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急切了,所以跌了一跤。但是几乎没有任何过程,我就爬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跤根本没有发生过。站起来我想了很久:为什么那么快就起来?这同样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事情比有答案的让人愉快。不远处的人群没有留意到我,当然他们是否留意也不会影响到我什么,我觉得跌跤和观瞻没有任何关系。
快递到了,让我去取。我不知道这一次快递的是什么,书,衣服,日常用品?这些可能性里,每一种给我的愉快也不过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愉快。但是它们在引诱我:让我把这庸常的日子维系下去。它们是从远方赶来的小小的鼓励。我想着,在这些快递里,也许会有一次,给我一个偌大的惊喜。
天啊,欲望如此容易滋生,一定是让我从什么事物里区别开来。融入和区分是一对时刻处在的矛盾体,可是它们的关系又彼此依存。我想和那些正在干活的人交流,同时对这样的交流不怀好意。我始终认为,交流与理解无法成正比,理解与快乐本身也不能成正比。这样的理解让我妈妈生气:她以为我不爱说话是性格问题。而我认为所谓的性格本身是不具备问题的。
小时候我容易摔跤,我害怕摔跤后被人笑话。后来我对比正常人的摔跤,人们也是会笑话的。他们笑话的不是哪一个人,而仅仅是摔倒的这个过程。为什么会笑呢?因为生活实在太平庸了,一点小意外会让人欣喜若狂。我对这样的身边人和我自己充满了悲悯:上帝给他们的太少,以至于他们对一个走路时候的不小心充满了关切。
结婚以后,晚上一个人走夜路,也会摔跤。特别是下雨的时候,无论我怎么小心翼翼,都避免不了跌倒。回到家,他也会笑话我,这个时候,我的身份不是一个人的妻子,是自然属性里的一个人。他的生活也实在平庸,平庸到需要取笑自己的妻子。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妻子的身份取消了。
把一种身份取消,我无法肯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好在所有的身份都是社会属性,都是别人眼里一个人的角色,当你不要它的时候是没有任何损失的。问题是我摔跤的时候看到人性的悲凉,我在悲凉里退缩出来。这退缩的过程消耗了我20年光阴。现在有人说我像一个斗士,而我不过把自己斗得不象样子。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哭。
想想应该摔得厉害一些,给自己一个哭的理由。但是我不疼,哭不出来。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哭,都是哭给自己看。我爬起来继续走,一些野菊花在风里摇晃,它们开的时候我总是不够热心,等到快凋谢的时候,我才想起它们那样灿烂过。好在,它们开的时候,我也在盛开的时间里。
这和我很像:我开的时候,没有人来,我却以凋零的哀愁让路过的人为之一叹。当然,我开的时候如果有人来,也不过是如此一叹,没有根本的区别。所以人们总是哀愁在自我的假设里。但是能够哀愁也是好的啊,如同秋天里野菊花蓬勃的内心。
一朵菊花,可以看到太阳和太阳来回的过程,因此我们具备了热爱万物的心肠。也许宇宙不止一个,它以不同的形式躲藏在万事万物里,能看见的眼睛是慧眼,能感受到的心灵是慧心。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从愚昧到智慧行走的过程,那么多细枝旁节都理应用心去爱。
一朵菊花也足以看透人世苍凉:准备了那么久,不过几天的花盛之期。如同一个人刚刚知道打开生命的方式就已经老了;也如同一段爱情:刚刚给出了甜蜜就已经有了厌倦。时间匆忙,我们在无限的无序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种明确,而这明确似乎还不够充分就已经模糊去了。
所以世界的样子就是你眼里的样子。除此以外,没有可以说服自己的了。但我恰恰喜欢这样。
一年里,秋天是最具备植物性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多半是动物性,只有老了,才从灵魂里生长出植物的根须。有了植物性,大地从容,生命也从容了:一个枝条垂到了地面,不过是弯曲起来重新向上。一个人跌倒了,不过爬起来,继续走路。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无论好坏,善待便是。所谓的善待就是你跌倒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看看四周有没有拉你的人,已经用这个观察的时间爬了起来。
我走得很慢。野菊花也凋谢得慢,它们对急匆匆地绽开已经有了悔意:好像还有的底色被浪费了,没有及时举出来。天色阴沉。"天色阴沉就是赞美"。这句话可以延伸出无数类似的出来,但是这一句却独得我心。大地上的每一天,每一种植物,每一次绽开和枯黄都是赞美:赞美被看见,赞美看见了的人。有时候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对生命的赞美,残疾本身就是生命的思考。思考的过程当然允许痛苦。
而孤独是一个人对自己最崇高的赞美!
村庄寂静,一些人从身边经过。几年前,她们是泼辣的小媳妇,现在她们的身边有了女儿的女儿,她们是奶奶辈了。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在花丛里挪步,她们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人老得无声无息,也老得细水长流。而衰老的哀伤也就细水长流,没有轰轰烈烈之感了。
在这些赞美和被赞美的事物里,我总感觉到浩大的哀伤。这哀伤因为大而自行稀薄了,它让人空余出力气把余下的日子过完。我们不能用生命的虚无来体罚我们自己,它就应该琐碎到柴米油盐,鸡鸭猪狗。每一张蜡黄的脸都应该获得尊重:她们承担了我们没有说出的部分。
走到这里,我突然不想去了,于是返回,我想明天去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