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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六岁前(散文)

  • 作者:蟠桃叔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6-11 22:5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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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小时候住淳化县委大院。当时整个县城都没有一所幼儿园。我六岁,可以上小学了,县上突然就有了一个机关幼儿园。我眼红得很,于是去幼儿园玩了一年的滑滑梯和跷跷板,到了七岁才上的小学。

      上幼儿园的这六岁前,我就一直在县委大院里玩耍,爬树寻知了壳啦,摔画片啦,翻墙啦,说脏话啦,打雪仗啦,猪八戒背媳妇啦,墙上画娃娃啦……院子的叔叔伯伯见面了就是:来,来,来,让叔(伯)摸个牛。

      好歹都是国家干部哩,你看这玩笑粗俗不粗俗。

      红梅她爸人不错,不爱摸牛,一见面只问我要不要娶他家红梅当老婆。

      平时我不言传。有一天他脖子上驾着红梅,碰见我了,又问呢。

      我仔细看了看红梅,觉得啥都好,就是眼睛小,便朗声道:不要,我嫌你娃眼窝碎得很。

      红梅她爸哈哈大笑,红梅气得两手把她爸头发一揪,眼睛努力瞪得大大的,如铜铃。

      真事,不信问红梅去。红梅现在是淳化县二中的老师。

      县委后门一路之隔是印刷厂。后门是铁栅栏门,我们这些碎娃们会一个个猴在门上,并派一个力气大的站在地上推。我们在门上荡来荡去,铁门被折磨得咯吱咯吱响,我们欢乐地吱哇乱叫。我们将这项健身运动称之为“荡铁门秋千”。

      印刷厂的碎娃人少势单,远远地看着我们荡铁门秋千,并不靠近。有一天,一个印刷厂的女娃,我并不认识。她引着她的弟弟,走到我跟前,送给了我三枚印刷用的铅字,说可以当印章。

      我默默地接了。

      其他县委大院的碎娃一下子眼红了,纷纷从门上跳下,涌过来讨要,印刷厂的女娃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拉着她弟弟回去了。

      日渐黄昏,该吃晚饭了。

      此时,院子里的紫茉莉就开了,一朵朵像喇叭在吹,滴滴答,滴滴答,真热闹。紫的最多,黄的也有,白的就不常见了,一半紫一半黄的更难得,还有黄色里混了红血丝的,就叫“抓破脸”,更稀罕。

      我会把紫茉莉黑色的种子搜集起来,装进一个宝贝瓶子里。那种子就像袖珍的手雷炸弹。那瓶子葫芦状,陶瓷的,浅黄色,上有“速效救心丸”几个字。

      晚饭不外是豇豆黄瓜、馒头稀饭之类的。此时,院子里已经很凉快了。我听到院子里孩子的嬉闹声,扔下筷子,无心吃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恨,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花,花”,我急吼吼地背完一首唐诗就往外跑。到了院子,看见张全叔家门口围了好多人。原来是他家的昙花就要开了,一时三刻,就在今夜。瞧热闹的人坐着小马扎,一齐等着。

      “一九八五年,我学会迷踪拳。打死了霍元甲,抢走了赵倩男……”旁边围了一群半大小子胡吼哩,其中豁牙张国栋的声音最响。

      当时的人家,养的都是些好养耐活的家常花草。窗台摆上几盆,吃了鸡蛋,蛋壳就戳到花盆土里。常见的有文竹、剑兰、四季果、天竺葵、牵牛花……家里有女娃,就种点凤仙花,可以染指甲。

      大院的花坛里也不过是月季、金鱼草、鸡冠花、美人蕉,还有臭臭的万寿菊……那个朴素的年代,花草都不娇气。那时的女排姑娘也特别能打,连我这个碎人都知道郎平的外号是铁榔头。

      昙花的主人张全叔有两大爱好:一是练气功,鹤翔桩和香功都练;还有就是养花。他剪一枝夹竹桃的嫩芽插进装了水的啤酒瓶,瓶口用黄泥封住,一个礼拜,就水里生根了。

      张全叔说昙花是“见月不见灯”,月光下才开,点了灯就不灵了。于是大家在月光下等着,抽烟的抽烟,说笑话的说笑话,摇扇子的摇扇子,拍蚊子的拍蚊子。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小孩。藏猫逮、贴胡子、骑马绕城……好多游戏在等着我们。

      张国栋也想跑,武打片《霍元甲》开播了,在放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涛涛……

      张国栋身子刚一动,就被他爸扯住耳朵拉回来了。张国栋上三年级,已经开始学写作文了。他爸是宣传部副部长,笔杆子出身,戴个高度近视眼镜,嘱咐他静静等着看昙花是咋开的,认真观察,积累素材,回去了要写日记哩。

      张国栋不服不忿,嘴撅着,脖子都能扭到省城西安去。他爸嫌丢人,气得拿扇子抽张国栋的脸。张国栋老牛一般闷声大哭。

      把我吓得,赶紧跑远。

      我没有追上小伙伴的大部队。黑灯瞎火的,他们能去哪里呢?

      他们去厕所踩蛆娃子了吗?他们摸黑去菜园子偷西红柿了吗?他们打了手电去食堂后墙的墙缝抠蜗牛壳了吗?不知道呀。

      我一个人也能玩的,去臭水池附近捉萤火虫,黄光的、绿光的都有。

      等捉了一玻璃瓶萤火虫再跑回来。看昙花的人群散了。昙花已经开过了,且迅速枯萎。

      昙花一现的美,我终究是错过了。

      那一刻,不到六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怅然若失。

      后来我遇到了张国栋,我问昙花开是什么情景,还问他写日记了没有。

      张国栋说:碎批娃,滚。

      碎批娃是骂人话。我们当地人把男孩叫儿子娃,女孩叫女子娃。那时候还小,几乎没有什么性别意识。儿子娃和女子娃可以一起快快乐乐地玩耍。

      有一个叫李婷的女子娃,和我同岁,却极成熟老练。她爸给她一毛钱,她要带我上街消费,买瓜子吃。当时大人告诫我,不能出院子耍,不然就让长毛往口袋一塞,逮走了。

      长毛是啥?我想应该就是长胡子,长头发,形如野人吧。

      我不敢去,给李婷说了长毛的事。

      李婷说:世上就没有长毛,都是大人编出来吓瓜娃的。鬼也没有,龙也没有,都是编的。

      我不服,举例证明有长毛。我说的是汽车站门口那个卖水果的大胡子。冬天卖甘蔗,夏天卖西瓜,留着马克思一般的毛胡子。那估计就是个长毛。

      别看我小,马克思我是知道的,我还知道恩格斯,我妈办公室挂着他们的像呢。

      李婷笑了,说,西安电影制片厂有个导演有次坐长途车,倒车,在淳化汽车站门口碰见这个大胡子了,觉得这胡子太带劲了,就请他去拍电影,专门演大胡子。有戏了就叫他去拍戏,没戏了就继续在淳化卖水果。不要小看这个大胡子,不白留,有补贴,每月五块钱。

      李婷总结说,那是个电影演员,不是长毛。当然了,他不能剃胡子,剃了,补贴就没有了,拍电影也不叫他了。

      “西安电影制片厂”,我被这专业的名称唬住了,感觉这是放着金光的七个字。后来我一寻思,觉得李婷说得不靠谱。人家拍电影的,不懂得贴假胡子吗?可是有了疑问已是时隔多年了。

      那天被说晕后,我就跟着捏了一毛钱的李婷出了县委大院的门,上街了。一路又兴奋又惶恐。

      走到电影院门口,有几个守着竹推车买瓜子的。从旧杂志上撕下纸来,卷成纸筒装瓜子,一纸筒五分钱。

      李婷给卖瓜子的人说,能不能先尝后买。卖瓜子的同意了,说:碎人,你尝吧。

      我又被一个词给震惊了,“先尝后买”,这是个多么神奇,多么高级,多么潇洒的词啊。我一肚子滚瓜烂熟的唐诗三百首,与此相比,自惭形秽。

      李婷很老练地抓起一把瓜子就嗑,然后就一直嗑下去,直到卖瓜子的开始喊:碎人,碎人,甭吃啦,再吃我生意做不成啦。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李婷都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西安电影制片厂”和“先尝后买”这两句足以封神。

      这也是真事,不信去问李婷,李婷现在在淳化县公安局工作,警察。

      自从被李婷带着上了街,心野了,县委大院都耍不下我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此后我就常常一个人偷偷溜出大院,到别的地方去探险,成了一个“街溜子”。

      路边的国槐上有花苞了,那是叫槐米的中药。会有人提杆来采,晒干了送药材公司换钱。药材公司还收带毒针的蝎子。我想看,又不敢凑过去。

      麦子黄时,小县城会来一批甘肃麦客。他们顶着草帽,带着镰刀守在街边的屋檐下,或坐或躺,或静静地吃着锅盔,神情肃穆,等待雇主。

      西瓜摊也是极好玩的,摞成小山,卖瓜人晚上就睡在瓜山旁。不怕塌了砸到自己吗?卖瓜的会拿刀给瓜破三角口子,让买主验瓜。那被抽出的小三角西瓜,红红的,像个小印章,好可爱哦。

      在街上还能捡到空烟盒和冰棍的棍棍。

      县委和武装部一墙之隔。武装部还有我一家亲戚。我的辈份高,他们家两个双胞胎姑娘把我叫叔叔。我这两个侄女一个叫安琪,一个叫安娜,名字都很洋。后来上学了,成了我的同学,所以她们也没有叫过我一声叔叔。

      我去武装部不是找侄女的,我要找的是一个外号叫“鸡沟子闪电”的儿子娃。

      鸡沟子闪电是我们当地的粗话,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眼睛小,像鸡屁眼那么大,还眨巴眨巴像闪电。

      我找这个叫“鸡沟子闪电”的碎娃,不是想看他挤眉弄眼,而是听人说,没有谁爱和他耍,但是有一天他突然神气起来了。因为他的邻居叔叔是退伍老兵,战斗英雄,有一枚军功章,那是在越南战场杀了敌人换来的。他得了意,说谁和他关系好,他就带谁去看军功章。

      那时候流行一首歌《十五的月亮》,我们都会唱: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我们唱的时候耍怪哩,做出夸张的掰饼动作,饼子掰成两半,唱: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我跑到武装部,很容易就在一群孩子里辨认出了他。应该大我一两岁,黑瘦,还有点驼背,当然,是眼睛出卖了他。

      和他的眼睛比,红梅的眼睛一点都不小。

      我问他:你是鸡沟子闪电吗?你能让我看军功章吗?

      他说:你妈来个批,我有名字哩,我叫王峰。

      我说:王峰,你能让我看军功章吗?

      王峰眼睛眨了眨,闪了几下电,就带我去了。我很开心。

      那个军功章叔叔很爽快地从抽屉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个盒子,再打开,才是军功章。闪闪发亮,烁烁放光,一看就知道是个宝物。

      这叔叔还把他的军功章给我戴到衣服上,给我教敬礼,让我美了一会。

      后来,我绕开王峰,一个人跑到军功章叔叔那里去看军功章,叔叔也给我看哩。后来发展到我带头组团,领上一大帮孩子浩浩荡荡地去。

      王峰知道了,很气愤,觉得我撬行了,要打我。他的力气实在太小了,也没有人帮他。他一冲过来,我一推,他就屁股蹲儿,倒了。

      王峰爬起来,鸡沟子不闪电了,开始流眼泪,一直流到嘴里。呜呜呜,呜呜呜……

      看他哭了,我也很内疚,此后就不去军功章叔叔那里去看军功章了。

      过了很久了,有一天,我和杨凯在县委院子靠着武装部的红砖小楼底下的空地玩儿。一抬头,瞅见王峰在楼上居高临下,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们。

      杨凯说:咱不理他,鸡沟子闪电。

      我还是抬头喊了起来:王峰,玩不?

      王峰:你妈来个批。

      然后,他头一低,消失了。

      我气得浑身都颤哩,过了一会我平静下来了,心里觉得有说不出的畅快。

      哼,我不欠你的了。

      出大门上街的事终于被家里人知道了。是我说漏嘴的。

      有一次,街上来了个耍猴的河南人,拿鞭子抽猴,抽狠了,猴惊了,带着绳子窜上路边的国槐,然后再上了电线,最后就被电死了。

      我给家里人描述之,家里人反问之:你咋知道的?

      不过,此后家里也就默许我一个人上街了。打酱油灌醋的活儿也交给我了。我也觉得我长大了。

      有一次我跟我妈说我要去照相馆照相,我妈说她忙,我说我可以一个人去,我妈给了我钱,我自己就去了。照片取回来以后,只要家里来了客人,我妈就拿出照片讲我一个人去照相的壮举。还要把我拉过来,让我情景再现,表演一下,如何面对镜头,一二三,笑。

      我那一年最少演了一百场,要是商演,估计都发了。

      说来说去,我最爱去的地方是书店。县委正门出去,过条马路就是新华书店了。

      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放日本的电视剧《血疑》。大人看了哭,我们碎娃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哭,都爱上了剧中的幸子、光夫、大岛茂。新华书店里《血疑》的娃娃书也借势卖得很好。好像是十八本吧,厚厚一摞。

      我还在新华书店买过《西游记》的娃娃书。一买回来,就让我家隔壁民生叔家的老二女子张娟盯上了。

      张娟是初中生,啥都懂。我捡了一只受伤的麻雀,她说摸了麻雀,手就麻了,以后就抖地不能写毛笔字了。她还告诉我,放屁的时候不能点蜡,会引起爆炸。

      我的妈呀,太可怕了。那段时间,淳化老停电,害得我都不敢让家里点蜡。点了也提心吊胆地,不停嘱咐:爸,你不敢放屁啊。妈,你也不敢放屁啊。

      张娟想借我的《西游记》看,怕我不借,就拿了一张红纸,上面写了“借书证”三个字,对我说,她有这个证,所以想借谁的书,就借谁的书,谁不借,就是违法犯罪,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一听,怂了,灰溜溜地把书借给她了。

      我去新华书店不一定是因为书。那一年,新华书店正盖新楼,院子里堆了小山一样的沙子。我就去玩沙子,收获是结识了一个叫兰兰的玩伴。我们一起盖房子,挖隧道,修水坝……玩得很好。

      新华书店有个会计,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她是兰兰的外婆。

      兰兰外婆家的门上挂着竹帘。我去了,在门外一喊,竹帘一挑,人影一闪,兰兰就出来了。

      兰兰又白又俏,身上还香喷喷的。我的印象里,兰兰应该是个大城市的洋孩子,临时被送回淳化,送到外婆身边过夏天来了吧。淳化的夏天很凉快的,晚上可以看见银河。汉武帝都在这里建甘泉宫避暑呢。

      我如今已经回想不起兰兰的清晰样貌。兰兰这名字也未必记得准确。当年我们说过什么话更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每到黄昏时候,挖沙子的游戏结束,我们要各自回家吃晚饭了,她都会先送我回家,把我送过马路。

      其实当时的淳化县城,街上车很少的,除过自行车,也就是机关单位的几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了。对于小孩来说,过马路还算安全。偶尔还有周边的农民牵着牛或者羊走过,到牲畜交易市场去。牛羊都温顺,慢慢地走,顶多街上拉个屎,牛拉出来的是蛋糕,羊拉出来的是巧克力豆。

      我们穿着塑料凉鞋,鞋底粘着沙子,手拉手,过了马路,在县委大院门口的陶瓷狮子垃圾桶处分手。这时候我们的脸上也被映得红红的。夏季的傍晚有好看的火烧云。

      一个小男孩被一个小女孩呵护着,送过马路,现在想来有些羞啊。

      有次,兰兰送我,被一个院子的大孩子看到了,大约就是张国栋,哦,肯定就是他了。他拦住我们,问:你们在谈恋爱吗?

      我慌了,还很生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种问题。我看了一眼兰兰。

      兰兰目光炯炯,毫不惧怕,不理他,继续拉着我走,这回送进了县委大院的门里,送到院子里的柳树下。

      柳树垂下青青的枝条。春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会折嫩枝做柳笛,我们当地的方言叫“弥儿”。夏天的柳枝最茂盛,都垂到地上了,有蚂蚁急匆匆地往上爬。

      蚂蚁,蚂蚁,你们爬上去做什么?

      不知道。树上又没有果子,只有知了,兹拉兹拉地叫。

      夏天过去了,兰兰回她父母身边了,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小县城变得很安静。

      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初恋。

    【审核人:站长】

        标题:【流年】 六岁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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