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东边一大片土地里,我最熟悉的是撮镇那边的一个村庄,庄名为何,其实也不知道。但那个村庄里的一户人家,却是我们经常去的。
那户人家的原主人皆已往生多年,但他们的一个子女名叫袁平的,却是我的朋友。其实袁平也不在村庄里生活,她的兄弟姐妹全住在合肥城里,但因为他们的长兄长嫂特别有长者风范,能罩住所有的弟妹,所以这一家人,在很多个周末还会聚在老宅里吃饭。掌厨的是大哥大嫂,一个做饭,一个在灶下递柴。而院子里的菜蔬则成为饭桌上最可口的美食。周末袁家哪怕不聚会,但院子里的蔬菜却绝不荒芜,不断会有人过来打理院子。早年的袁家老宅,还寒素得很,有些简陋,泥墙头,三居室,最大的屋子就是十几平的客厅,但客厅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甚至也没挂一张画子,但父母留下的气息却始终温暖着这一家的孩子,于是寒素的门庭在父母离去后始终充满着温馨味。
现在那个地方我们也称之为袁宅。
我一年通常去一次。而有一帮人,比我去得还勤。他们中有作协主席夫妇,别的人虽还不必称他们为作家,但也都是字虫书痴,虽非职业写作,可骨子里的写作精神却具有职业精神,多数还都出过书,有的还出了好几本。也算是合肥城里一群敬业的写作者。
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写过袁宅,只有我没有。可我恰恰是最应该写的那一个。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不是我先认识袁平,那他们也便不会认识她。
袁平不是文学圈里的人,如果不是特殊因缘,我们也不会认识她。
可她在十多年前,偏偏还出过一本书。
那本书她始终不好意思拿出来。别人问起,她就羞涩一笑,但并不拿出送人。除非有人盯着要,她才会送给人。还说,我这书太差了,你翻翻吧。
那书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只记得书中勒口上的作者照,和她平素的很不像,似乎是张处理过的艺术照。而她平时,却是素面朝天不事装扮的一个人。
十数年前,我还在主编着报纸副刊。那时候的报纸,读者还是很多的,投稿的人自然也多。最多的时候我们副刊一天有三个版。忽有一日,老作家刘湘如致电于我,说他给一位学生写了书评,让我给用一下。并且说,这位学生会亲自送书过来。
隔一日,这位学生便送书过来了,是位老学生,人朴实,不太会说话。这便是袁平。那书乍一看还有些俗气,我初一瞥有些不以为然,示意她把书放下,她便走了。
那天回家后,我开始读她的书。这本乍一看有些俗气的书却深深吸引了我,她写的那些讨债的故事,写的建筑行业里的那些深水浅水,因为她是建筑工程师,而且是77届建工学院的大学生,去过不少地方盖房子,所经历的事和人,她都用平实的语言写出来,自然好看,过瘾。记得那晚我看到十二点。睡前给她发一条信息,说这书好,让我感动。
因为这样,我和袁平便开始了交往。
别人是先识其人再读其书,而我是先读其书再识其人。我从书中看到的袁平,有才华,作风泼辣,行事低调,为人朴实,恰是我敬重的一类人物。
我相信我不会看走眼。于是我把她引进我的朋友圈中,他们也都喜欢她,敬重她。尔后她便成了文学圈中的一位老大姐。
而十多年交往下来,果然印证了我当初的第一印象。我坚信,我们会是交往一生的朋友。
再不久,我们俩各自带着孩子坐在一起吃了一次饭,那是在城区的一个小饭店里。我那时候上班的地方就在这个城市的市中心。
没想到,我们的孩子早已先我们而认识,而且还是处得非常好的朋友。
我女儿那时候还在读高中,正疯狂地痴迷于写影评,而她儿子灰土豆则是一位年轻的影评人,在业内已有些名气。听我女儿讲,他还是一位超级书痴,经常用大把银子换回一堆书,所买的还都是颇有品位的。后来我有机会看到灰土豆的文章,果然好。那种好还没办法去形容。反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类文章。
就是这位影评人,成了我女儿大头马的亦师亦友似的人物。他们都是豆瓣上的豆友,常在一起聚会。
灰土豆的学生时代,袁平说她从来不管。甚至连他的学校也没去过一次。她后来有些懊愧——怎么从来没想到要到儿子学校去一下呢?连家长会她也没开过。这真是一位马马虎虎的母亲。
父母亲都是建筑工程师,自然生长的儿子却成了典型的文艺青年。灰土豆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加盟《看电影》杂志社,做了一名编辑。也因此,大头马的初期影评写作,他成了一位最好的导师。他在杂志社时经常会向大头马约约稿。两年后他离开杂志社去了一家出版社,却因为厌烦整天出差还要陪人喝酒便把好好的工作给辞了。而等到大头马在北京开始职业写作后,他也去了北京,先在一家企业编刊物(那刊物编得相当不俗),2021年,他终于跳槽进了最大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
认识袁平后,她也会写点小文章,但写得始终不多。因为她还经营着一个小公司。文学的冲动可能早就过去了。但偶尔一出手,还是写得蛮好看的。几年前,新华书店的刘政屏曾主编一套书,约她写,她也照样写。只是再要她出书,她就摆摆手不干了。
袁平承认,她早年写作的确受过刘湘如先生的影响,而她后期写作,是不是与儿子有关?这我没问过她。但母子之间的互相影响,应该是存在的。
我和袁平,算是两代交往,是否该称世交呢?但世交的概念是先有上一代的交往,再波及下一代;而我们,似乎是反着来。但子女们的交往,却也促进了长辈们的友谊,这也是必然的。
而这样的“世交”,在我的朋友圈中,也只袁平一人。
第一次怎么去的撮镇,已忘了,只记得那段路不太好走。路上灰大,路边上的村庄也有点蓬头垢面的。找到袁宅时,似乎也不是太美的村庄。只是袁家的饭菜是留人的,而院子里的蔬菜郁郁葱葱的则更让人欢喜。记得我们在她家打过柿子摘过蔬菜。文学朋友们三五一群到处走走逛逛,拍拍照,打打牌,日子过得很逍遥。
每年一到春天,便会有人惦念着袁家的蔬菜,而有人则心心念念着袁家的柴火饭。去的人多了,饭桌坐不下,便会有人自动站着吃饭。甚至有的像农民一样端个碗盘坐在门口上眯着眼吃饭。边看风景边嘻笑着。而有人则热衷于拍照片。有朋友菜做得好,他会一大早先开车到长临河镇吃早餐,再买上他想买的菜。然后第一个赶到袁宅,吩咐大哥大嫂怎么做这个大菜。有的时候则干脆自己动手下厨做菜。
袁家院子我画过一张油画。这张画我一直挂着。院子里有一个女子走过来,有点文艺范,似我又非我。画作稚嫩,但整张画并不难看。
在袁家聚会的日子,恰似“似我又非我”那种感觉。
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感觉着亲切,放松,却又端着一付文艺腔,谈文论艺后开始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时,有人开始逃离。那是不打牌的人。
而袁家兄弟姐妹们,则在厨事结束后聚在一起聊天放松。而袁平,有时陪着作家们打牌,有时陪着不打牌的老作家聊天。每走一人,她都要出门去送。不远处有个小学校。小学校里的校长很喜欢作家们的书。袁平便会让作家们送书给校长。而袁家简单的书柜里,已放满了作家们的书。
有的作家会带很多书来,就在袁宅里首发。这也是农家院子见不到的场景吧?
而画家们呢则会带画来。现在袁宅似乎也不缺画了,大堂里已不知何时挂上了山水和对联,而我送的一张油画则静悄悄地放在卧室里。
袁家的门口就是菜田。
每次来,袁平都会问,要不要带点菜回去?
作家们说,要的要的。
于是,院子里的菜蔬,来一次被洗劫一次。门口的菜地是邻居家的,袁平也带我们去摘。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想要尽管摘。作家们也便放松地洗劫一场。然后欢天喜地地开车回家。
过了几个月,又有人惦念着要访问袁宅了,在群里说一声,袁平说,好。于是,撮镇里的袁宅又成了作家们聚会的高光地。
这个地方为什么叫撮镇呢?看过历史,但都记不住,只记住一位作家的话,去撮镇就是“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