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矛盾的综合体。对此，最经典的描述莫过于小说《围城》里说的：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在大城市呆久了，就向往那种“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的田园生活。这不，在朋友的帮助和揣度下，去郊区弄了一个小菜园。天旱无雨，菜苗快要旱死了，我便找了两个水桶……。挑水这活，大约四十五六年没有干了。挑了两个半桶的水，歪歪扭扭地向前。走着，走着，忽然间想起来老家的井台。
老家位于临朐县东南部丘陵地区，制约人们生产与生活的就是水。老时候管“段子”叫“笑话”——嗤笑的俏皮话。有一个笑话把水的珍贵说到了极致：半盆洗脸水，儿媳妇洗了儿子洗，儿子洗了公公洗，等婆婆洗完了，洗脸水变成了比氨水(碳酸氢铵+水)还壮的肥料了。
也不知道哪一代先人，在村南的深沟底淘了一口水井。全村就凭这口水井，繁衍生息了一代又一代人。也不知道哪一代先人，给这条沟起了一个淳朴而响亮的名字——前井沟!到前井沟挑水，就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儿：天不亮，全村人就陆陆续续来到井台，排队打水;天黑了，人们干完地里的农活，又陆陆续续地在井台见面。村里是熟人社会，谁勤谁懒，看看挑水的时间就知道;只要听听那走路的节奏和扁担与水桶的“小合唱”，就知道是谁在挑水。
由于父亲年过30岁就有病了，不能干重体力活，一家老少吃水，偶尔堂哥们帮助挑，但天长日久，主要还是靠两个姐姐。她们尽量不让我挑，原因嘛，说是怕我压的不长了，个子矮不好找媳妇。但有时候我不得不当替补。
小孩子挑不起水桶来。就得把担杖(全国大多数地方叫扁担，老家管“扁担”叫“担杖”，不带钩的担杖才叫扁担)钩往上一别，担杖钩变短了就挑起来了。但因为水桶没有了随着脚步的颤动，也就没有了自然减压。虽然只挑两半桶水，还是死沉死沉的。
那时候的邻里关系，在井台上表现的淋漓尽致。没有人安排，也没有什么乡规民约，大家都在井台上自觉排队，依次从井里往外提水。提水老家叫“翻水”，一人翻水，其他人就一起唠叨东家长西家短的家务事，也捎带着山南海北的大事、奇事。但说的最多的还是孩子。因为在井台上，大人与孩子是个永远的话题。常常听到“XX家的孩子好，挑水见了老远就叫人(尊称别人)。” “XX家的孩子腼腆，走个碰头都不说话”。这些话只是表述了大人与小孩子关系的皮毛。因为，井台上发生的大人与小孩的交集才是真正的核心。
小孩子小，从井里往上翻水就是个不大不小的事。翻水是个技术活：用担杖钩挂上水桶，送到井里，大约离水面约三分之二个水桶处，右手握担杖，一摆，一松，一提，水桶里的水就满了。说时迟那时快，“摆、松、提”必须环环紧扣，一气呵成。否则，要么只盛到小半桶里的水，再翻水就困难了，必须提上来倒回井里，重新一摆、一松、一提;要么水桶与担杖脱钩，落到井底里。翻水又是危险活，小孩子要翻水的话，很容易被水桶的惯性带到井里。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大人帮小孩翻水，小孩叫声“叔叔，婶子……”等等不同的辈分，大人就帮助翻水。因为翻水是技术活，大人们也有失手的时候，一不留神水桶就掉到井里，好心办了坏事。这时候就看出各个家庭的家教与孩子的脾性来了。大多数小孩说声“没事”后就回家了，等家中大人有空的时候再来井台捞水桶。也有个别小孩，死缠烂打，又哭又闹，非要帮助提水的大人捞上水桶来不行。这与现代城市人遇到老年人过马路“扶与不扶”的问题是“异曲同工”。
捞水桶是很麻烦的，需要专业的工具——其实就是在3-4米长的木棍或者竹竿上绑个铁钩子，因为老井也就3米多深的光景。捞水桶杆子不常用，不是每家都有。但村里谁家有，谁家的好用，谁家的好借，大家都知道。捞水桶是大人的活，人要跪在井台边缘，先把担杖放到随手可以拿到的位置，再把带铁钩的木棍插到井底，来回探寻，直至把水桶提到水面似露不露的位置，然后再用担杖把水桶勾住，就大功告成了。
为了保持水源充足和卫生，水井每隔两三年就要清底，老家叫“淘井”。七、八、十来个青壮年，先快速地用自制的抽水机把井水抽干，露出泥沙后，就选个身体最壮的，喝上几口白酒，再把他放到井底。这时，井上井下的人密切配合，一边往井外抽水，一边淘泥沙，直至看到泉眼。淘井是庄里的重大活动，仪式感很强：人们把肉，鸡蛋，酒(那时候农村只有白酒)……等家里最好的东西送到井台，供淘井人享用。迷信的人放鞭炮，烧香烧纸，供养河神——可能是吧，记不清是什么神仙了——反正心愿只有两个：一是保佑淘井人平安;二是祈求井水甘甜不断。
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家乡水。现在，社会发展了，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但前井沟，一个小山沟，一个像山里人一样朴实无华的井台，40多年来，让我一直魂牵梦萦。2010年，我回到老家，特地去看了看。看着废弃多年的井台，回想着小时候的故事，再审视当今的人和事，油然而生一种时光倒流、恍若隔世的感觉。跪下，迎着太阳反射出的闪闪金光，伸手捧一口久违的井水，甜在嘴里，美在心里。
老家的井台，潜意识地在渗透在我的骨子里，融化在血液中，是一种浓浓的无法从记忆中消失的乡恋。不经意间，常常就会闪现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