚硬的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