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子,″我记得八岁那年的一天早上,刚吃过早饭,母亲摸摸我的小脑袋,笑呵呵地说,″今天星期天你不上学,妈正好也休息,带你去走走亲戚好不好?″″好啊!″我高兴得一蹦老高,可转眼懵了,皱着眉头问:″妈,是什么亲戚呀?″母亲凑近我,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亲戚呀,去了你要叫他哥哥咧。″″哥哥一一″我更纳闷了,歪着小脑袋问:″妈,我哪来的哥哥呀!″
母亲显得少有的兴奋,眼里泛着光,她竖起食指道:"伢子,这个哥哥呀,是我有次在一个老乡家串门时碰到的。他正好跟妈住一个村,经常见面。这俗话不是说,亲不亲故乡人嘛,又同一个姓。他一见面就叫我姑,可亲热啦。他还说,姑呀,这里俺都沒啥亲人。以后,咱们就常走动吧。″
几十年以后,母亲和哥哥都先后走了。嫂嫂一年后经人介绍,与一位丧偶不久的姓张的市纪委退休干部走到了一起,离我家竟三华里。我特意买了水果,去看望过嫂嫂两次。嫂嫂老了,眼睛有老花眼,耳朵也有点背。可见着我仍分外亲热,"老弟老弟″地叫个不停。
望着年迈的嫂嫂,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嫂嫂是位幼儿园老师。她善良活泼,热情好客,每次都包饺子招待我们。我单独去嫂嫂家,她总是给我五毛钱回家坐公交车。嫂嫂性情豪爽,嗓门挺大,笑起来像放连珠炮,又像极了殷秀梅那气势磅礴的女高音。而哥哥却与嫂嫂判若两人,他寡言少语,见人裂嘴"嘿嘿″一笑,如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绝不再多讲一句。
我之所以喜欢去嫂嫂家,还有一个原因,她有个比我小八岁的女儿娜娜,娜娜漂亮聪慧,系个白兜兜,头上扎两个小辫,一身干干净净,很是可爱。我带她玩游戏和玩玩具,非常开心。有次我回去,娜娜拽着我死活不让我走,满地打滚,嚎啕大哭。以后嫂嫂背地里交待我,国良,你回去就偷偷地溜,别让娜娜知道啊。
七十年代初,我进厂了,当了一名"很吃香″的工人阶级。我又去看望了嫂嫂,娜娜已长成一位大姑娘,见了我有点脸红,可还是羞答答地叫我"叔叔″。娜娜弟弟已有两岁,他穿着开裆裤,走起路来,小鸡鸡晃来晃去,不时搭耷着长长的鼻涕,见我远远躲开,怯生生地朝我傻笑。有次嫂嫂帮我介绍了位姑娘,也许无缘,见面就吹了。不过后来听嫂嫂说,幸好吹了,不知何故,那姑娘有天从楼顶摔下,死了。
经师兄介绍,我终于和一位姑娘结为夫妻,办了结婚证。与家人商量后,我在单位牵头,起了个三百元的互助会作为办酒席资金,再边收人情。结婚喜酒是在家里操办的,折合三十二元一桌,共办了十七桌,请了许多亲友、同事和街邻,唯独没请一个同学。结婚那天,酒席摆满了整整一条街,席间,人们红光满面,猜拳行令,吆喝声此起彼伏。嫂嫂自告奋勇,撸起袖子,与另外两人一起,麻利地担负起了端菜、收洗餐具和碗筷的艰难工作。
″老弟呀,″嫂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她上前一把拉住我,操着浓浓的哈尔滨口音嗫嚅着,″你妈是个苦命人啊......她走了......你,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对不住她呀一一″
嫂嫂的话使我好想念母亲。
见张哥不在家,我提起了哥哥。
″老弟呀,″嫂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你哥是个老实人呢,他这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的。徒弟吧带了好几个,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又得肝腹水走了,呜呜一一″
我安慰了一阵嫂嫂,记下了嫂嫂家的座机电话,告辞走了。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骑车路过工农桥社区时,我又想起了嫂嫂。
我买了食品和水果,找到11栋居民楼,将电动车停好,迈上了四单元的二楼。
″嫂嫂,嫂嫂一一″我边敲门边大声呼喊,生怕她听不见。
可是门内毫无反应。
嫂嫂睡了么?我又连敲带喊了一阵,房里依然静悄悄一片。
也许嫂嫂出去了,下次来吧,我想。
第二天上午,我又来到了嫂嫂家,一敲门开了,开门的竟是几个打工模样的农民工。
经过询问,这几位农民工租下了这套房子。农民工的老板和老张女儿签了一年合同,一次性交房租。至于嫂嫂不知搬到了何处。
我失望地走下楼,遇见了一位戴红袖章值勤的老大妈。
″大妈您好!是这样的......″我把事情原委一说,老大妈很热情,说老张叫张菊生,刚去世没多久。只是他女儿的电话不清楚。至于嫂嫂,不知搬到何处。
″哦,有了。″老大妈若有所思,忽然眼晴一亮,″赵老师每个月去社区一个理发店理发,每次都是你嫂嫂先打电话预约。去看看理发店有沒有你嫂嫂留下的电话。″″好!″我高兴极了,心想,这下可找到嫂嫂了。
理发店师傅是一位中年妇女,得知此事,她拿出手机,查找与嫂嫂的通话记录,查了很久都没找着。
″我想起来了,赵老师是一个月前来理的发,这回她是直接来的,没打电话。″理发师遗憾地告诉我。
谢过理发师,我沮丧地离开了理发店。望着嫂嫂居住过的社区。我一步一回头,心里一股莫名的惆怅:唉,唯一的线索也中断了,人海茫茫,嫂嫂你在哪儿?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奇迹发生了。两天后的上午,我正在外面办事,身上的手机响了。
″梁叔叔,″电话里是一个熟悉的女青年夜莺般的声音,″我是社区的小彭,刚刚有个人来社区办公室找你,我怕他来历不明,先问问你。″″他叫什么?″我连忙问。″小彭说了来人姓名,″没错,他是我侄子,你叫他等等我很快就到。″我不由得百感交集:嫂嫂,你晓得么?老弟找得你好苦哟,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哩!
在社区办公室,我见到了侄儿,交谈中,得知了嫂嫂的住处和近况。嫂嫂特意叫儿子请我赴宴,过几天她八十大寿。
那个夜晚,我辗转反侧,悲喜交加,嫂嫂和幼时娜娜的模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有我那已故的母亲和哥哥,不觉泪眼模糊:妈呀,哥,你们阴间相见了么?还在走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