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岗石山岩看起来孤立突兀,高仅五十米,山岩间遍布榕树,所以尽显丰秀。山岩西北部远山连绵,近处半岛上排列着错落有致的房子,红瓦白墙,其间点缀着披着绿装的小山。南向是秀屿港码头,高大的塔吊昂首挺立,如同随时等待执行任务的哨兵。深蓝色大海里不时有游艇飞过,掀起飘带般的白浪。与秀屿港隔海相望的是泉港,化工厂紧密相连,高大的烟囱喷涌着白烟。东南方狭长的海湾延伸至天际,惠屿如同一颗明珠,镶嵌在海湾当中。岛上红瓦白墙的楼房在深蓝色的大海环抱下显得安静祥和。再往东和惠屿隔着海湾相对的是罗屿港口。掠过它们,辽阔的海面上,远处的湄洲岛清晰可见。
蓝天上缀着朵朵白云,如同圣洁的白莲花。初夏的暖阳裹挟着海风扑面而来,吹动着这个世界,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从白天到黑夜,从日升到月落。
就是如此促狭尺寸之地,依着花岗岩石,十余座寺庙筹拥垒叠着南向而立,罗列有序,各呈气象。青云殿前的高台之上,一条飞檐斗拱的长廊,下面正对殿门的是青石雕刻八仙。他们并排而站,时时沐浴日月海风,在海天之间施展法力,大显神通。围绕青云殿而建的所有寺庙虽不宏大,可样式无不精美。或许,这正是一番虔敬的匠心之作。人们在喧闹的尘世中为神仙们塑造了一个理想的世界,渴望身心与之四时相合。久远的过去,山岩及寺庙周遭只有大海、渔村,港口处白帆点点,海风和波涛是它们的主旋律。现在目之所及,全是一幅现代化工业文明下的繁华,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喧闹繁华的天地之间,波涛追逐着海风,伴随着庙宇间祥和的梵音,还有木鱼声声。这是超出世俗的声音,丝丝入耳,浸入心灵,仿佛时刻提醒我,与当下的世界划出一道界线,保持一份清醒。这难道不是一种醍醐灌顶?
棵棵巨大的古榕,身姿挺拔,耸立在岩石间。岩石光滑坚硬,几乎看不见杂草,历经岁月和风雨打磨,它面容灰黑,显现出与岁月一致的深沉坚毅。榕树虬曲的根包裹着岩石,如同青筋暴突的手掌,根须扎进岩石里,浑然一体,分不出哪是树根,哪是岩石。榕树的生命力居然如此顽强,坚硬伟傲的岩石匍匐在它的脚下,不知已经臣服了多少世纪。我原本以为,花岗岩的坚硬无可比拟,可是在榕树面前,在生命面前,它的坚硬不值一提。
风似乎读懂了生命的澳义,巨烈摇动着榕树,发出急徐有致地沙沙声,连绵不绝。风从遥远的海上走来,独守长途奔徙的寂寞,越过辽阔长空,只为和这岩石上的榕树相遇,彼此倾述着关于生命的密码。
世间,惟有傲然的生命姿态,让天地为之折服。榕树没有思想,应该没有寂寞和孤独,也不会有痛苦。它无法选择生存的环境,只知道活着就是倾尽全力的活着,没有埋怨,也不会挑剔。就是这份从容而执着的本能才让它活出本色,最后成为风的朋友。
我听到的风声是海风与榕树的两相欢悦。是摧枯拉朽后的风云际会,是生命与生命碰撞之后史诗般雄壮的交流。
在岩顶的榕树旁边,一尊金身大佛东向而立。佛手作降魔印,目视海天,目视苍生,目视脚下这片坚硬且充满生机的岩石。风仍然持续不停地袭来,声音充塞天地,盖过所有的声响。我不知,在佛的世界里,它听到的风声是什么样子,有何感受?它会在意风和榕树的交流吗,还是能从中感受到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的力量?
显然,佛就是佛,它的从容和淡定说明,世间的纷争于他而言形同云烟。岩石的坚硬刚毅也好,榕树的繁茂虬曲也罢,海风的以柔克刚亦然,一切不过是生命的循环往复,有何大惊小怪。
有此大佛的眷顾,它脚下的岩石,坚硬中似乎多了些许静谧的温情。僧侣们将一尊尊矮小的石雕佛像安放在岩石中,让超脱无处不在。尊尊佛像闭目合掌,仿佛共同聆听海风带来的声音,也在聆听尘世间另一种更加久远的声音。那是锤子和钻子击打,将力量和信念永久镌刻在石壁上的声音。那种声音不仅久远,还有思想和灵魂。那是达摩祖师的偈语:吾本来莅士,传法救迷情,心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佛法所及,没有高下贵贱之别,平等无争。可生命来到世间,所呈现的本态恰恰相反。爱恨情仇,悲欢忧喜,声名利禄,无尽的欲望带来无穷烦恼。因何而生,为何而争,是象这岩石上的榕树而活,还是有更高的生命所求?
金石声中,南宋赵汝愚的“天风海涛”四个大字尽收眼底。苍劲笔力深嵌岩石中,有种独步天下的气魄。作为宋朝皇室后裔,赵汝愚不靠祖荫,以科第举仕,的确难能可贵。其少时勤学有大志,曾言:“大丈夫留得汗青一幅纸,始不负此生”。可惜,宋时皇室,如他这等人才太少,及至国家倾危,大厦将覆,谁人可以力挽狂澜?
还有一片金石声是明末进士佘翔而发。“西来”二字楷书题刻,附诗:头陀一片石,埋光海水滨,趺坐窥明月,圣心有几人?
佘翔的声音很有些文人真性情。滚滚红尘,古往今来,生存名利之道尚且参悟不透,遑论超凡入圣?比如此刻,我连心灵自度都未完成,岂敢奢望其它。许多时候,不是我们获得太少,其实是所知太少!而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如果能够潜心致学,从自身寻找答案,心中的烦难困惑自会消减。
“读书台”三字石刻仍在,可当年蔡襄读书时是何等模样,只能靠想象。榕树下的石桌石凳,依着花岗岩壁,前观海天辽远,岛屿、游轮收纳眼底。身旁耳畔风声不绝于耳。我坐在清凉的石凳上,抚摸略显粗糙的石桌。那个发奋苦读的少年身影早已消失进历史的风烟,只有他留下的事迹依然深入人心,为世人所铭记。也许,人们记住他是因为他的名,又有多少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世界?蔡襄的政绩、书法以及才名为人传颂,可让我心动的是他的那首《乞雨题西方院(有序)》诗:年年乞雨问山神,羞见耕耘陇上人。太守自知才德薄,彼苍何事罪斯民。这才是一种最真实的声音,没有官样文章,没有虚华伪饰,只有真切的民间疾苦。
往事渐行渐远,我只悠然安坐于当下,听风声,观海天一色,天地世事皆可抛诸脑后。虽然此时手里空空如也,没有书籍为伴,可我的心灵却格外平静。
也许,世间所有的相见都讲机缘。前年八月我来到秀屿东庄,所住莆秀酒店距离此地只有三公里左右。日日在周边穿行,始终与之擦身而过,那时,我竟没有生出一探究竟的念头。如今,时隔近两年,偶然了解,才知这里不凡,方寸之地,海天浩阔,有历代摩崖石刻,有蔡襄读书遗迹。
我意犹未尽地准备骑车离开,仰望石雕山门,旁边榕树依偎,尽显秀美。山门左右石柱上楷书一联:神心佛心人心,人心诚宝贵;顺意敬意真意,真意最可亲。世间所得,惟诚惟真,与古人天地神交,我又何来困惑与忧虑?
我品味着那幅对联,缓行于村庄间,走出好远再回首,那山顶上蓬勃茂密的榕树簇立着,格外醒目。榕树的身姿傲然挺立在风中,它虬曲的根却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
海是湄洲湾,山为青峰岩。
癸卯立夏记于石门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