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电视
提到“电视”,现在的孩子可能会嗤之以鼻,电视算什么,家庭影院都看腻了,现在一部智能手机什么都有,游戏、抖音、直播、影视、电竞、K歌等,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但在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生活窘迫,看上电视已挺难的,再想拥有一台电视机,那简直就是奢望了。
不知是读小学几年级,一条小河之隔的季村破天荒地有了台电视机,居然还是彩色的,太高大上了。那真是一户大慈大悲与邻为善的好人家,一到傍晚,就主动把电视机搬到室外来。他家门前的道地够大,电视一放,附近的人们就蜂拥而至,多是自带椅子板凳来的,一时半会,人群已黑压压一片。我们小朋友挤到最前面直接坐地上仰头观看,我怀疑现在较严重的颈椎问题是不是当初看电视造成的。最先的电视节目好像都出自日本,如《花仙子》《聪明的一休》《血凝》《排球女将》《恣三四郎》等,后来才有香港或国产的《霍元甲》《陈真》《射雕英雄传》《水浒传》《虾球传》等。要是这户人家临时有事不放电视了,那一夜我肯定是要郁闷的,心里头牵挂着电视里的人物命运,总想一集不落地看完才好。比如漂亮善良的花仙子小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可以带来幸福和快乐的“七色花”?咯叽咯叽的一休哥,这回在光头上划圈,又能想出什么好点子?病情反复的大岛幸子今天怎么样了?都让我牵肠挂肚,沉迷其中。牙疼了用的“小白兔牙膏”,“日立牌子一只鸡”(广告语速太快,没听清)的日立777,“施美施美,使你更美”的洗发水,“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收录机,连这些讨厌的电视广告我都耳熟能详,印象深刻。
令人兴奋的是,自己村子里也开始有人添置电视机了。靠河边就有两家,可惜电视机是放在卧室里的,我们不好意思前去打扰。另有两家表现出色:一家也搬到门前道地上放,尽管电视机是黑白的,但黑白的总比没得看强;另一家安排在客厅里放,金星牌的彩色电视机,14英寸,晚饭后,他家大门就打开着,同样吸引了众多村人前来观看,我也是其中的常客。
直到上初二,有一天父亲利用去丹东出差的机会,在那里以出厂价采购了一台菊花牌的12寸黑白电视机。我不知道这一路他是怎么背回来的,实在是劳苦功高,居功至伟。这牌子我倒第一次听说,电视广告上没见过(那时迷信广告),但我仍然对父亲的这次壮举充满感激,膜拜在地。看到父亲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简易的天线竖在屋顶之上,我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不管事实如何,高高竖起的电视天线在当时就是一种家境殷实的象征。炫富,这绝对是一种变相的炫富,我像祥林嫂一样的逢人便说我家有电视了,区别是祥林嫂在诉苦,我则是欢迎人家来做客。果然,一到晚上,我家门前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只是电视信号不太稳定,要经常拨动天线的方向才行,有时火大了就会对着电视机的外壳一顿猛捶。能收看的频道也没几个,好多台纯粹是一片雪花乱舞。有的台很多情况下只出现一个测试色块的大圆球,让人好不扫兴。
现在想想仍是有些疑惑的。那时候为何这么迷恋电视,对读书却一点也不上心,每天好像没什么作业一样的,腾出的时间基本交代给电视了。
还得交代一件事,在我打开电视机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可爱又娇气的小女孩。但遗憾的是,小女孩的遭遇令人唏嘘。小女孩是我村子里的,家里拥有一台当时值得炫耀的小小彩电。有一天晚上我和一帮小伙伴跑到她家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射雕》,剧情精彩绝伦,扣人心弦,说实话,我这辈子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好的武打剧,那降龙十八掌霸气十足,一经使出就有数个令人恐怖的骷髅头伴随。我正看得入迷,幻想着自己就是憨厚的郭靖爱上了美丽刁蛮的黄蓉。可不知怎么回事,小女孩跑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就给了我一记耳光。众目睽睽,突发其来,莫名其妙,当时我的大脑陷入一阵迷惘。这什么情况啊?我难道就像电视中的欧阳克或杨康一样令人生厌吗?事实上,老实巴交的我,简直跟傻里傻气的郭靖差不多,怎么就招惹她了呢!我算是有志气的,从那晚起,我就再也不上她家看电视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可不幸的是,过了N年,她得了急性黄疸肝炎抢救不及,过早地夭折了。我听说后心中惋惜,说真的,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有点类似日本动画片的那个花仙子,性格尽管刁蛮任性了点,但其他都没得说,我也早已不怪她那一记巴掌了,毕竟谁都有年幼无知时,可叹命运捉弄人,偏偏如此安排。
那些追着看电视的日子,简单,贫穷,或许还有一丝烦恼一些缺憾,但更多的还是快乐和满足,让人常常想起,永远难忘。
4、石英
石英不姓石,是名,我不知有无写对,反正村里人是这么叫她的。
石英是我的邻居,她大我七八岁。她家三间瓦房,却挤着六口人:她,父母,大哥,二哥和姐姐。
石英天生一幅好嗓子,在早晨或傍晚,常听到她在哼越剧。她唱“雪里送炭世间少,锦上添花分外娇。”也模仿男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转间又变回女声:“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还有“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等等。唱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悱恻缠绵,声音可以传播出去很远很远。
说实话,我越剧看得不少,不管喜欢不喜欢,那时只要人多的地方,我都爱去凑热闹。村子里常请来戏台班子在晒场上演出,大型的有激烈武斗场面的绍剧,中型的算是这越剧了,小的就是本地特色的滩簧小调。也曾和小伙伴一起跑到镇上剧院购票入内,傻傻地花一个下午时间观赏越剧《五女拜寿》。看的多了,即便兴趣不大,也略知个中一二。听石英唱越剧,那些曲目选段都似曾相识,觉得她唱得别致,有江南水乡小村的韵味,除了台风免谈,单凭这唱功,窍以为并不比舞台上的那些演员逊色。当然那时屁大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赏析,只知一个好字而已。我也曾猜测她唱的时候是在烧灶火还是刷锅洗碗或在洗澡什么的,总之全凭声调的强弱高低判断,从不曾冒昧前去求证。
我小时挺胖,脸圆圆的,名字前常被人冠以“大头”称号。头大脚小,走路不稳,心又毛躁,三步并两步,于是摔跤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我在外面与小朋友玩玻璃弹子,看天色晚了,便匆匆跑回家,半路上未留神脚下,被绊了一跤,由于摔得有点狠,我眼冒金星,晕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听见脚步声过来,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的意识没完全恢复,只觉得对方的怀抱很柔软,很温暖。“还出了鼻血,现在止住了,看来身子有点亏,要多补补了。”是她的声音,石英姐。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躺在自家放在院子里准备晚饭的圆木桌上,她正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我母亲也在一旁守候着。“小阿弟,下次走路当心点哦!“见我醒来,她轻轻刮了刮我的鼻梁,回去了。
我小时淘气是出名的,连几百公里远难得赶来走亲戚的表姐也给惹哭过。脾气有点急躁的母亲,常因琐事对我的淘气发泄不满。当母亲动怒持细柳枝来教训我的时候,我不会像弟弟那样闻风而逃,常常立住在原地静候雷霆风暴的到来。但我的骨头又不像电影里的革命战士那样坚硬,枝条还未完全接触身体就立马条件反射似地大哭大叫起来,声音响得全村人都能听见。石英姐听到后,就会跑过来护住我,一边劝我母亲消消火,一边故意责怪我不该惹妈妈生气。有她在中间调停,战火很快得以平息,世界重现和平曙光。那时候的我身上即使已被柳枝条煨出一道道红痕,竟一点也不感觉疼了,心里只惦念着她过一会还有没有心情唱越剧。
“要是有石英这样的姐姐就好了!”我有时会这么想。事实上我是有姐姐的,母亲在她一点点小的时候,就送她到条件稍好些的姨妈家寄养了,因为两地相隔有两三百公路远,从此一年也难见上一回。
石英姐出嫁那天,穿一身大红衣裳,头上的发髻高高盘起,脚上也换成了尖跟的红皮鞋。她显然是哭过的,从屋内被人扶出时,眼睛还红肿的。
袅袅婷婷的她,踩着替代红地毯的麻袋款款前行。麻袋不需要太多,四五只足矣,看看前头将尽,早有人将后头的麻袋移送至前,如此循环反复,看得围观的人眼花缭乱,直到在东侧不远的河埠头登上船才结束了这个仪式。
在热闹的锣鼓唢呐声伴随下,迎亲船队浩浩荡荡地向北驶去。我和很多小朋友在岸上一直跟着,追出去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