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琥珀的另一个名字叫“时间的眼泪”。
时间长眼了吗?诗人说，时间是一位奇妙的化妆师。当然时间是长着眼睛的，而且是带着艺术的眼光，于是，我推测时间是会流泪的。
也是有了这个想法，我做高中老师时，曾布置了一道作文题——如果时间会流泪。我的本意是想让学生去反思蹉跎过的时间，有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写道：黑夜的时间，给了小草晶莹的眼泪;沉在不见日光的水底的珍珠，是蚌的眼泪;深埋在泥土里，千万年的窒息成就了一粒钻石，钻石是黑暗里的眼泪;时光沉淀凝固，滴出泪珠，于是有了晶莹的琥珀……在他的作文里，时间的眼泪，幻变成诗意的珍奇。
他懂得了漫长和煎熬对于学业有成的意义。这段话至今还记得。
是啊，多么有意思，一枚琥珀，就是时间的眼泪，是被时光反锁住的泪滴，然后作为礼物，呈现给那些爱美的人们。据说，女人喜欢琥珀胜于喜欢钻石，推论理由，我觉得，其意深沉。一生漫长的时光的交付，为爱流下多少眼泪，唯有琥珀可以无言地表达和铭记吧。
二
琥珀珍贵，囊中羞涩，从来没有奢望有一枚琥珀，但我爱琥珀，包括它堂皇妩媚的颜色。所以，很多物件，在色彩缤纷花了眼的时候，我毅然选择了琥珀色。颜色介于茶黄色与咖啡色之间，似乎是被时间挤出的一抹特别的颜色，时间的温暖之色在琥珀里永恒。这种色系本身就是高贵的。
简单说，我买碳素笔就喜欢黄色的笔杆，仿佛觉得在温暖之下，可以流出温馨的文字。这是一种情结，系住了我的想法。
曾出差河北，在一小城遇到一块袖珍版的黄色顽石，摊主称“马丽散”，我不懂，看着颇似肉石，虽非琥珀，我以琥珀视之，显然没有动植物被定格一瞬的图案，但无妨。买下，置于桌面，原来养眼悦心。
从小，每至炎夏，喜欢粘取树上的蝉，用过马鬃，都不如“琥珀”。我心中的琥珀就是松树流出的油脂，也是它的眼泪。
据说，只有松树才会流下粘稠如胶状的眼泪，假如那只树禅想在漫长时光里永驻，就选择栖身松树，或许某一滴眼泪就可以成全它的想法。但这种情况极为不易，必须有一只蝉，恰巧此时就在树脂的下面，树脂滴在蝉欲飞的翅膀上，马上就会被定格成标本一般的影像。蝉死了，也是活着的，就像冷冻人，但蝉永远不能复活，就像生物突然遇到火山爆发被岩浆定制成永恒。蝉要真正变成琥珀，还有历经岁月的沉埋，眼泪和死亡，成为琥珀的条件。漫长的地下时间，经地质作用，渐成非晶质的透明生物化石，多么庄严而壮烈。一滴油脂，一滴泪珠，多么珍贵!所以，在我的心中，凡见流泪，都觉得不仅仅是一种悲悯使然，还透着对时光的深情，如果对时间毫不珍惜的人，是不会轻易流泪的。曾经写出过这样的句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弹必落地成琥珀。
曾想，为何只有松脂才可以成就琥珀?我试图寻找原因，可能是松脂里蕴含着淡淡的香吧，香的本质属于快乐，松脂没有想到要伤害任何一个走进其中的东西，或许是那些东西愿意寻找另一个栖身的所在。时间的液汁，老而苦涩成泪，氲香其中，以身相赴，或许是情愿的选择。
曾经观察，什么样的松树能流泪，原来是受伤的松树，柴刀断枝处，才有痛，眼泪也是痛的产物，尽管人类也有喜极而泣，但那种眼泪往往纯度不足。难过的人才会流泪，狂喜者也溢泪，或许可以让眼泪纯真，但极少。平凡的烟火日子，从容平淡，是一种境界，但活成琥珀的姿态更加不易。能够把自己固定在悲伤里，不再为悲伤左右，便是琥珀。人要成为琥珀，用不着那么漫长，把悲伤固化，是多少人的选择，带着悲伤生活，毕竟让人心酸，所以，深度隐藏悲伤，唯琥珀不能。
三
曾经看过俞飞鸿导演并主演的《爱有来生》，总感觉淡了些，当然属于爱的一种形态。其中表达的情感淡然而从容，就像茶叶沉浸于沸水，没有言语，也没有挣扎，颜色和状态渐渐被水平定下来，或许这是大多数人的爱情人生，但想想世间的爱情，太多都有着沉痛和伤痕，一旦用世间的眼泪来固化，那是怎样的情态?一生的选择，从此相守始终，在对方的眼里，这是多么凄美!琥珀色，是死亡和结束之前的最美颜色，尽管死亡者无法看见，但终于一种世间最壮观颜色，足以让人瞳孔安然闭合。
尘封，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词，仿佛让时光停滞，没有了呼吸，如果无法选择不能不尘封，我想最好的结局是成为琥珀，是最高级的尘封。琥珀闪动着灵光，是刹那间的刹那凝固。最值得的爱，才配成琥珀的样子。琥珀所凝固的，或者是一只飞虫，一只蚂蚱，一只蜜蜂，一只蝴蝶，甚至是一根野草，时间突然变得那么硬朗，硬朗地长出了骨骼，以此来贮存一个特殊的时刻，我宁愿相信，这种形态，完全是为了给我们活着的人看的，所有被树脂包裹起来的东西，一瞬间就成为美，美是可以窒息的，窒息是为了固化美。人生如果需要一种色彩送行，不应该是白色，而是琥珀色。如此典雅，谁可拒绝?经典中不失新意，稳重中不失华贵。既然死亡难以避免，那选择死亡就应该寻找一种典雅的方式。
那些被琥珀包裹住的姿态，未必每一个都完美，但都逼真，或许，蜂蝶的飞翔并非翩翩，而是刚刚扇动了翅膀，还没有舞出优美;或许是虫豸的爬行突然被风吹翻了身体，来不及站稳成正常爬行的样子;或许一株默默无彩的草，甚至枯萎，没有捕捉它最葱茏的样子就被固定了丑陋。来不及准备，或许就是我们走向那一刻的真实样子吧，如果说死亡是一种自然归属的美，唯有这一点可以证明。
如果我的生命也这样突然化为琥珀，成为华美的一粒，我期待那时最隆重的浇铸与封存。过去和未来，都在这一个节点上，现在可以做最生动的设计。这也是人生给与我们的最后的美。我也愿每个人的生命恰好走到这个坐标点上，不弥留，不纠结，给生命最后的归宿就是化作生动的琥珀。
四
其实，每个人都已经想到那个未来了。心早就化为琥珀的样子，何以证明?有人说，喜欢回忆，就等于走进老年。这话很真实，也温暖。我们选择在江山书写文学篇章，多是以回忆为主，手在挥舞着那方沾满各种色彩的手帕，闪着锦缎般的光泽，黯淡着过去的失意和不快，总结着人生的美好，是流连，也是为那一刻凝固成琥珀准备一个更好的姿势。只不过有的在年轻时就意识到，所以这种珍惜才会使那时的琥珀的成色更美更饱满。来不及准备，永远是遗憾，因为那滴油脂说不定什么时间就会落下，那滴眼泪不会总是挂在时间的眼角。
昨天在步行街闲逛，看到一对绝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手挽着手，徐徐款步，半天挪动三米，是在散步，还是准备购物?都不是，他们应该是出门遛弯。风烛残年，熏风都可吹倒，老斑爬满皱纹密布的脸，藏住了岁月的故事，纯粹得只剩下搀扶的姿势。牙齿落光，佝偻腰肢，如果是我，真需要鼓足勇气到繁华的步行街来展示，我给他们俩投去温暖的目光，但不希望目光马上成为一滴油脂，一滴眼泪。一生的相伴，向终点走去，多么美。我不想追问他们生活的故事，我相信他们也有无数个摩擦的细节，有太多的争吵与斗气，但挽手的瞬间，那些都变成了插曲。这是人生真正的琥珀，这滴眼泪，但愿始终不流下。下一个周日，我希望他们会如约而至。成为真正的琥珀，是与时光一同老去，别人的岁月还年轻，与我无关，静静地等待岁月的松油滴落下来，两个人如果故事都成为江湖，那就用江湖勇气去承接那滴泪吧。他俩，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琥珀未来”吧，有多少人的未来在他俩面前都黯淡无光啊。
一对别样浪漫的老夫妻，当然是买不起琥珀，而趁着旅行，他们发现了鼻烟壶，于是找大师雕刻了夫妻的肖像在壶内，回家置于桌子上，这是不是和琥珀具有同等的观赏和保存价值呢?无论金钱，只论意境。生前可以让恩爱留住，我看了他们的“鼻烟壶”，称他们有“琥珀人生”。
有时候我这样理解《红楼梦》里的那些繁华和欢乐。最终都要归宿于时间的眼泪封存为一枚琥珀，欢乐的伤痕，仿佛是开在每个人物伤口上的一场烟花，红楼坍塌时，一切都归于沉静，无声地结束芳华人生，欢乐和惨痛都被收归，给我们留下的是一枚枚琥珀，所以，几百年后，那些人物，还闪着琥珀之光。我无法把“红楼梦”完全看作是悲剧，因为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繁华褪色后的美。
五
当岁月的伤痕和生命的苦难不期而至，是带着悲伤，纵容眼泪淌出，还是从时间的眼泪里看到一种大美，这是快乐与否的境界。有人将苦涩化为唇边云淡风轻的一抹微笑，有人宁愿化为时间的眼泪，都是人生的态度。荷尔德林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活着的意境，死亡呢?他可能讳莫如深，我说，应该从容地随着那滴眼泪融化自己，化作一粒琥珀。
相信时间是温软的吧，不然为何会流泪?所以，总想着和时间去角力，要徒手相搏，应该都是伤痕累累，所以，在时间的眼泪面前，从容点，时间就会把我们化成琥珀。
我没有化为一粒种子/不是我少了生芽的梦想/我选择成为一枚琥珀/体验时光的华美……这岂止是诗意，还是禅意，于是世上行走的每一步都是化为琥珀的行旅。
真希望能将往事凝固/像标本一样镶嵌在琥珀里/经千年而不朽……多少页码的相册，相形见绌，我相信能够让往事走进琥珀里封存，一定是唯美的。
琥珀，是树脂的化石，是植物在漫长时光里滴出的眼泪，是我们保存过往最精致的方式，是走向归宿的庄严仪式。
时间，没有始终，而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时间是有始终的，最终的时间就是琥珀时光，伟大的时间，用眼泪为一个生命送别，这便是我心中的“轮回”。我明白了，琥珀，时间的眼泪，它在垂落的那一刻，不必去伸手捧住，不必去俯身相救，因为化作琥珀的瞬间，更要讴歌。
2023年7月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