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冬至前夜,我的城市落下一场雪,雪是冬天里盛开的花朵,独自美丽着。
就在冬至期间,我陪母亲去医院做白内障摘除手术,手术刚做完,主治医生感染了奥密克戎病毒。好在,此时,我的母亲已经做完了手术,医院紧急通知我们办理出院手续,于是,我和母亲提前一天离开了医院,回家休养。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出现了头晕头痛的症状,第二天晚上就发烧到38.6℃,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传染了。预先我备足了药品,据网上传说,此病毒最考验抵抗力,我可做不到硬扛,于是,服下半片扑热息痛,很快就退烧了。网上所描述的新冠病毒症状是第三天最重,果然到第四天,服了剩下的半片扑热息痛,全身酸痛的症状缓解。第四天,极怕寒风,不停地打喷嚏,自己调侃说我都成了鼻涕妹。
人在生病的时候身体和心灵都是脆弱的。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天,我和隔壁的小伙伴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受了风寒,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那时候莲花村里只有一位赤脚医生,因怕打针,小孩子最怕见到医生。母亲见我烧得实在厉害,就让父亲去请赤脚医生。
趁着医生还没来,母亲找来一瓶白酒,拿棉球蘸白酒擦在我的额头和手心上,一股凉丝丝的感觉瞬间在皮肤上漾开。母亲的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按摩揉挤,手指抚过的地方有一丝丝疼痛传来,额头的皮肤上迅速隆起几个均匀的红印儿。
母亲说这是民间缓解头痛的偏方。那时候谁家的孩子感冒发烧,民间惯用这偏方。女孩子的刘海儿间隐约可见红色的圆点,那便是感冒发烧了。据说是为了“祛火”,红点颜色发紫,证明是肝火旺,这和中医拔罐有异曲同工的效果。
赤脚医生给我量了体温,打一剂退烧针。再给我开几片白色的药片,用纸包好,嘱咐母亲按时给我吃药。母亲也是把药片掰成四瓣,让我一粒一粒分别服下。可那时的我实在咽不下那种没有糖衣包裹的药片,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苦的东西。趁母亲忙别的事情去了,就偷偷地把最后一瓣药片丢到柴火里……
冬至的夜里,我和母亲细细碎碎地聊起这些往事,母亲轻轻地咳着,窗外的雪无声地落下。生病的时候有亲人陪伴是温馨的,行走人世几十载,我小时候以为的那种苦再也不是苦,真正的苦是孤独无依。
在这期间,我的母亲也出现了症状,夜里一声声干咳,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体出现各种不适。刚做完眼部手术,医生让她每天保持俯卧的姿势,至少要持续七天。为此,母亲承受着双重病痛,俯卧的时候鼻塞得厉害,不得不用滴鼻液缓解。不敢用力咳嗽,怕动了眼睛上的伤口。忍不住的时候,就吃一口梨子润一润喉咙。
七年以前,母亲做过一次大手术,因伤口出血进入重症监护室抢救,那时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是最痛苦的经历。
现在我能为母亲做的就是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母亲并不挑食,我做什么饭菜,她都吃得很有味道。她怕给我添麻烦,秋天的时候就感觉眼睛视物不清,在当地诊所开了眼药水,可是没有效果。到了此时才给我打电话,到沈阳的大医院进行全面检查。经医院的仪器查出母亲的左眼不仅有白内障,还有黄斑裂孔,医生说要尽快手术。当时母亲不想再遭受折磨了,她说自己已经老了,有一只眼睛能看清就行了。我和姐姐劝她一定要相信医生。我说:“等眼睛治好了,就能照顾自己,你这么自强的人,怎么能忍受别人照顾你呢?”果然,我的劝慰起了作用,母亲下决心做了手术,又在手术后染上了病毒。
母亲这一辈人,吃了太多生活的苦,她们珍惜拥有的一切,一丝甜都甘之如饴。病毒无情,并不对年老的人有所宽宥。每天听着身边的朋友讲起父母正承受着病毒感染的煎熬,真是让人心痛。
我的父亲还在老家,几乎天天打电话询问我母亲的情况。父亲是依赖母亲的,盼望母亲痊愈早点回家,我们又担心病毒传染给父亲,在这种纠结之下,熬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父亲打电话说他的老战友因有脑血管疾病,又感染了新冠病毒,不幸去世了。父亲很是忧伤,他说秋天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一个人,谁知就这么走了。生命无常,谁都不能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父亲曾经是军人,一直坦然面对生命里的风浪,如今到了垂暮之年,又看不开这一切了。
我们家最先出现阳性感染症状的是我的姐姐,母亲做手术的时候,她是打算来沈阳和我一起陪伴母亲的,还没等买到车票,她倒先“阳”了。姐姐的症状很重,嗓子痛到发不出声音。母亲住院的日子,她给我们“率先垂范”,科普了病毒的防治知识,使我们消除了恐惧心理。
防疫政策一旦放开,每个人都要经受考验。抗疫三年,防控措施已经到了一个关键节点上。是时候该放开了,人不能永远隔离在真空里,放开是大势所趋。古人有大禹治水的智慧,重在疏通,而不塞堵,天下事都是殊途同归。我们的国家为了防控病毒感染已经竭尽所能。城市官网上发的通告也说“每个人都是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保卫城市,也保护好自己。
我的症状比姐姐略轻一些,说话鼻音重,偶尔咳嗽,怕冷风吹,流鼻涕。虽不至于如网上传言如刀片割喉咙的痛苦,倒也是各种酷刑轮番上阵,考验了一回。姐姐在自认为痊愈的时候洗头发,第二天眼睛就红肿了,去看医生说是受凉得了角膜炎,又开了一些药品。姐姐给我发消息说:“此时的身体正是脆弱的时候,万不可掉以轻心。”
随之,我儿子也发烧了,他之前已经感冒过,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这一次病毒感染,发低烧,我给他的额头、手心、脚心都擦了白酒降温。那夜里,窗外落雪了,雪花簌簌地黏在玻璃上,风呼呼地掠过屋顶的瓦片,街灯疲倦地眨着眼睛。隆冬里万物都不再鲜活,只有疼痛的感觉弥漫全身,人如同浮在云朵里。
儿子靠在我的床边,鼻息里呼出的气体都是温热的。那一晚,我们三代人挤在一张床上,互相依靠着,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儿子长大以后,还是第一次,我们靠得这么近。我抚摸着儿子的额头说:“让姥姥给你讲故事吧!”
儿子纯真地笑了。我是故意转移注意力,逗他开心一下。时光穿梭到几年前,在故乡的老屋,彼时年幼的儿子每每到睡前都要缠着姥姥讲故事。我母亲是极柔慈的性子,不厌其烦地给孩子们讲往事,村庄里的“典故”又多,对于孩子来说充满了新鲜感。似乎每个人的童年里都该有天真烂漫的故事,就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里美女蛇的传说,一直在他的回忆里摇荡,往后的日子想起来都是有趣的。
我只是忘了,孩子已经长大,偷渡的光阴不是一个故事就能交还的。
而我的母亲也正悄悄地老去。住院之前,我给她洗头发,染过的黑发之下长出了一截白发,她的头发又是十分稀疏,头顶部几乎露出头皮来。想到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芳华正茂。母亲说她和父亲订婚那天去县城照相馆拍了一张九寸的彩色照片,当时的年代彩照是罕见的,父亲在县城工作,才有这个便利。照片上母亲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穿一件军绿色上衣,目光温柔而坚定。父亲穿的是一件藏蓝色军装,笑得阳光灿烂,透着自信和朝气。朴素的衣着掩饰不住青春的光华,极具年代感的淳朴。
母亲骄傲地说,等她们去照相馆取照片的时候,照片悬挂在临街的橱窗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和父亲从照相馆走出来,身后围了几个小姑娘,追着跑着喊,“快来看,她们就是彩色照片上的人呀!”可见那时候,彩色照片有多稀罕了。
冬至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凝结的霜花封住了阳台上的窗玻璃。冬至昼短夜长,正是我们围炉夜话的温馨驱散了寒气。从老家带回的一盆长寿花被我移栽在新花盆的土壤里,它无惧寒霜,已经在翠绿的枝叶尖端绽出一串淡黄的花蕊。
前日翻书,读到杜甫的《小至》,诗中说“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冬至虽达极寒,太阳高度自此回升,白昼竟日增长,是又一个往复循环的开始,意味着距离春天愈近了。
202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