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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散文)

  • 作者:高红梅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1-08-21 1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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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的那个暑假,钟子觉得有必要回趟老家看望一下死去多年的爷爷和奶奶。其实他并没有得到多少从爷爷奶奶处的爱,之所以会有这个想法,完全是因为钟子的父亲。

      钟子十分敬重他的父亲,那个身高不足一米七,脸庞黝黑的北方汉子,硬是战胜了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供养钟子上学。那个在挫折时给予他安慰。在生病时为他花钱治病的亲爱的父亲!在钟子看来,父亲既像山一般坚硬又像小河般温柔。钟子敬重父亲,自然敬重父亲的父亲。

      钟子觉得父亲十分孝顺,为什么用“觉得”这个词,一方面是因为钟子从小学到大学都寄宿在学校,家里的重要时刻大都缺席。另一方面来源于钟子对父亲日常的观察。打开父亲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右上角穿着绿军装的父亲。受困于饥饿与贫穷,奶奶最终将父亲从征兵现场打回了家,这本来是父亲无法实现的愿望,但是借助某短视频平台换脸软件,被军衣军帽簇拥的父亲显得精神矍铄。而每条动态,几乎都与“感恩”二字有关:某歌手唱的《哭爹娘》,某平台主播的鸡汤视频……甚至有一次,钟子撞见父亲在床上塞着耳机,边听歌边流泪。

      钟子向父亲提出回老家上坟的第二天早上,父亲就准备好了要用到东西,就好像父亲恐怕钟子会反悔了自己的承诺似的。新鲜的猪肉已经淤好,钟子起床上厕所的时候父亲正在用各种面值的现金在黄裱纸在印钱——用真钱在上面比划一下,就做成了死人用的钱,在烧成灰之后就可以把钱送到死去的人身边,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不愁吃不愁穿。

      “吃吃饭就赶紧走了,早上走凉快。”父亲一改往日商量的语气,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道。钟子自然听出了父亲的暗喻,匆匆吃了早饭,将锅碗泡在水里,等回来的时候再刷。

      钟子的家和爷爷奶奶家也就是父亲以前的家也就是老家之间,隔着三十里路,在交通日益发达的今天,十五公里并不算什么,但有些时候,一段短短的路程往往能隔断血缘。

      交通工具是一辆电瓶车,两个轮子,父亲骑着车,钟子坐在后面。从县城出发,父亲兴趣盎然地向钟子介绍着路边的风景。“这个路口过去,是恁四奶奶家,我小的时候掂一斤果子,就算给人家(拜年)了,回家的时候恁四爷总是送我,一直送啊送,总是能快送到咱家门口。”……“这是王村,恁妮妮儿姑家就在这个庄住,我跟你这般大的时候,她庄一个人结婚,那是我的伙计,我那天喝高了,他们雇了个三轮车给我拉回家,那个时候天也黑也没路灯,司机师傅咋会给我放在了高庄,一顿人围住我可给我拽进了屋里,第二天早上我一醒,发现我咋会在新媳妇床上躺着,新媳妇正瞅着我。”“那个时候闹新媳妇闹的也厉害,我一瞅不对劲我抓住我的黄书包就往外面跑。”钟子仿佛也被这个故事逗笑了,跟着父亲哈哈笑了起来。路边不时有大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父子俩吸了一鼻子的灰。

      钟子知道父亲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无数次。父亲小时候大冬天光脚赶蚂虾捉鱼到县城卖钱,就走的这条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施行后用背着麦子换面,父亲的汗淌湿过这条路;三年前爷爷被大货车碰伤,后期理赔,父亲奔波在这条路上;不久前父亲骑着三轮车兜售自家滞销的苹果,也走过这条路......这条路见证了父亲的成长,也见证了父亲的衰老。尽管一路的风景父亲早已了熟于心,父亲仍是愿意将一路的风景说给钟子听。想到父亲受过的苦,钟子的喉咙仿佛也被一团灰尘堵塞了。

      穿过并村街,路过柳王镇,穿过尘土飞扬的柏油或石子路,车子终于进了赵庄,老家就要到了。庄里的马路两旁,一望无际的是绿油油的颜色,玉米、花生、葡萄园……种种作物让钟子应接不暇。前几天刚下过雨,田野中的绿色更显得苍翠可爱。空气似乎也更加清新,钟子不由自主地换了换肺里从县城带来的废气。“老天爷真赏脸,前几天玉米都快旱死了,这一场雨下的可美,雨一下太阳一晒,你不知道玉米能长多快……你别看现在这些小苗不高,玉米地马上都一人那么深!”“有那么快嘛”从没有下过地的钟子竟然质疑起父亲农民的身份。见钟子不相信,父亲马上举例子印证他的观点:“咋会没有呢,小的时候咱家种瓜,晚上我住瓜地看瓜,我都能听见我身后的玉米节吱吱的声音,那可是在玉米长个儿!”

      就在钟子思考玉米生长速度的时候,电车终于拐进了梨园。梨园在老家房后,里面种着许多梨树。埋在这,是爷爷奶奶的遗愿。梨园里面是蜿蜒的小路,还没有硬化,宽度恰好能通过一辆电车。顺着唯一的路走,电车爬上了高处,父亲将电车停下,钟子也随即下了车。钟子舒展了一下蜷缩了两个小时的四肢,虽然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但他还是觉得非常陌生。父亲遇到了熟人。“玉于(父亲的小名)回来上坟啊。”“这孩不是考上研究生了,他说回来看看他爷奶,再一开学又没有时间了。”父亲大声说道。“研究生可不得了哇,玉于也是孝顺的很”那个正在忙农活的女人最终做出了这样的评价。父亲像一个受到表扬的小孩,他红着脸低头拿起从家里带来的祭奠要用到的东西,走进了地里。

      两位老人的坟在玉米地里,这一片的玉米应该播种的比较晚,仅有到脚踝的高度。钟子在父亲身后走的小心翼翼,他害怕踩死绿色的小苗,父亲似乎并不担心,他走的很快。大约有五六十步,父子俩到了坟堆,父亲十分熟练地清理起坟上的杂草,钟子也跟着拔了起来。坟的脚下是稚嫩的玉米苗,正沿着坟的边线栽种,似乎会随时跳上坟来。看到这,父亲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他边拔玉米苗边小声骂:“这狗日的能给种到坟上,非要争这块好地,给你了又能怎样,要是我,我宁肯撂荒我也不种......”

      拔完杂草,父亲又在坟前清理出一片空地,他把筷子立着插在猪肉上,撕开面包和饼干的包装,将它们掰碎洒在地上,他把装苹果的塑料袋解开,用指甲掐下来一小块又一小块果肉放在土堆上。“起(床)吧爹妈,钟子来看恁俩了,刚毕业又考上研了,妈你在香山寺的口愿我给你还过了,钟子考上大学我就去了,这你不用担心。你再保佑钟子,读研期间平平安安,找个好工作……”父亲手里边掐着祭品便自言自语道,钟子将这一切听在耳朵里。说完之后,父亲拿出黄裱纸和冥币,先点燃了一沓。钟子也连忙蹲下,陪着父亲烧纸钱。太阳正是毒辣,燃烧产生的火加剧了热浪,钟子额头上的汗正一滴滴从下巴处滑落。虽也是一脸汗水,父亲此时神色凝重,他不停往火里添着纸钱,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父亲仿佛感觉不到热量,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添着纸钱,纸灰扑向钟子,扑向钟子的父亲,像是在拥抱。

      纸钱全部化成思念的时候,父亲起身在坟后点燃了一小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成功吸引到了周围人的注意,父亲走到坟前,直接跪在地上,他双手合十,在默念着什么,然后十分郑重地,磕了九个响头。父亲起身后,钟子十分默契地照做了。

      离开梨园的时候父亲主动向那位熟人告别:“那俺们就走了,恁去县城的时候拐家里,喝个茶。”“留这吃个饭再走吧。”女人发出诚挚邀请的同时,手里的活却并没有停下。同样,父亲在说这些听起来很好客的话的同时,也没有回头。

      回家的路上,父亲显然沉默了许多。要从赵庄离开上大路的时候,父亲的手机响了。

      “喂?书明啊,兄弟,有啥事?”“哦哦……中中……我也不太懂这……那我过去一趟吧,你给我说说,我今天回来了,孩子考上了研,想回来上上坟,看看他……”电话那头显然已经挂断了电话。话被打断,父亲对钟子说“说的啥具体我也没有听清,说的给恁爷注销啥东西,他是庄里的书记,在庄后还开了个超市,恁书明伯伯人可好,以前恁爷奶办证领补贴都是他在跑,咱去他家问问。”于是他们又从赵庄路口掉头返回。

      村村通工程在赵庄成果斐然。从庄前到庄后,每条路都铺上了水泥。钟子记得小时候他们家还买不起电动车的时候,一直是坐公交回老家,公交车在并村街停,剩下的路程就只能雇机动三轮车到达。小时候的路根本没有这么好,他们一家四口坐在三轮车上上下颠簸,像开水锅中煮的豆子。钟子爱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然后看路两旁飞快掠过的人影。如今路修好了,庄里却没了人影。路两旁的大部分人家家门上都上着一把大锁,房子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住过,像一座座衰老的坟。

      没过一会儿,书记家就到了。书记家人烟气茂盛,院子里有三张小桌子,每个小桌子四边各坐一人在打麻将。十几个人洗牌的声音将小院哗啦的热闹无比。陪房将院子围起,在大门处开口,正对着大门的是堂屋,也就是客厅加卧室。院子左边的一间陪房,看样子就是父亲口中的小超市,屋子开口向外,是一扇玻璃推拉门,同时一扇小木门连接院子,有两个赤膊的汉子堵在木门口,他们作为替补选手在观摩技术。父亲走进院子,拿出香烟开始散烟。父亲哈着腰将一根根廉价的香烟扔在每个男人手边,可麻将桌面积太过逼兀,许多人一脸无奈地拿起香烟夹在了耳朵上,一些人干脆说不吸烟。父亲敬烟的对象,不乏有父亲的同学或曾经的朋友,他们也只是象征性问了句“是玉于啊,开车回来了?”然后扔出了自己的牌。父亲似乎有些尴尬,哼哈几下敷衍了过去。钟子跟在父亲后面,像保镖一样,在场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没人问起他的情况,他只能把手插在兜里,装的尽量帅些。散完烟了,父亲并没有找书明问事情,而是转身径直走向大门,父亲推着电动车掉头就要走。“爸,你不是问事情吗”钟子提醒父亲。父亲似乎听不到,只是推着电车没有理钟子。一个女人从超市里迎了出来,在大门外,她叫住父亲,看样子这是书记的女人。“你住在城里,消息不灵通,恁爹不是没有了,顶上(上级)给我好打几回电话让我通知子女去社保注销户口,虽说恁几个姊妹兄弟在家,我也说了,但是没有人管,你有时间了去县政府跑一趟,就进门西边,不过今天星期六,人家不一定上班……”女人在不停说着,父亲却心不在焉,一直嗯嗯接着话。钟子提醒两人交换一下手机号,两位均年过半百的老人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手机号后才终于输对了对方的号码。

      寒暄了几句,父亲说顺便今天去把这事办了,那女人又提醒父亲今天星期六,政府的人可能会过星期天。父亲说他去看看,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了,钟子心想,父亲的脸面可能被这帮“老乡”给伤了。

      从书记家离开没有十分钟,父亲突然就破口大骂:“你看老二的臭脸子,坐在那跟个鳖一样不吭气……他还想死了也埋梨园,他想的美,到时候就是狗给他撕撕吃了他也不得去梨园,当初他娶媳妇,人家她姐家里正盖着房子,他把我烧的两三万块砖都给人家家拉去,到我烧砖撘窑了,他连搭把手都不搭,两三万块,可都是我一下一下刻的胚子,那时候我才十六七岁,给我累得晚上直吐血。”钟子坐在后面听的一头雾水,老二?二伯?“二伯也在打牌?”“你都没有看见?”父亲的语气十分气愤。但是父亲马上意识到了,平静地说“他在最里面坐着,你应该没有看见。”然后父亲接着骂。“本来我都想跟他翻脸,咬咬牙我忍住了……”十点多钟气温好似午后两点,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父亲咒骂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度。

      带上父亲,爷奶共育有五个子女,现在谁也不会再和谁联系了。原因有很多,也很复杂,父亲提起过这,归结起来无非是这个嫌那个拿老人的东西多,那个嫌老人没有给自己东西,爷爷奶奶家并不是什么财主,所谓的东西,无非是几分薄地,几张钞票。父亲恼他们,是因为他们不孝顺。

      几年前爷爷被大货车碰伤住院,伯伯姑姑们在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县医院,父亲以为自己的哥哥姐姐回心转意了,但是在听到赔偿款还不够老人的住院费手术费时,他们竟全跑回了家,再也没有照过面!但凡有麻烦事,无论大小他们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父亲,就好像父亲是唯一住在县城里的,就是有钱,有钱多花几个自然也没什么关系。可父亲只是卖水果的,经营着一个水果摊,靠收获白眼和别人的冷嘲热讽赚钱,父亲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是,大人的关系很复杂,二十多岁的钟子也能理解一些,可钟子是在搞不懂,父亲的亲大哥,自己的亲二伯,看到他们父子竟一句话也没说。

      父亲的咒骂仍在继续,钟子实在心疼父亲:“爸,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这种人以后不必再理他,跟这种人生气伤了自己身体,划不来。”父亲听到儿子的劝慰,专心骑车,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路上的风景。

      到县政府门口,钟子提醒父亲今天周六,工作人员应该不会上班,父亲再三坚持去看看,钟子只好跟着父亲上楼。社保办公室门口,父亲敲了敲门随后推开,“这不是有人嘛”父亲带着打赌胜利一方才有的表情转身对钟子说。在说明来意后,工作人员让他们周一再来。父亲俩只好退出了办公室。下楼的时候,钟子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认为政府周六还会上班了“爸,你是不是约莫着过星期六就是星期六,过星期天就是过星期天,但是过星期天的意思是过周六和周日。”父亲说原来如此。钟子内心不禁唏嘘,父亲的日子没有星期六与星期天,只有忙与不忙,生意忙了可以多赚钱,不忙就没钱可赚,在别人过节假日的时候,往往是做生意最忙的时候,没有周六周日自然分不清周六周日和星期天。

      父亲和钟子又踏上了回家的路,父亲腰不好,钟子提议让他骑车,父子俩换了位置,钟子瘦小的钟子尽量挺直腰杆,想为父亲挡点阳光。

      父亲的心情应该很不好,但是和钟子交谈时,语气总是很慈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到了家里。父亲回屋关上了门,钟子把锅刷了刷,他想进去和父亲说几句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在父亲的门前站了一会,钟子回了自己屋。

      不一会,钟子的朋友圈有未读消息,他点进去,是父亲发的朋友圈,转发的是一首叫做《爹娘的恩情还不够》的老歌。钟子点开了那首歌,看到了开头两句歌词:“看着爹娘都已白了头,儿的心里真的好难受……”父亲没有写文案,只配了两个“大哭”的表情。每个小人儿的眼睛,都喷射出两道眼泪。

      钟子的眼眶也湿润了。

    【审核人:雨祺】

        标题:老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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