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1月22日是父亲的忌日,他走的那一天是庚寅年小雪时节。今年在冬至前,北方地区普降大雪,坐在书桌前,望着漫天大雪,纷纷落着的雪花,搅动了我的思绪,我想起父亲出殡时,散落着雪花,“雪”对我来说,承载着特别的信息和不寻常的记忆。我想起了父亲,十来年过去了,总想为他写点什么,动笔多次,都不成文句,情感总是被一个默念困扰着、牵拉着。父亲和母亲养育了五个子女,搭造了和谐美满幸福的大家庭,父亲怎么会离开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撒手而去、驾鹤西归呢?父亲为什么不能再多活两年?您不是说,要向九十岁努力吗?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这样讲: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看着这段文字,我陷入了沉思,或许我对生死的解构,还没升华到这样的境界,无以释然,父亲的离去让我始终无法安心。由此一来,我手中的笔,一次次拿起放下,又一次次拿起放下,反反复复,直到今年的夏天,我们兄弟姐妹永别了享寿96岁的母亲,我的灵魂深处的堤坝突然决口了,父亲、母亲生前的那些事犹如奔流而出的洪水,从我心底喷涌而出,眼泪瞬间沁透了纸面,我努力平静自己,在对父亲工作生活记忆中,拾取其中的点滴,写就成文,聊以慰藉。
去朝鲜
五十年代初期,父亲所在粤汉铁路衡阳桥梁队,为支援西北地区天水至兰州铁路建设,成建制转入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当时的工作地点在天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父亲随中国铁路职工抗美援朝总队入朝抢修战时铁路。由于战时铁路损毁严重,抢修任务紧急,邮路不畅,在天水的母亲和奶奶收不到父亲的音信,又听说有人因公殉职、牺牲在朝鲜,非常挂念远方的父亲。我的奶奶和一些去援朝的职工母亲,一同去了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机关,打听朝鲜那边的情况,当时的局领导热情接待了这些母亲们,向她们详细介绍了援朝抢险修复铁路的情况,安排前方和天水基地通信通邮有关事项,并进一步安排对援朝的职工家庭进行慰问。父亲去朝鲜时,也是披红戴花,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举行了隆重热烈的欢送仪式,那时“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非常光荣!父亲在一次抢修任务的关键时刻,工程队工作遇到困难,影响到任务完成时限,父亲积极想办法,解决了工程难点,因此荣获三等功,志愿军总部颁发了奖章和证书。
父亲在朝鲜期间,有记日记的习惯,一是可以继续学习文化,二是记述一些工作上的事,日记有整整一大本,是比32开要大些的红色硬面笔记本,封面印有毛主席的头像,应该是统一发的,记录了父亲在朝鲜的每一天,日记本后来搬家遗失了,非常可惜。
去坦赞铁路
坦赞铁路是中国最大的援外成套项目之一,横贯东非和中南非,是东非的交通动脉,东起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西至赞比亚中部的卡皮里姆波希。1972年10月开通试运营时,铁道部要从各铁路局抽调管理人员、技术工人负责运营维护工作。父亲所在的单位接到通知后,开始选调符合条件的人员。锻工是亟需的主要工种之一,父亲知悉后,主动报名参加,单位领导觉得父亲在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唯一是年龄大了点,当时父亲已过五十岁,父亲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他还给单位领导说,在战争年代,白求恩以近五十岁的年龄,万里援华,年龄不应该是问题。在父亲热情的感召下,单位领导同意上报名单,待上级审批。不久,出国名单下来,父亲不在其中,说父亲主动报名的精神可佳,但考虑坦赞铁路刚刚交付使用,工作生活条件都比较艰苦,担心父亲在异国的生活和健康,这一次与援助坦赞铁路机缘失之交臂,也成为父亲的遗憾。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所在单位负责的坦赞铁路援建任务的设计项目资料时,感慨万千,坦赞铁路是中国铁路走向国际市场的第一步,是迈出国门的第一步,是铁路人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历史篇章。
考工考级
1978年左右,全国工业企业普遍上调一次工资。父亲所在的单位要进行全面的考工定级,通过理论和实作的考试来决定上调工资的人员。刚刚经历了文革,各项工作尚在恢复之中,企业职工教育还没有建立完整的体系,考工考级的任务还是有很大的难度和复杂性。单位主管教育的领导,找到了父亲,让父亲参加考工考级的有关工作。这对父亲来说,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工作。
父亲是锻工,他的学徒生涯是解放前在家乡的城市中完成的,那是一个族亲的铁工铺。父亲幼时读过几年私塾,解放以后,在工作单位又参加了文化补习。父亲在履历中填写的文化程度是初小。经过多年积累,父亲可以读懂一般的零件图,这是锻工必备的技术技能。父亲当时已经五十多岁,要负责所在单位锻工考级的理论和实作复习题和考试题目的编写,这对父亲自然是比较困难的。为了工作的顺利进行,单位给父亲配了助手,是一名中专毕业的马姓师傅,大约三十多岁,那时我常见马师傅和父亲在一起,父亲常把有关资料拿回家,在家中那张方桌上摊开了修改,我在方桌的另一侧写着作业,看着并不懂的各种圆型、方型的零件图。考工考级前后历时有半年时间,父亲圆满完成了任务。父亲的努力、认真、不畏惧困难的态度,得到了主管这项工作领导的肯定和尊重。后来,父亲和马师傅也成为了朋友。
带徒弟
父亲带过五位徒弟。最早的一位孙姓徒弟,中途转行从事别的工作了。大徒弟姓王,是山东人,大高个,性格直,脾气大,他的女儿是他家排行老大,和我是小学的同学,去他家玩耍时,可以经常听见他大声呵斥孩子干错了什么事,我们都躲在一旁,静悄悄的不敢说话。二徒弟姓姜,是江苏人,复员转业军人,家里好像是有五个孩子,都比我要小许多,口音较重,说话快时,我也听不懂。三徒弟姓钱,与父亲和我家来往最多,也是和父亲关系最好的一位徒弟,父亲为他说媒,成就了一桩婚姻,夫妻过得一直很好。收四徒弟姓毛的时,父亲年龄已五十出头了,文革末期,人们的职业观念有些变化,想干汽车修理工、电工、车工,小毛的思想不是很稳定,并不热爱锻工这个职业,学习技术的积极性不高,记得父亲叫他到家里来,边吃饭,边聊天,鼓励他安心本职工作,学好锻工这门手艺。父亲一辈子专精一门技艺,退休时是八级锻工,是八级工资制下的技术工种最高级,也影响了他的徒弟,都能坚持本职本业,有的一直到退休,有的因产业升级变化,单位不再需要锻制零配件,才陆续转岗了。
父亲从旧中国过来,他带徒弟还有不少传统的观念,传授手艺和帮助生活兼有。父亲学徒时,没有任何工资性收入,还要帮师傅做事,照料家里的事,师徒关系既是学技学艺,也有父子关系的成分,可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对他的徒弟,不仅要教锻工的各种技能,在生活上是力所能及地关照。在我孩童时候,父亲常常带我去这几位徒弟家,谈天说地、聊家常,有技艺方面的,也有生活处事方面的,因为常去这些徒弟的家里,好像我也成为师徒关系中其中的一员了,我们与有的徒弟一直有往来,似乎成为了我家的一部分。
父亲与中途转行的孙姓徒弟,再次相见,纯属偶然。他们是相见在火车上,相隔了近二十年,彼此感到有些面熟,两人互报姓名,终于重逢相认了。这以后,父亲与他一直保持来往。有一年,孙姓徒弟在火车上突发疾病,中途下车住院治疗,父亲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每日送饭,陪护数日,直到出院。孙姓徒弟也一直没有忘记师傅,经常给父亲捎带一点物品,以谢师恩。
我孩童时洗澡、理发,都是在父亲的工作单位,也顺便去父亲的工作场所,那里有两台铁工炉,火总是烧着,炉膛里通红通红,锻工间中部有一大、一小的两座空气锤。父亲和他的徒弟们,把火红的锻件从炉膛中夹出,准确地甩到空气锤前,在空气锤上反复锤炼,趁热打铁,直至成型冷却,彼此配合默契,一气呵成。那里形成了我对产业工人的纪律性、组织性、严密性、自觉性的最初认识,也成为我职业生涯中无法抹去的胎记。
消失的背影
父亲言语不多,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母亲,当时我的奶奶与我们一起生活,是一个八口人之家的大家庭。父亲是抽烟的,也喜欢喝茶,他将每月的工资留下一点,用来买烟和茶叶,其余全部交给母亲,支付全家生活的开销。我感觉,父亲一生对钱这个东西没什么特殊的偏好和概念,够吃、够穿、够用就可以了,这也许是父亲乐于知足吧。父亲出生在旧中国,幼小时,我的爷爷因病早逝,我的奶奶在一位有帽业商号的族亲家做事,才勉强养育了他和两个姐、一个妹妹,这位小妹在战乱年代不幸失去了和家人的联系。五口人之家没有男主人,没有土地,在城市生活多有不易,与许许多多普通百姓家经受了同样般的艰辛和磨难。大难兴邦,苦难育人。旧时代的生活经历,磨练了父亲坚韧、能忍耐的性格。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对工作的态度始终是积极向上的,即便是到了退休养老阶段,他没有如有些小区的部分老同志,为子女问题、社会问题、待遇问题发牢骚、说怪话,他很平和,晚年乐于享受衣食住行的品质改善,看见某位老先生着装鞋帽是新的款式,他会告诉母亲,他喜欢那样的鞋帽式样,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会想办法采买。后来我和兄弟姐妹陆续婚嫁,祖孙三代算起来,有十几口人,家里人口众多,逢春节等大节日,小辈儿的人要另外分出一桌,家里厨艺好的人轮番上灶台,总会做出不同于日常的饭菜,这时的父亲往往会意地笑笑,对菜肴做一番点评,与母亲和他烧的饭菜加以比较,并给予肯定的褒扬。父亲待昔日朋友、同事、老乡诚挚热情。在七十年代,社会物质匮乏,商品稀缺,家里来了客人,没有像样的饭菜、酒水,但父亲也会尽量留客人吃饭、叙旧。在我的印象中,鸡蛋与各种菜的搭配是最多的,如西红柿炒鸡蛋、辣椒炒鸡蛋、葱头炒鸡蛋、粉条炒鸡蛋,冬季偶尔会有带鱼,有时父亲会托人从上海捎带香肠、松花蛋,那也是我在孩提时代最爱吃的副食品。记得有一次,父亲一位二十年未见的老朋友来家里,多年不见面,必然是要好好叙这些年的工作生活。父亲拿出珍藏了多年的一瓶酒,带上我,那时我有五、六岁的样子,和这位远道来的叔叔一起,走了很远的路,途中还要过一条小河,来到本地最好的饭店,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饭店是经常招待前苏联专家的,但是没有营业。父亲向工作人员打听,方得知这座饭店在文革前就停业了。我们只能返回家中,母亲做了几个简单的菜,两位久违了的朋友,边吃边聊,不时小酌几口,相谈甚欢,很是开心。父亲心地豁达,晚年几进几出医院,他从不烦躁,他知道自己没有基础性疾病,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似乎很有信心,对待生命的长度是顺其自然。最后一次进医院时,在家门口遇到老邻居,相互打趣,问:“老吴师傅您又去医院了?”父亲笑着说:“没事,过几天,我就回来了!”期间,我还和母亲、哥哥通了电话,感觉父亲的健康情况没有大的问题。谁曾想到,这次父亲再也没有从医院中走出,他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那一天夜里,约在子时,我接到家里告知父亲病逝的电话,痛苦不堪,不能自已,点亮了家里所有的灯,呆坐在床边,面向西北,那是家的方向,悲痛地为父亲守灵!子欲养而亲不待,未能在父亲身边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刻,成了我终身的遗憾!天未亮,我和妻子乘坐最早的航班赶回家中,和家人们一起为父亲料理了后事。父亲的背影从此消失在了天堂!父亲和我不会再有新的故事,留给我的那些印象,唯有我在书写关于父亲往事时,用一个个沉甸甸的字符,一点、一点去擦亮,豁然间,父亲鲜活的形象重现我的眼前。
我知道,父亲,您没有走远,儿子依稀看见了您!
2023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