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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徽州文人的隔世情缘

  • 作者:李辉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12-17 16: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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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寒风冷雨里,94岁的郭因面对着胡适雕像,神情庄重,深深地鞠下一躬。一年前,在上庄胡适故居,两代徽州文人隔空交流的这一幕,在家乡已然成为美谈。

      郭因与胡适虽然隔着一个时代,冥冥中,他们有着一份天然的情缘。

      差点成了一家人

      新文化运动时期,章太炎说过这样一句话:以胡适为大帝,以绩溪为上京。就因为胡适当时如此影响盖天,便屡有人把他与绩溪金紫胡在血缘上连缀起来,以致弄出许多讹传。首先犯错的是北大校长蔡元培,他在为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作序时称“适之先生生于世代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的遗传性”。另一位弄错胡适家世的著名人物是梁启超,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称绩溪诸胡之后有胡适之,亦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他们都将胡适与绩溪“金紫胡”挂起钩来。对此,胡适专门在他的《四十自传》中作了澄清。

      由于蔡元培、梁启超文化学术地位上的影响,他们一错之后,便引得后面不少人跟着再错。如台湾的杨家骆,他在编《新世纪高中国文选》时便称:“适之为绩溪汉学家胡培翚之后,故云家世汉学。”传到日本,胡适竟径直变为“胡培翚之子”了。日本诸桥撤次编的《大汉和辞典》中“胡适”条目下,毫不含糊地写着“安徽绩溪人,胡培翚之子”。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绩溪“金紫胡”一族在经学领域的地位和影响。

      “金紫胡”世居绩溪县城东街,因宋代名臣胡舜陟获封金紫光禄大夫而得名。“金紫胡”崇文重教,是著名的书香门第,人才济济,先后出现了胡仔、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翚等诗学、理学大家。北宋胡仔所著的《苕溪渔隐丛话》在中国文论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此书和他的《孔子编年》均收入了《四库全书》。清代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翚三位学者,引领一时之风气,被称为“理学三胡”。

      郭因就是“金紫胡”一脉的后人。他原名胡鲁焉,又名胡家俭。郭因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过地区报社领导,干过省政府文教委员会的政策研究工作,在历史研究单位主编过学术刊物。1957年,因响应帮党整风的一再号召,给党中央写了一份建议,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之后又赶上“文革”,他遭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和困苦。然而,即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他坚持研究和创作,完成了《艺廊思索》《中国绘画美学史稿》等轰动一时影响深远的美学专著。他还创造性地提出了绿色文化和绿色美学的思想理论,为我们今天提倡“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营造绿色生态文明环境开了理论先河。1992年他被国务院命名为"为发展我国文化艺术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国家特殊津贴;2013年获中国美协授予的“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称号;他的名字在国内被收入《中国当代名人录》《中国当代美学家》《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国当代艺术名人录》,在国际上被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和美国传记协会收入多种名人录。郭老名望等身,他无愧为当代“金紫胡”的杰出代表。

      《闲话胡适》的催生者

      上世纪80年代,有一本《闲话胡适》的书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有人称这是一本替胡适翻案的书。写这本书的作者石原皋恰恰是郭因视为恩人的忘年之交,而这本《闲话胡适》的出笼,郭因是重要的推手。

      石原皋祖籍绩溪石家村,是北宋大将石守信后裔。他出生于一个药商世家,毕业于北京大学,曾赴德国留学,在德国柏林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在德期间,与外交家乔冠华同窗,抗日战争爆发后,两人一同回国参加抗日。1944年,石原皋带着自己研发生产的高效止血药“仙鹤草素”,投奔了新四军。他曾任新四军参议,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作出过诸多贡献,解放军顺利渡江,他功不可没。新中国成立后,石原皋先后在多个教科单位担任领导职务,最高官至省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

      石原皋还有一个身份,他是胡适的亲戚,两家关系渊源很深。胡适之父胡铁花任台东知州时,延请石原皋的外祖父胡宣铎作西席幕僚,教胡适兄弟几人读书。胡适13岁离开家乡赴上海读书前,还曾在石原皋祖父锦山公于泾县开办的恒升泰药店当过半年学徒。石原皋在北大上学期间,不时出入胡适家,在胡适家过夜也是常有的事。江冬秀很喜欢他耿直的性格,给他取了个“石头”的外号,不管在什么场合,胡适夫妇一直都喊他“石头”。1945年春,江东秀从上海回上庄老家修复祖坟和祖屋,石原皋派人一路护送。1948年1月石原皋在上海第二次被捕时,是胡适找关系将他营救出狱的。胡适离开大陆前,石原皋受党的高级领导指示,去动员胡适留在大陆,他做通了江冬秀的工作,却未能说动胡适,这成了石原皋心里最大的遗憾。改革开放后,胡适故居开放,石原皋上下奔波,费尽心力。

      石原皋晚年开始写些东西,曾和郭因商量写什么。郭因建议他写胡适,这是他独家的,别人写不了的。石原皋接受了郭因的建议,两人一同商定了一个初步的写作篇目。郭因那时在省政协文史办工作,他与有关领导商量,由《安徽文史资料》来陆续发表石原皋写的这些文章。石原皋写的头几篇,都交给郭因做些文字加工。后来因为有人对发表回忆胡适的文章有些顾虑,《闲话胡适》就改投省文艺研究所的《艺谭》杂志连载了。石原皋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切实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为胡适的生平以及家世解开了若干疑问,为人们研究胡适的某些学术观点和政治主张,提供了不少背景资料,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与好评,反响巨大。

      石原皋去世20年后,郭因还整理发表了他的一篇遗作。那是由石原皋口授郭因执笔的一篇文章草稿。石原皋在此文中坦诚了对胡适的看法,对于胡适,他坚信历史总会给予极其公正的评价。

      在郭因的心里,石原皋不仅是他敬佩的长辈,更是他永生感激的大恩人。

      郭因与石原皋一度是科学研究所上下级同事,绩溪人到哪里都说家乡话的习惯,让他们很快从不认识到认识。巧的是,1957年,郭因被打成右派的时候,石原皋也成了右派,他们与另外一个右派老乡差点被别有用心的人拉入一个右派集团,乘机做大文章,结果没有得逞。这位老乡就是劳苦功高的爱国主义人士程士范,一个名字载入中国铁路史的工程技术专家。他曾在担任淮南铁路总工程师时,大胆革新,购买国外使用过的路轨,调换钢轨内外侧,把已经磨损的一面朝外,未磨损的一面朝里,让车轮安稳运行。他因而建成了当时世界上造价最低质量过硬的铁路线,在国际上引起轰动。

      郭因自被打成右派后,将近20年时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仅靠着妻子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生活。而在精神上,他还要忍受种种折磨。多亏有石原皋一直在旁边援助和接济,使他有力量在悲惨生活里坚持创作。郭因那时写成的文稿,都被抄家抄走了,只得从头再来,为避免悲剧重演,郭因每写完一部分,石原皋就拿到他家藏起来。最让郭因感动的是,他妻子身体一直不好,怀孕时没有营养滋补身体,石原皋和夫人三天两头过来照应他们。郭因妻子生产那一天,石原皋老夫妻两人,一个颠颠跑到老远的农贸市场去买来两只老母鸡,另一个抱着一大坛早就做好的糯米甜酒,还有许多鸡蛋和红糖,一起送到郭因家,给产妇坐月子补身子。这在那个年代,想想都是不容易的事。

      四人帮垮台后,如果说郭因开启了生命的春天,石原皋就是他春分万里的一块铺路石。石原皋联合程士范长子、时任合肥市建委副主任的程龙,一起找到张恺帆书记,将他安排在省文史馆当驻馆馆员,彻底解决了郭因的生存吃饭问题。

      1987年1月1日,石原皋去世,郭因写了一副挽联纪念他:

      发明仙鹤草素,造福人类。

      撰写闲话胡适,驰誉文坛。

      与胡适有关的一段“公案”

      上庄胡适故居里,至今挂着两幅作品,一幅是郭因写的七言绝句:高歌尝试世人钦,小卒过河享臭名,莫谓人情多浇薄,从来历史最公平。还有一幅是黄山画家叶森怀画的一幅胡适像,画面上是郭因的题词:一代英才,迷误堪哀,风清日朗,魂兮归来。这是上世纪80年,胡适故居对外开放时,郭因应县里和画家叶森怀要求而写的。

      不成想,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作为同乡,郭因对胡适的认识和情感经历了一个起伏变化的过程,崇敬的心理也夹杂着一些与时代同步的矛盾。

      上小学时,郭因的校长兼语文老师是胡适的粉丝,特别热衷于选取胡适的诗文给学生阅读,打那会儿起,少年郭因便对胡适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同姓老乡满心崇拜。

      稍长时,随着整个社会对胡适的批判,郭因对胡适的态度跟着起了变化。那年,北京发生一起美国兵强暴北大学生沈崇事件,国人同愤,而进步报刊却报出胡适“东方人太重视贞操”之类的言论。这使得郭因仇恨起胡适来,曾写了一篇短文:《呜呼!我的同乡胡适之》,把他臭骂了一顿。

      再后来胡适做了一首诗:略有几茎白发,心情已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左派人士都说,这是胡适以此鸣志,死心塌地跟着蒋介石反动到底了。于是,郭因便对他恨上加恨了。

      新中国成立后,全国上下批判胡适,清算胡适反动思想,被洪流裹挟着的郭因理所当然成了其中一员。

      经过文革的洗礼,郭因对事物的认识回归了理性客观的态度,开始一分为二地看待曾经又爱又恨的老乡胡适。当时,身为省政协文史办公室副主任的他,曾建议成立陈独秀研究会和胡适研究会,组织力量对两位著名的安徽老乡进行深入研究,科学分析,公正评价,然而未能如愿。后来,县里要开放胡适故居,郭因不但赞同,而且在行动上给予大力支持。

      按说,郭因给胡适故居写的诗句是客观平和,实事求是的,然而,却先后遭到了持有两种不同观点的人的不同批评。

      先是有人批评郭因为胡适翻案,打抱不平;后来,又有人认为胡适一生清醒,从来没有迷误过,郭因所谓过河卒子的臭名纯属缪言。持这样态度的人都觉得,这诗和画有损郭因形象。

      只有张先贵、叶君健和美国纽约圣约翰大学历史教授李又宁三人在参观胡适故居之后,各自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在文中客观地表达了对郭因这两幅作品的印象和感觉。

      风起于青萍之末,郭因一度成为各种文化人聚会场合的热门话题。面对着平地而起的风波,从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郭因心里坦然,他沉默以对。直到1998年,他接受《皖赋》导演王正采访时,才对自己的创作初衷与思想作了必要的说明和解释。他说:诗的重点在最后一句“从来历史最公平”。因为现在还不能给胡适下最后的大家都能认同的结论。至于“小卒过河”那一句,如果诗是胡适在任大使时写的,那么这句话的确该改,但该改的不是他曾享过臭名的事实,而只能改他之所以臭名的原因。至于胡适画像题词上的“迷误”两字也可不动,因为即使不牵涉政治,他后半生不去从文化的角度思考与研究国家大事、世界大事,而只是为了还戴震一个清白,去苦钻《水经注》的牛角尖,这对一个文化巨匠来说,就也是一种迷误。何况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抛下一切,不留而走了。

      他为此还认真地查阅了《胡适》年谱,发现胡适那首“过河卒子”的诗,虽然是在1938年任美国大使时写的,但却在1946年参加伪国大时,于会议中将此诗写成单立条幅,还将其中的“偶”改为“略”,将“微”改成“已”。由此表达了他当时的心情。

      风雨过程中,甚至有人劝郭因将两幅作品拿下,郭因却认为,胡适一生遭人谩骂诋毁,从来不理,他又何必虞惧。何况,胡适故居里多一点惹人争议的东西,不也正好体现了讲民主、讲自由、讲宽容的胡适精神吗?他始终认为,对他和对别人一样,应该永远一分为二,既不捧为神,也不贬为鬼。

      后来,郭因专门写了一篇题为《我与胡适的一段“公案”》的文章公开发表,开诚布公地袒露了他在“公案”发生前后的心路历程。

      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这是胡适做人的格言。当郭因与胡适这两代徽州文人在这起公案中相遇时,我们从郭因的身上,不也能看到胡适的影子吗?

      其实,郭因有关胡适的文字远不止胡适故居里张挂的两幅,在他出版的浩浩600多万字《郭因文存》中,只要用心读过的人,都不难发现,里面有多篇文章都写到胡适,其中的《胡适的再造文明思想》一文,显现他对这位老乡前辈透彻的研究。郭因在文章中总结出胡适早期再造文明思想的几个特点:第一,他认为西方一切学理都该输入,就因此,他赞成江亢虎宣传当时被看作“洪水猛兽”的社会主义。第二,他认为一切都要以一种批判的态度去对待,因此,从外国输入的种种学理自然也就不能不加批判地照单全收。第三,他认为再造文明也得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收该吸收的营养,因此,他主张同样以批判的态度去整理国故。第四,他认为输入学理与整理国故都是为了用以研究一切问题并解决一切问题,而一点一滴地解决问题也就是一点一滴地再造文明。第五,这种再造的文明最为重要的内容是:政党与行政人员都成为人民的公仆;人民有思想言论的自由;社会上没有贫富不均的现象。整个世界上则该是各国都遵守国际公约,没有强国对弱国的侵略,而有持久的世界和平。郭因结末的结论是:胡适终其一生都是一个对中西学理及现实社会的评判者,对解决一个个现实问题的办法的寻找者。

      郭因对胡适的著作可说耳熟能详,胡适的名言他信手拈来。他常给人写字,写得最多的就是“上帝尚且可以批评,何况国民党和孙中山”和“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这两句。

      1999年,郭因的老友宋亦英赠送一本施议对编著的《胡适词点评》,他很惊喜。一般人都不知道胡适会做古典词,而且做得很好;更不能想象胡适是如何从古典词走到白话诗的,他由此觉得《胡适词点评》这本书出版很有意义和价值,立即写了一篇《略谈胡适的诗词》在安徽老年报发表。文章择选了胡适三首诗,并进行了点评:

      只壮志新来与昔殊,

      愿乘风役电,

      戡天缩地,

      颇思瓦特,

      不羡公输,

      人物菜色,

      此业何尝属腐儒。

      吾狂甚,

      欲斯民温饱,

      此意何如?

      胡适24岁,有如此诗词,有如此抱负。

      文学革命何疑,

      且准备擎旗做健儿。

      要前空千古,

      下开百世,

      收它臭腐,

      还我神奇,

      为我大中华,

      造新文学,

      此业吾曹欲让谁?

      诗材料,

      有簇新世界,

      供我驱驰。

      胡适25岁,有如此诗词,有如此气魄。

      与民贼战,

      毕竟谁输,

      拍手高歌,

      新俄万岁,

      狂态君休笑老胡。

      从今后,

      看这般快事,

      后起谁欤?

      胡适26岁时,是如此思想,如此情感。

      今日许多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他表示:胡适一生,有他的成功之处,也有他的不成功之处,失败之处,但他毕竟是历史上抹不掉的人物,有历史上抹不掉的成就和积极影响。作为他的同乡和同宗,我是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的。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郭因是继胡适之后绩溪又一代徽州大儒,这是人们公认的。郭因与胡适虽为两代徽州文人,但在很多方面都有相同之处,尤其是在乡情上,他们对家乡都怀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不论何时何地都牵念着徽州生他养他的这片热土。胡适一开口,动不动就说:我是徽州绩溪人。郭因如出一辙。2009年5月,郭因在纪念徽州获名888周年大会上的署名发言,至今豪迈有声:我是绩溪人。我是徽州绩溪人。我是绩溪牛。我是徽骆驼。我是朱熹、浙江、戴震、胡适、陶行知、黄宾虹、汪采白……的同乡后辈。我永远感激徽州这片热土,感谢创造了徽州文化的一代又一代的乡贤。

      郭因最不能忘的是在台湾拜谒胡适墓的情景。1999年冬,郭因应邀赴台参加国际生态艺术研讨论坛会,并作为大陆去的唯一学者,在会上作了《绿色之梦》的学术讲演。会议间隙,他与同行的绩溪老乡章飚等四人前去参观胡适纪念馆,拜谒胡适墓。

      郭因伫立在胡适墓前,想到胡适生前那么孝顺父母,对家乡的山水那么一往情深,想到他最终未能落叶归根,与自己日夜思念的慈母安葬在一起,长眠在一起,郭因不禁泪湿眼眶。

      再回到文章的开头。2020年元月,郭因牵头的安徽绿色书画院在绩溪博物馆举办书画展,寒风冷雨中,他坚持要去上庄胡适故居拜谒胡适。到了故居,他推开众人搀扶,在胡适雕像前伫立许久,深深鞠躬。

      我很想知道,倘若此时胡适魂兮归来,徽州这两代文人之间,将进行怎样的对白呢。

    【审核人:雨祺】

        标题:两代徽州文人的隔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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