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刚过,东北的冰城正是西北风扎人刮脸,能把人冻哭的时候。爱人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省京剧院门口立出了大广告,元旦春节要公演传统戏了,我一听高兴坏了,老爸这一辈子就痴迷看戏。
一年多前,老妈突发心衰离世,可闪坏了老爸。秤杆儿不离秤砣,老头儿不离老婆儿。相濡以沫了六十多年,一下子拆了帮儿,少了伴儿。他难过得受不了。点乎着墙上挂的钻石婚照片,咕哝着,你咋就先走了,把我撂下了,想吵个架,都没有搭理的了……
他变得郁郁寡欢起来,话说得越来越少,对啥都没了兴致。除了看看央视的戏曲频道,哦,还有天气预报,啥样的节目都觉得没意思。我想这回扶老人家去戏园子看戏,没准儿能让他找回点儿感觉,高兴一把。
也别说,老爸这辈子和看戏有缘分,改革开放前那些年的紧日子,人们的精神享受不都是去看个电影,再不就是进戏园子过把戏瘾嘛!偏偏老爸单位的工会干部还是个戏迷,逢年过节一搞福利,就忙着给职工发戏票,这可对了老爸的心思。什么京剧、评剧、河北梆子、吕剧、龙江剧,只要是有戏票,上一天班儿晚饭来不及吃,也不能耽误了戏园子的开场锣。
一月五日下午,我们父子三人加上保姆坐进了省京剧院最好位置的包厢。啥事儿也都在与时俱进,现如今的省京剧院,也一改座席一排到底的摆放习惯,间隔成了一个一个的家庭式小包厢,座席前面还摆上了条形茶几桌。爱人买来了现爆的苞米花儿、花生、瓜子儿、大苹果,还有瓶装饮料。刚一字儿排开摆好,开场的锣鼓镲就响起来了。果不其然,我瞥见老爸的神情一下子就有了变化。正剥着花生壳的手停住了,紧盯着披蟒袍玉带的杨四郎,和一身旗装,踩着花盆底儿绣鞋的铁镜公主款款登台。足有一分钟,平素显得有些呆滞的双目此刻竟放光了,一眨不眨!
那天艺术家们奉献了一台文武兼备的折子戏,有《四郎探母》“坐宫”的唱功戏,《三岔口》的武功戏,还有《穆桂英大战洪州》刀马旦的选场戏。唱功没得比,作的也很精彩。
高潮迭起,观众席不时响起鼓掌声和叫好声,老爸也恰到火候地和着一板一眼出彩叫绝的点儿拍巴掌。多少年都没见他这么开心了,连脸上的皱纹里都流出了笑。那时那会儿,他活脱就是一个无任何矫揉造作之气的老顽童。更让我惊讶的是,几年前就已经查出有前列腺增生的病,可两个小时的演出,居然没出去上洗手间。就是那最常见的瞌睡虫,也消停了,老人家真的进入了对京剧艺术的享受之中了。
担心的事儿还是来了。散场刚起立,观众鼓掌期待演员谢幕的时候,老爸突然冒出来一句,不好,我要上厕所!快点儿,我憋不住了!偏偏急死人的是,省京剧院的洗手间设在剧场前厅的地下室。我扶着老爸从剧场前面走到前厅,边急速下楼梯,边鼓励他,忍住,就快到了!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终于迈进了洗手间。
东北人过冬真不能耍单儿开玩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棉裤、绒裤、衬裤,里外三层不含糊。我急急地给他解扣子,开拉链儿……一泄如注。“爸,你真棒!”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前厅门里,等爱人出去找回家的出租车时,老爸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喃喃着,老了老了,麻烦事儿也多了,不乐意让你们跟着我着急。记忆中,只要他自己能动弹,就绝不给他的儿女添罗乱,这是他和老妈这么多年的一个坚守。七十几岁那年,他在哈医大住院,儿子轮班儿陪护。病房里挤得放不开折叠床,我只能坐在老爸床前的小板凳儿上,盯着输液管儿里那怕光照还限滴答的药,不敢有一点儿懈怠。可能天要亮了,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没了知觉。猛一睁眼,不好,老爸没了!我立马跑到走廊尽头儿的卫生间。果然,他正一手高举着瓶水儿,一手扶着门边,正晃晃悠悠地要上台阶。我赶紧抢过瓶子,爸,你咋不叫我呀!人家大夫可嘱咐了不让你动。老爸说,我看你一宿没眨眼儿,刚眯瞪过去,就不想叫你了,我还能行。当时听了这话,我鼻子都酸了。
这会儿,看着老爸仿佛有一些歉疚的表情,我又宽慰他。爸呀,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四十多年了吧,也是腊月,对了,就是腊八腊八,冻掉下巴的那天,你骑自行车驮着我去道外十六道街评剧院看戏,半夜散戏冻得我把头都钻进了你棉大衣的后摆里了。你骑了一个钟头,回到家,眼眉、胡子、棉帽耳朵全都变成了白的,一抖搂全都是哈气凝成的雪沫子……老爸先是眯着眼沉吟未语,又缓缓地说,我有点儿忘了。接着又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爸,今天的戏你爱看吗?”
“爱看,戏园子里看,好像跟看电视里的不一样。”
“这就叫身临其境,肯定不是一样的感觉。等五一放假,咱再去道外小六道街的市京剧院。”
“有演黑脸老包的戏吗?我还想看包龙图怒铡陈世美。”
老爸一辈子忠义善良,恩怨分明,最是看不得好人受冤屈,看了好多次的《铡美案》,甚至好多唱词他都能唱出来,可耄耋垂垂却又提出了这样的愿望。
只是这个愿望永远都不能实现了。三个月后,那一年的早春,松花江还没到开江的时候,跟老妈走得那么快一样,头天还在麻将馆小有输赢却凌晨发病。踏着两个“8”的吉祥点儿,也急急地去追寻老妈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双鸳鸯鸟,一世老夫妻,难舍难分,不弃不离的老爸老妈,想必早已经在天国相聚了。
老爸老妈离开我们已经十几年了,可心里头却总觉着他们还活着。风扫秋树残叶去,雪压冬枝元旦来。每年一到这个日子,脑子里那老爸去世前一百天,我和爱人扶着他看戏的情景,就尤为清晰,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