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捎话说,父亲在河的另一边喝酒,我必须游到河对岸去找我的父亲。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河,瞬间感觉河水很温暖。我挥动着双臂,奋力地向河对岸游去。柔软的河水在我的耳旁、唇边微微地波动,顺势滑进了我的口中,呀!河水是甜的,一股甜甜的感觉包裹了我的全身,昨晚的梦境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喝酒的那些旧时光。
父亲酷爱喝酒,喝多了就躺稻草堆里呼呼大睡。厨房的柴仓里,终年堆满了农家人生火烧饭用的稻草,父亲大概觉得睡柴草堆比睡久的床来得更暖和,也免去被母亲数落的尴尬,所以有了醉意就往里头钻。
遇上寒冬腊月或者雨季,平日里忙碌的农家人便停下了田间地头的农活,稍事休整。父亲都会受邀去不同的朋友家喝酒。一听父亲要出去喝酒,母亲就会很生气,一生气就唠叨个没完,一唠叨就不让喝酒回来的父亲睡床上。微醺的父亲,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厨房的稻草堆是他独一无二的避风港,柴草堆散发着淡淡的稻草的清香,绵软温热,像刚晒了一下午阳光的被子,很快,父亲心满意足地进入了甜美的酒乡。
父亲心里明白母亲为啥生气,家里一穷二白,收入仅够糊口,实在拿不出好的东西还人情,喝别人家的酒越多,母亲觉得脸上无光。可是父亲太爱喝酒了,酒也爱他。
每次父亲出去喝酒,我在父亲的背后,气喘吁吁地追赶着他,小脸涨得像红扑扑的苹果。父亲大手一扬,作势要赶我回去,我就离得远远地,就是不回家。父亲拗不过我,只能放缓脚步,任凭我跟上去,偶尔他也会牵起我的小手,这时,我就笑得像花儿一样。
父亲的朋友们都很穷,说是他们请客,不如说是土地公请客,地里有啥就吃啥。只见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寒碜地摆着三两个菜,堆得像小山似的,一碗咸菜唱主角,一碗萝卜干是配角,一盆炝毛豆看着让人垂涎欲滴。泥腿子们端着酒碗,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会指手画脚地侃大山过嘴瘾,吹着破洞百出的牛皮。大家喝着喝着,酒劲就上来了,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你看,王伯伯连斟的酒倒哪个杯也分不清了,逗得小小的我咧嘴大笑,怎么大人有时也和我们小孩一样有趣、滑稽。
酒过三巡,话也就越来越多了,天南地北、这家的媳妇、那家的娃、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大人们总有扯不完的话题,绕不完的口令。父亲酒量大,很少有喝醉。他的旁边就是我的“专座”,桌面上也总有我的一席之位,他们说我是“小大人”。居然凭着一个小饭碗,一把小汤勺就和他们平起平坐了。看着他们你一口酒,我一口酒,喝得真香,我也悄悄地从父亲的碗里舀来一勺,咕嘟咕嘟咽下肚。来了一口,再来一口,等大人们发现,我的小脸早已红彤彤,一旁的他们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风趣地逗我:“老酒辣不辣?”我小脸一仰,憨憨地答:“不辣”。大人们就笑得更欢了,父亲眯着红红的眼,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心里满是欣喜与骄傲。大人们总喜欢抛出稀奇古怪的问题,让我回答,我稚嫩无邪的答案常常令他们哄堂大笑。父亲高兴极了,他一高兴,我就变得更机灵。那以后,我就成了父亲的小跟班,到那喝酒都会带上我。酒桌上,我是耀眼的小星星,是他们的开心果,是父亲引以为傲的谈资。
小孩子是耐不住性子的,眨眼功夫,我就眼皮耷拉了下来,倚倒在父亲的大腿上睡着了。归家途中,摇晃的父亲背起沉睡的我,一脚深一脚浅。父亲宽阔的背此刻就是我温暖的睡床。到家后,父亲将我放到床上,我都舍不得离开他的背,睡梦之中,手还牢牢地揪着他的衣服,怎么也掰不开,这温暖的“睡床”一定像极了父亲睡的稻草堆。
后来分田到户,父母有了自己的田地,他们总忘不了种上几分地的糯稻。一来有了糯米可以做酒喝,有了酒,家里有客人来可以用来款待客人。
秋收结束,天气转凉之际,父母就要准备酿白酒了。母亲挑选上好的糯米,洗净阴干,装进木头蒸桶,抬上土灶用木柴大火猛蒸,等到糯米成了香喷喷的糯米饭,再从蒸笼倒进涮干净的柳条大缸,撒上酒母,拌匀压实,并在中间挖出一个圆坑,最后大缸盖上厚厚的棉被保温。过了几十个小时,棉被下开始透出微微的暗香,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浓,到后来整个屋子里充满了酒香。
再过些时日,父亲便会早早地起床,在屋后的空地上架好蒸烧白酒的设备,等着蒸酒的师傅一起来烧白酒,在蒸酒师傅的指导下,米酒经过高温蒸馏,释出酒蒸汽,冷却后凝结成液体,当清冽的酒沿着蒸汽管道汩汩滴下,滴入预先准备好的酒坛里,烧酒的序章才正式进入高潮部分,那一定是父亲屈指可数的高光时刻。看着一坛坛白酒整齐地摆放在墙角边,像一个个卫士守着自己的主人,父亲的脸上露出无比的幸福与满足。
把烧酒的那些装备收拾完毕,父亲便在场地上摆上一个小桌子,母亲炒上几个小菜,邀来相伴多年的酒友们,陪着烧酒的师傅一起喝酒。这酒啊,喝得比任何时候都香呢,这酒是大家辛勤劳作之余对自己的犒劳,是他们舒缓身心的灵丹妙药,是他们交心的符号。
有了稻米,可以喝上自己酿的酒,母亲再也不会在父亲喝酒时生气了,母亲的包容,成就了父亲每天雷打不动的两顿老酒。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抑或是基因遗传的关系,我和弟弟都喜欢喝酒,劳累之余,我们都会像父亲一样,喝上一杯,酒香留唇间,去体会那种酣畅无比的快乐。
梦里,父亲站在河边笑盈盈地看着我,梦醒来,我又看见父亲在喝酒 了,我要不要约上父亲再喝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