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们继续讲个大槐树村的故事吧。
豫东平原的故事,李姓家族从山东迁徙到这里到我这一代大概住了七代人。村的名子不叫李家村而叫槐树村,为啥叫槐树村呢听老一辈人说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槐树成了精。有一年连几个月没下雨,眼看庄家都蔫了,有的地里因为干旱裂开了个大地缝,老人们就结伴去槐树下烧香磕头许愿,有人把家里养了准备过年的一头大猪杀了敬这棵树。果然第二天瓢泼大雨下了几个小时,再细雨蒙蒙落了两天。眼看麦苗快要拔节,晚上月亮照着小麦那玉质的油亮发青的秸秆,雨水汩汩流淌入麦田,阵阵微风吹来,小麦发出咯呲咯呲的声响伴着昆虫的叫声。老人们听了兴奋极了都说今年的收成有保证了,大槐树真显灵了。如果谁家一连生了几个女儿,想求儿子的也去大槐树那边烧香祈祷,大都可以灵验。你要问我见过这棵树么?那肯定是没有的,因为我爸爸说他刚成年那会,有次打雷,大槐树被劈了个大洞,不久就倒下了。还说我奶奶告诉他那次闪电大槐树上住的妖怪也被雷神捉了去了。这是后话不提。
这个村不只是都姓李,还有于姓、朱姓、阴姓、冷姓、各一家。200多户的村子还是蛮大的。小姓就显得格外突出。下面我就想讲一个跟我家一个胡同的阴姓。
我小时捉迷藏到处跑,有时候就满头大汗的偏偏跑到一人居住的阴阚家。他大门的样子记忆中已经很难搜索到清晰的模样了。只知道阴阚家靠主大街,村里小孩都习惯聚集到大街玩耍打闹,所以经常不小心就钻阴阚院里的草垛里藏起来了。他家的房子上部分是泥堆得,下面用红砖打的墙基,砖与砖之间还是泥巴勾起来的并不是现在水泥缝。房顶是茅草兑着泥遮盖的,一共三间,中间这间就是大堂屋。堂屋里后墙有一张泛黄的毛主席大挂像,这个挂像大概占了墙壁的三之一的面积。小时候哪里会认识毛主席,就知道一个中山装留着大背头英姿勃发的人物在他家后墙。
记忆中阴阚比我爸爸大二十多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长脸,说话时候带着自然笑,他嘴角的两颗牙齿是闪银光的金属牙,每逢过年他总是拿着红纸来我家等我爸爸写对联。当写好给他时候,他好像欣赏宝贝似的的看着手中的对联赞叹一番,然后双手捧着默默的回去了。后来流行买了就没有再来我家写对联,联系自然就少很多了。
大概我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跟李姓人家住在了一起。我叫辉子吧。辉子带着老婆孩子住到了阴阚家。像一家人一样的和谐生活。阴阚也开始了爷爷的职能,帮助辉子带刚出生的孩子。大概我上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满了大地,有头脑胆大的出去做点生意都发财了。辉子也不例外,他带着媳妇孩子去淮南捞金去了。为啥去淮南呢,因为辉子的弟弟部队转业去淮南任职了,他的姐姐嫁到了那里。应该有些人脉,也能够相互照应吧。阴阚又回到了一个人居住的日子。大概我上初二那年,听说发了大财的辉子回到家要翻新房子,就把阴阚旧房推倒了,建起来一个崭新时尚刷红漆大门的全红砖大瓦房。这种房子在当时是极好的,我们老家叫大粗厦。因为当初说好的,辉子一家帮阴阚养老,阴阚的这个靠大街宅基地归辉子拥有。话说那时候辉子的父亲生了四个儿子,辉子又生了两个儿子,各种原因宅基地比较紧张。作为这个交换,大家各自有利,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那么阴阚一个人住进了别人在自己在基地上盖的新房子。我猜想应该是满心欢喜的吧。八十年代辉子像大多数在城里捞金的中国农民一样,过年回来几天,其他的时间仍然在淮南打拼。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也结婚外嫁了。这时候的阴阚弯了腰,白了发。说话的声音弱了很多。你要问我为什么始终都是讲他一个人,他其他的家庭成员呢。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老家人,我三奶奶曾经告诉我说他父亲早逝,母亲带他逃荒逃到了大槐树村。正好大槐树村那几年收成也不差。他们就此住了下来。年轻时候的阴阚也是一表人才,除了个头不是很高。也娶了个媳妇,算童养媳吧。十多岁到了阴家。阴母也像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时辰不济。家里又没有成年男劳力,日子过得相对艰辛。屋漏偏逢连夜雨,童养媳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的原因,身体柔弱多病,有一次发烧好几天都没有好转。阴母不知道哪里打听的偏方,说要给孩子去一去湿气。就在院子里架个锅,里面放了艾叶、金银花等的一些植物,煮了一烧锅水,锅上架起来几根树木让童养媳座到上面,下面烧火熏出水蒸气,上面用被子蒙住不让水蒸气漫延。就这样个把小时过去了。一掀开被子,孩子不知道是熏晕了还是憋死了,一口气没上来,人没了。阴母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儿子的童养媳也日日寡欢、内疚无比,没有几年的光景也就跟着一起去了。阴阚从此之后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光棍汉。
没有后代的阴阚宅基地谁来继承呢,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说,辉子要了阴阚的宅基地也要帮他养老。
等我结婚后阴阚大概快七十岁了。有次回去我看他大不如从前,但是还是可以自理的,再加上新农村改革,家里有了自来水,门口修了大马路,政府还给他办理了低保足够安享晚年了。
有了孩子回到娘家日子更少了,有一次无意中听三奶奶说阴阚去世了,吞了老鼠药。他铺被都规整好好的,也给自己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听到这,真是一股透心的凉气从头钻到脚。我好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了一下自己,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事情是这样的,三奶奶继续说下去。阴阚家这么多年打得麦子一部分被辉子过年回来带着吃,一部分存到了一个大穴子里。辉子老爹从淮南儿子处回来,把小麦倒腾下准备卖掉,他说发现自己埋麦子里的五百元找不到了。于是怀疑阴阚偷拿了,他私下找了两个平时沾亲带故的老头、老太来阴阚家审问、搜身、把整个家里翻个底朝天,最后只翻出冷阚几十元的买菜钱。冷阚这么大年纪不偷不抢,哪知道到头来被这么无端羞辱。估计也是一时想不开。
“那到底辉子爹有没有在麦子里埋进去五百元?阴阚有没有拿这五百元呢?”三奶奶说:“这个问题跟你知道的一样。”日后再见老家人,我还总时不时关心阴阚的事情。三奶奶说,不用帮阴阚养老,辉子爹这是帮儿子卸下个大包袱啊!辉子爹这之后大概三五年也因病去世了。
前几天老家几个工人来这边干工地,他们吃好饭就聊一聊家常。说到之前头发梳的油光、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辉子因为得了怪病已经瘦成一道闪电,没法在城市干生意了回到老家。他大儿子考大学去了南京,二儿子这两年不知何故抑郁症休学在家。老婆这几年迷上了炒股,赶上时运不济,赔了一百多万,在淮南买的两套房子也卖掉了还债。才五十来岁的年纪,每次跟邻居见面了总是问邻居是谁。还落下了日夜睡不着觉的毛病,看了好多中西医都不行,唯有靠安眠药度日。我记得辉子媳妇当年的外号叫大白鹅,除了肤白貌美还有一股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傲气。因为她有着那时候妇女很少有的高中学历,因此做了几年村办小学的老师,那时的她经常身穿浅色小西装;脚踩摩登高跟鞋;偶尔还烫染个时尚玉米须;168cm的个头像个笔直的大白杨。走起路来风一样的英姿飒爽。而如今竟活成了这般模样。
小时候的这些事情的脉络、细节到底能精确到什么程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晰了,就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照片。只是没善终的阴阚时不时的还会浮现在我的脑海。这让我想起作家周志文的一句话,“生命有长有短,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