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两天前退去的。
水退去的时候,路上,街上,满是泥泞。
这是七月里南方经常能看到的光景。虽说雨季似乎已经过去,但它留下的高温、湿热一经阳光暴晒,还是给土地带来许多更严重的伤害,比如板结,比如酷热难耐,或者张牙舞爪的尘烟和灰霾。
因为迅速老去,那些曾经为湖水增添光彩的荷花变成了莲子,那些亭亭如盖的荷叶也逐渐丧失流光溢彩而变得十分埋汰。它们从浅深不一的颜色中扯出一些裂痕,断断续续地陈列在沧桑十足的道路的两边。
因为燥热,路上明显少了行人,他们留出来的空白被蝉的声音填补,不仅热闹,还特别烦躁。每当蝉声响起的时候,灼热是一种流动的疤痕,它们使劲地贴着地面呻吟,很像是一种魔咒,来自远方,通向远方,一往无前,不止不休,根本无法消停。
而这个时候,在地里,许多的庄稼正赶上自己的收成。它们的叶子发黄,它们的果实饱满,它们变得更加渴望有人来破开自己的胸膛。
我和母亲一起在地里收拾玉米棒子。熟透的玉米棒子盈实、沉甸,露出透明的澄黄和珍珠一样的光亮,它们和阳光一起筑成生活的墙,虽然暂时挡住了日子的馨香,却让非常辛苦的营生有了方向,有了义无反顾的胆量。
这个季节,到地里采剥玉米棒子的人无数。他们和我一样兢兢业业地赶着生活的场,头戴着很重的遮阳帽,身上裹着厚厚的布衣,任由汗水在身上、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也不肯将自己变为一个四体不勤的人,让别人觉得自己辱没土地的斯文。
岁月是一条大河,有时流着流着,突然会分出不同的方向,像不同的人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记得小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夏天我都是和父母在田地里度过的。父母教我种地,教我耘秧,还教我如何跟土地交流感情……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热爱土地尤甚于热爱我,但他们的理由我无法反驳:土地生我们,养我们,没有了土地,或不种不收,我们连死都没有葬身之地!天下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公理,生活就是没日没夜,周而复始,咬牙坚持。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成了一个土地情结很深的人。关于干活的很多本领,比如犁地、耙田,扯秧、栽苗,也都是那段时间学会的,而且此后一直成为我谋生的武器。
现在,除了庄稼(主要是玉米和黄豆),我还在地里种了些梨和枣,还有一些山野的葡萄。卖不了几个钱,主要是为了生计,偶尔也希望能达成桃花源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默契。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生命给了我们存在的根基,在不同的环境里,拥有不同的成长经历,就是我们学习、生活、努力的前提。选择什么样的方向,可能就会有与选择方向一致的结局。
就如我的孩子,因为不曾经历过我曾经历的苦,所以每一天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快乐的小天使。当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在镜子里显摆的时候,她总是怀疑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她从来没有用手洗过一件衣服,也极少了解春夏秋冬的鲜花有何不同,偶尔跟我到乡下,看到萤火虫,看到满地的瓜果,除了高兴地大呼小叫,似乎也没有长时间在乡下生活的冲动。
有一天,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我跟她一起切一个极大的西瓜,当听到西瓜突然的爆裂声,她直接吓哭了,问我“西瓜是不是很疼?”
我非常愕然,当然也不知如何回答,但隐约觉得,很多事情我不应大惊小怪,包括她的脆弱和敏感,她的喜好,她对待事物的态度和反应,毕竟时代和环境都变了,她生活的社会,与我当初的已经完全不同。
七月休假,我照例回老家。这回不再带孩子,她愿意留在城里。既然她适应了城市里快节奏的生活,就让她在那样的节奏里学习成长好了。
故乡依旧,田原的风光依旧。
我和年迈的母亲继续在地里干活。我们拉家常的时候自然聊到孙女。不同的三代人,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联系、切割,又联系,又切割。我母亲觉得这是幸福,而我呢,觉得这就是生活:形成于这片土地,触角延伸到各个角落,自己延续,平常也简单,就像庄稼生长,岁岁年年,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