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的四月,是黄瓜上市的季节,那个时期的黄瓜最有诗情了。宋代大诗人陆游的《新蔬》中有,黄瓜翠苣最相宜、上市登盘四月时。可见四月黄瓜有它独特的魅力。
俗语有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芒种不种,过后落空的说法。为了追赶节气,清明过后母亲会在窗前栽上几垄黄瓜,从下种到结果,当做宝贝小心翼翼的侍弄着。
她先选好场地,后又施肥、整畦到起垄下种,期间步骤繁琐耗时费力。鉴于天气温寒不定,为了给种子铺一个舒适的暖床孕育生命,母亲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去畦沟中心覆盖—层薄膜,两边摁压结实便以更好的留住温度。随着垄畦温度的提升,种子很快生根长芽,不些时日小苗破土而出。
新出土的秧苗挺着尖弱的下巴,一天天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迅速地生出第—片新叶,而后又两片三片逐次第开,慢慢地越生越多枝叶繁茂。新生的叶子一身嫩黄娇娇弱弱,遭到风吹日烤裹上绿色,像抻开筋骨的孩子,由纤细变粗壮、又有娇羞变成熟。不久由叶芯的中央钻出一根根短小细长的蔓须,探头探脑打量着小院o母亲坐在土炕上瞅着窗外的一畦绿色,朝着一旁吞云吐雾的父亲低声说到,“小苗儿这是要上架了!
吃过午饭,选在无风的天气里,去院外抱来一捆沟崖上砍回的洋槐条儿,依着墙根儿而坐,用手里的镰刀一根接一根细心的剔除上面的刺针,光滑的额头上蹿出一圈儿银白色的水珠。
她把刮好的槐条儿轻轻的靠近瓜苗,估摸着越过根系的位置,再一根根埋进土里,踏平垄实后,找来细布条将槐条儿牢牢的绑至—起,中间还要横起一根长条子,以便更好的将四周的槐条牢牢固定一起,那样,刮再大的风也不怕吹倒。黄瓜架好以后,下一步就是藤须上杆了。母亲是个急性子,顾不得歇歇又回转身子,将一颗颗幼苗伸长的须子,轻轻地梳理到枝干上面。对那些不听话总喜欢把手伸到外头的,她也有一套修理它们的法子,轻轻地捉回来用宽布条松松的绑在槐条上,像极了大人用背带把顽皮的孩子勒在身后的样子。经过几次的修理,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儿总算静下心来,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窝棚,慢条斯理的往上爬。
喂饱了鸡鸭饮足了牛羊、屋外屋内一切收拾妥当的母亲,最爱往架子跟前跑,瞅瞅这片叶,扯扯那根蔓,将那些偷吃叶片的小虫,及又偷偷溜出来撒欢儿的蔓须治得服服贴贴。她眼睛上仿佛挂着听诊器,瓜苗缺不缺水,叶片少不少肥,都能诊的出来。对那些淘气的瓜秧子眼睛里满是包容和溺爱,对影响瓜苗生长的分枝分叉却毫不留情,一旦发现及时掐除。
《齐民要术》里记载:浇用晨夕、日中便止。说的是植物浇灌应选在清晨或者傍晚,尤其最忌中午太阳毒辣的时候。对于瓜苗浇水,母亲也有一套说辞,她嘴里常说的午不浇园和其道理大致相同,指的是浇水避开最炎热的晌午,那时的黄瓜苗,即便再缺水萎薦也不能马上去浇,会坏了它的根系伤了元气。她还摸索出一套浇灌的常识,譬如从井底刚提上的水不能浇,得缓缓,等到水和地面的温度亲密接触、相互容纳的时候,才是最佳的灌溉时期。她对黄瓜的关心与体贴已经超出了常理。
凌晨,鸡鸭还未醒来,天边刚泛出一丝鱼肚皮的白,母亲已经在窗子下忙开了。先将前一天蓄存在瓮里的水一瓢一瓢的舀出,然后再一瓢—瓢的舀进垄畦中,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额头上熨贴着一缕缕湿湿的发丝,她对这些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的舀进舀出。尽管忙的两脚沾泥,呼吸带着急促,但整个人神采飞扬,脸上自始至终落着浅浅的笑,眼色微迷,绚烂极了。
经母亲一双粗糙大手辛勤的服侍,瓜苗儿们不负所望,终于在一个崭新的清晨,蔓藤底部开出第一朵嫩黄色的小花儿,藏在花下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子。母亲的脸最先染上喜色嘴里惊喜的喊着:“这黄瓜是要接瓜了!”而后几天里,每根瓜苗上依次钻出了一个个小巧的幼瓜,也叫头瓜。像事先商议好一样,在某个清新的黎明,一个个小瓜头顶着嫩黄色的小花,咧着嘴撒着欢儿悄然绽放。花在架上闹,她在架下笑,柔软的阳光洒在脸上,染红了半边天。
头瓜经历几个日出日落,长有半乍长的时候,母亲带上篮子,弯下腰将他们小心的扭下来,看到蹲在一旁一脸痛惜的我,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样的瓜不能留,如果不摘掉,上面的瓜都会被他牵连,一个个都会“化掉。”母亲嘴里的“化瓜”我也是费了好长时间才弄明八白,原来化,并非我相像的如冰融水那样,而是萎鳶、慢慢脱离的意思。因为一根瓜影响了一个夏季枝蔓的丰盈,我也是第—次从她嘴里得知,就如做人要顾全大局,舍不得短期的小成绩,就没有以后的大成功。
被摘掉的头瓜,虽然模样丑陋身子短小,经水洗净拍碎,加蒜泥和酱油米醋的调制,成了早餐桌上的一道可口的菜肴。喝一口浓稠的米粥,再嚼一块脆脆的拍黄瓜,香与嫩、脆与甜在嘴中缠绵交织难分难离,要怎么美就怎么美。
摘除了头瓜的枝蔓没了后顾之忧,伸着脖子卯足了劲儿的向上蹿,随着一朵朵小花的凋谢,一根根拇指大小长相丑陋的瓜妞儿,抖动着身子成为架子上的主角。争先恐后的一个比一个猴儿急,仅几天功夫就披着一身葱绿、一副帅气水灵半大小伙儿的模样。阳光明媚的清晨,也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挎着篮,踱着小碎步来到架下,功夫不大,一根根细细长长挂着露珠的小黄瓜,整整齐齐的住进了母亲的竹篮。母亲挎着闹哼哼的篮子笑成了花。
有了母亲的黄瓜,再酷的夏也能扛过去。去架子上摘几根嫩绿的黄瓜,鞠几捧刚从井底提来的井拔凉泡在里面,看着凉意一点一点渗入,忍不住捞出咬在嘴里,既降暑又解渴。家里有客,取几根露水未尽的嫩瓜去井边漂洗,水的清澈浸染上黄瓜的绿,促成一道光鲜耀眼的令季果蔬,用来招待客人既营养又有面子。中午的饭桌黄瓜自是不能落下,随取几根送上菜板,几番刀光剑影乒乒乓乓,几种器具舞枪弄剑琴瑟和鸣,一盘味道鲜美的蒜蓉脆瓜座在桌上,另搭几种时令小菜,成为餐桌上的抢头戏,足以让客人吃到嘴角麻香涨开肚皮。临走之时,从架子上新摘下几根当做礼品奉上,让那些久居城市的客人眼前—亮,受宠若惊的两手接过,嘴里感谢的话还未完全撂下,两条眉毛早已笑成了一弯新月。
如今日子好了,尝过口味不同的黄瓜若干,都不及母亲的老黄瓜耐人寻味,那吊在味蕾中的一股子干甜、一溜子清脆,已经不知何时带着幸福裹着甜蜜,住进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