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催归了一片片黄叶,落叶乔木显得孤俏、萧萧,凛冬已至。街头的行人穿着厚厚的冬衣,围巾、帽子和口罩防着寒也防着病毒,只留下两扇窗户。
小区的树上拉着办年货节的横幅,时节进入腊月。
腊月,传统习俗特别多,因而记忆里有关腊月的日子,全是好日子。
“腊月初一蹦一蹦,全家老小不得病”。这里的蹦,不是蹦跳一下,而是指打爆米花。70、80后的人,爆米花的轰声响彻整个腊月。那年代,打爆米花在乡间是一种职业,打爆米花的人就是乡村手艺人。
我家老宅长五间是二进四合院,除了从下院进院子之外,还有三条通风井。我家在上院拥有二层正房,厢房那边还另有仓房、灶屋和牲口屋。仓房和灶屋那一排房子被两条通风井与正房隔开。
上院左厢房与正房我幺爸家之间有一条竹林小路,熟悉院子布局的人,通常喜欢从竹林小路进院子。因为我们这一房人家养的狗很和善,从不咬人。
年幼时的长五间院子,算上黄志华垭口的几家人,共有几十户人家。我们院子在当地相对比较富裕,所以不论是春天来卖发糕、小鱼苗,夏天来卖冰棍、凉粉,秋天来卖橘子、麻糖,还是冬天兜售馒头包子和打爆米花的小贩,都会首选长五间。
年味
腊月初一,接近晌午时分,又见一个瘦削、脊背略显佝偻的不太老的老人,挑着箩筐从竹林小路走进院子。自老人进院子开始,身边便围了一群山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孩。
打爆米花的老人进入院子后,不慌不忙在公共堂屋外的大门口搁下挑子,燃一支烟叶。挑子一头的箩筐装着黑乎乎的爆米花罐子、小板凳、升子和麻袋。另一头的箩筐里是黑黢黢的煤炭、炉灶和风箱。他一边吸烟一边慢条斯理从箩筐里搬出打爆米花的行头。将炉灶架好,去稻草垛子扯一小把干谷草,绾成一团,划一根火柴点燃后揉(方言,塞)进炉子,再用铲子铲了煤炭覆盖其上。过程流畅自然,一看就是老把式。
老人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爆米花罐子。只见炉灶里的草灰像黑色的蝴蝶翻卷飞舞,院子里便有呛人的煤烟味,还有炊烟袅袅升起。
第一罐通常是打老人自带的苞谷粒。罐子均匀受热后,老人起身,从箩筐里拿出厚厚的已经变黑的白棉线手套戴上,将罐子竖起来,打开盖子,把升子里的苞谷粒倒进去。盖上盖子后,让罐子支在炉灶上方,躺平。
老人起身时,有会来事的小孩坐在老人的小板凳上,双手一起卖力地拉风箱。有路过的大人见了,调侃小孩,喝包打杂(方言)的,想吃苞谷泡儿(方言,爆米花)了。像被人看穿了心事,小孩子翻着白眼,努努嘴,脸皮子还是刷地红了。
老人坐回板凳,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爆米花罐,偶尔往炉灶里添炭,红红的炭火苗子舔抵着罐子黑黢黢的大肚皮,也映红了一群小山麻雀的脸庞。看着老人悠闲自若的样子,觉得甚是轻松,小孩子个个蠢蠢欲动,都想去试试。
等第一罐爆米花出炉的心情,充满新奇又略显冗长。有的小孩蹲在地上,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转动的爆米花罐子,火苗子在紫葡萄一样的眼瞳里跳跃。也有小孩百无聊赖地捡拾地地上的竹片木片扔进炉灶里。更有甚者,跑回家缠着大人拿苞谷来打爆米花。
风箱像患了哮喘的人的喘息,呼呼呼。爆米花罐里的玉米粒在黑黢黢的大肚皮里,你蹭我我蹭你旋转着,还在旋转中撞上滚烫的锅内壁,发出窸窸窣窣和轻微的当当当。
大约一刻钟后,只见打爆米花的人拉风箱的手停下了。有一缕缕炒熟了的苞谷味儿,似有若无地从盖子的缝隙溢出来。那轻盈的香息将味蕾激活,挠得喉咙生津,小山麻雀们不住咽口水。
老人再次起身,从容不迫地将麻袋拿出来,摊在干燥的泥地上。准备就绪,他戴了手套,把爆米花罐子从架子上搬下来,将罐子的口伸进麻袋,手里拿着一根和罐子一样黑的铁钎。铁钎别着盖子,脚踩在罐子黑黑的肚皮上,撬动盖子。小山麻雀们都是见过打爆米花的阵仗的,这时,纷纷捂着耳朵闪开,有的躲到大木柱子后,有些退到堂屋里,还不忘伸出脑袋瞅一眼,一副又怕又爱的样子。
“轰”地一声后,爆米花炸开,腾起的白色的烟雾,笼罩着打爆米花的老人。几乎是一瞬,爆米花的香气以势不可挡的态势抢占了人的呼吸。院子里的狗吓得夹着尾巴跑远,也有较劲一些的狗吠几声。小山麻雀呼地跑出来,一窝蜂围过去,在白色的烟雾中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
刚打出来的爆米花,还是热的,因加了糖精或是白糖,香且有点黏,还有点甜。在那时的孩子眼里,是无上的美味。
5
离开老宅后,到异地念书,继而留下来生活。周末在河畔走路,偶尔在河滨公园复又见到那种古旧的手摇式爆米花罐子。从环保出发,他们不烧煤了,而是用液化气作燃料。也经常在进电影院取票时,随手买一桶机制的爆米花,因加了香精,味道很香,超过了当年爆米花的单调口味,但我始终无法忘怀记忆里的味道。
第一罐炸开,老人用升子装了爆米花,慷慨地端给小山麻雀们抓。老人端升子的手粗糙,青筋凸起。小孩看着递过来的爆米花,仰起头诧异地看着老人,老人满脸慈祥,眼神里充满鼓励。小孩子便不客气,伸出稚嫩的小手抓爆米花,小男孩的手通常比较脏,老人笑眯眯地说一声这手龌龊的,快去洗洗。一个小孩放下矜持,其他的小孩也没了拘束感,一窝蜂上前,直到把各自的衣服口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其实也抓不了几颗,手小,口袋也小。
开了头,院子里的人听到打爆米花的声音,闻到爆米花的香味后,纷纷走了出来。老人提着烘笼,身后跟着自家的狗。男人吸着烟牵着孩童,女人端着苞谷粒背着稚子。一时之间,院子里的人都聚集到了公共堂屋和天井。地上盛苞谷粒和糯米的升子、竹篮或者碗代替人,有序地排着长队。
那时的邻里关系开放,彼此也乐于分享。
先打出爆米花的人家,大人通常会端了装有爆米花的箩筐,让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抓了尝。小孩子却硬是捂着拦着不让别人抓,大人笑骂“夹啬子”(重庆方言,吝啬鬼的意思)。
爆米花是小孩子的零食,家家户户都会打两三罐。我母亲习惯用厚实的塑料口袋装爆米花,偶尔得闲时,取一升子出来给孩子们解解馋。贪玩是小孩的天性,不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吃,将爆米花使劲往衣服口袋里装,装满了就跑。我母亲常常笑骂,不饿不得回来。为防止回潮,每次取一些出来,再把袋口扎得紧紧的,也不让我们私自去拿。小孩子只顾拿东西,不懂得收尾,也因此没少被母亲数落“只长了前手,没长后手”。
有的人家担心打的爆米花没到过年就吃光了,便会问打爆米花的,年前还来不来?
老人勾头默一会儿,说腊月二十边(方言,前后)再来。
糯米花打出来白白胖胖,喜人得很。小孩子饿了,抓几把糯米花,加点糖,冲开水搅拌成糊糊,可以充饥。
爆米花儿
民以食为天,腊月囤积食物,成了浓郁的年味之一。
北方过年蒸年馍,在我老家合川,腊月推过年豆腐。年幼时,过年豆腐是靠人工推动大石磨转动,将一勺一勺的豆子磨成豆浆。因而那个“推”字特别有动感,精准地传达出了生动鲜活的劳动场景。
推豆腐的日子,忙碌且热闹,也是我最热衷的,因为一家人都在一起且围着一个重心。我父亲平常不怎么沾家务活儿的,推豆腐那天却是个例外。从推磨、过滤、点卤水到制蘸料,他都一一亲躬。父亲制的豆花蘸料尤其值得称道,香得可以当送饭菜。剥一碗蒜瓣,和老姜、朝天青椒一起放进擂钵(方言,即石舀)捣成泥,加入盐、花椒、香料、味精、醋和酱油,烧热油淋在上面,香味一下就窜出来了,让人顿觉饥肠辘辘。
豆花儿
那时,几代人生活在一起,每顿饭都一大桌人。不知是胃口好还是母亲的厨艺好,总觉得饭菜特别香。豆花蘸了调味料,拌饭吃,扑鼻有香且滋味丰满。爷爷和父亲都特别爱吃石磨豆花,石磨豆花和花生米是他们理想的下酒菜。又到年关,不知爷爷和父亲在另一个世界是不是也推过年豆腐,吃豆花下酒?
后来,我们长大了,相继离开老家,又各自有了自己的家。早些年,一家人开枝散叶聚在一起可以坐两三桌的时候,父母还是年年杀年猪、推过年豆腐,做年饭,年年盼我们回去过年。年后回城里上班时,各自吃了不算,还要兜着走。
再后来,父亲长往,母亲随姐姐进了城。我们各自在自己的蜗牛壳为自己守岁,准备年夜饭,在家族群里给孩子们发红包。除夕夜打电话给母亲,母亲懒懒地说,家里就四个人,做了菜也吃不起劲。是了,摆一大桌精致的饭菜,且都是我们年少时垂涎的食物,即便菜的口味没变,大抵也再难感受到我们年少时馋得急吼吼的模样,母亲心里一定有前所未有的失落。
这些年,每年腊月,我给朋友邮寄一些带着浓郁巴渝风味的年货。也经常收到友人从千里之外邮来的特产和年货。这种隔着关山重重,远水迢迢的分享,建立起旧时近邻一样的感情。
离开母亲的怀抱,去爱更多的人,也有更多的人替母亲爱我。我想,这一定是母爱的旨意。
2022年1月5日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