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爱情纯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
那年，母亲在一家医院做护士，父亲的学校就在医院附近。有一天，父亲吃坏了肚子，去医院打吊瓶，第一天当班给父亲扎针的是母亲。两个人只见一眼，不知怎么就互相喜欢上了。父亲输了三天液，就和母亲表白说要娶她，母亲当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两个人没处多久，父亲大学毕业，两个人就领了证结了婚。一眼就相中的爱情我不信，而且一过就一辈子。怎么会呢?现在的人处了好久甚至相爱了好多年好容易才在一起了，可没过多久还是离婚了。从这点来说，母亲和父亲那才叫坚贞不渝的爱情呢!一辈子没矛盾没吵过嘴那是不可能的，记忆中也有过几次。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我们来承德那年，母亲随父亲来承德前干的是护士，来承德也打算继续干护士的。母亲热爱护士工作，虽然有时会忙些、累些，但咋也比去工厂干苦力强呀?那时姥姥和姥爷在东北一个小城东区开了个饺子馆，生意兴隆，姥姥本打算让母亲以后帮她打理小店的。而母亲一口回绝说：“妈呀，我考卫校是为了啥呀?就是想当护士。当护士多好呀，穿着白大褂救护需要救护的病人，多伟大呀。我这辈子就干定了护士这份工作!”
姥姥看母亲决心已下，就不再指望母亲。母亲热爱护士工作，在扶余一家三甲医院已经升为护士长了，后来嫁给父亲。临来承德前姥爷还特意在饭桌上嘱咐父亲：“姑爷呀，我闺女就喜欢护士这份行业，以后去了承德就让她继续干这份工作吧。闺女打小就体格弱，干不了太累太重的活儿。”
父亲当时一个劲表示：“爸、妈你们二老尽管放心，到承德后我不会让茉莉出去干活的，我可以养她。如果她实在喜欢护士这份工作，我会支持她的。”
父亲说出的话，铿锵有力，但来承德后一切都变了。母亲却没有去医院做护士，而是去了一个工厂干起了最脏最累的活儿。母亲说：“干护士是不错，但是钱太少了，目前家里不富裕，趁着年轻我先多挣点钱，以后年纪大了，儿女也长大没负担了，我就在家呆着。”
父亲本打算来承德让母亲呆在家里照顾我和哥还有奶奶，不想让她出去工作的。谁能想到母亲来承德第四天就看见街上电线杆子上有招工小广告，主要看待遇还算不错，她就迫不及待去工厂报了名。父亲知道后，狠狠地吼了母亲：“你和谁商量了去白灰窑干苦力?我告诉你呀，绝对不准去!”
母亲看父亲对自己发了火，而且还那么大声吼她。哪受过这个呀?她倔劲也上来了直接说了句：“我名都报了，我必须去!”
父亲生气了，一摔门进了里屋，还把门从里锁上了。他晚饭都没有吃，以此抗议母亲的自作主张。
母亲对父亲的生气不予理会，就跑到我房间和我睡到了一起。第二天她五点起来，给我们一家准备了早饭就去了工厂。接连几天，父亲和母亲彼此见面，不说话，都不给对方好脸色。奶奶见此情景出面了，她把两个人叫到一起，狠狠批评父亲不好好说话，说不尊重妇女。接着奶奶又说母亲“独断专行”，挺弱的身板去过度劳累，吃不消。父亲看自己老妈都出面了，也不想让奶奶生气就检讨了一番。然后，拉着母亲的手反复看着说：“你看你的手，哪是抡大锤筛沙子的呀?都起泡了变粗糙了。以后你咋干你喜欢的护士工作呀?你知不知道，我临来承德答应过岳父岳母的。我没有做到，我哪有脸以后回东北见他们呀?我是男人我就应该养女人和孩子，养咱们一家呀!”
母亲却说：“我和你是两口子，干嘛耍你一个呀?要干就一起干。我现在干的活儿比我干护士工作好多了，不是太累我能承受得起，趁着年轻我累点也没事。等以后咱家富裕了，我再去干我喜欢的护士工作也不晚呀。”
这件事后，母亲还叮嘱父亲和我们一家人，一定不能让姥姥和姥爷知道她在工厂工作。每次姥姥和姥爷来电话母亲都会说，她在家闲着没出去工作。
二
父亲打小爱吃山核桃，奶奶来承德时背了许多山核桃，并嘱咐母亲每天都要给父亲砸几个核桃，把核桃仁扒一小碗。谁都知道山核桃不像铁皮核桃仁多好扒。山核桃砸开每次都要用针一点点抠里面的仁也抠不了多少。但母亲无论工作再忙，也会晚上抽空给父亲扒一小碗。
有一天，母亲吃过晚饭给父亲砸了核桃，扒好一小碗核桃仁，已是夜间十点半了。母亲为了填补家用，还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就去踩缝纫机了。由于那天收的活儿多，干到十二点了还有几条裤子没牵裤腿。她有些饿了，就不知不觉把扒好的核桃仁给吃了。干完活都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母亲一早还要起早上班，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父亲吃饭，看饭桌上没有核桃仁，也没说啥。奶奶却不干了，说起了闲话。父亲就说奶奶：“茉莉每天那么忙也许是忘了，就不要说了。”
结果晚上吃饭的时候，奶奶又提起父亲的核桃仁。母亲一下想起就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自己吃了。奶奶一听就急了，对母亲尖刻地嚷道：“你这个儿媳妇可不好，怎么能偷嘴吃呀?”
母亲被奶奶说得羞红了脸，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见此情景喊道：“妈，这怎么是偷嘴呀?不就几个破核桃仁嘛，吃就吃了呗。”
奶奶看父亲敢和她顶嘴，气得一拍桌子喊道：“这个家我看我是待不下了，那我走好了吧!”
说完就下地，拿着她随身带的小布兜，塞了几件衣服就走了。父亲急忙下地追到门口突然又返回身，说了句：“走就走吧，走了省心。”
母亲不干了说道：“你说的啥话呀?”说完就追了出去。
几个小时过去了，母亲自己回来了。她说她追到火车站找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奶奶。她哭着对父亲狠狠喊着：“都怨你!都是你不好，让妈离家出走了。这要是妈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也别过了!”
父亲也反击道：“闭嘴!嚎什么嚎?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随后，父亲还把门紧紧关上，不许母亲再出去找奶奶。母亲这回是真急了，不停地往门外跑，父亲就死死抵着门不让母亲出去，还把母亲搡了一个跟头。我和哥看见母亲吃亏了，跑上前去捶打父亲。正在吵吵嚷嚷僵持中，邻居胖嫂来敲门了，打开门奶奶跟在胖嫂身后。原来奶奶跑出门直接进了邻居胖嫂家，父亲追到门外看到后就折回身，假装说了句绝情话。他心里明镜似知道，奶奶进了胖嫂家就会没事了。母亲见到奶奶，破涕为笑一下扑进奶奶怀里，一句句叫着“妈”。奶奶进屋后，怒斥父亲的不孝，说父亲还没有儿媳妇好，以后再吃核桃自己砸自己扒，没人再伺候他。
那天母亲还睡进了奶奶房间，几天也不理父亲。父亲每天死皮赖脸去奶奶房间赔礼道歉，最后奶奶原谅了他，母亲才跟父亲和好。从此后，母亲不用再给父亲准备核桃仁了，也减轻了母亲的负担。
父亲事后偷偷对母亲说：“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三
母亲生前喜欢红色，她说红色喜庆。结婚时姥姥给母亲织了红毛衣还有红毛裤，置办了一件红外套上衣，嫁给父亲那天火红一片。父亲说，母亲那天简直漂亮极了，就像仙女下凡。姥姥说，家里也是准备匆忙，就差一个红围脖了。父亲说，结婚后他给买。
来承德第一个月父亲开了工资，给奶奶买了一个拐棍，还给母亲买了一个红围脖。那天也是父亲和母亲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父亲说：“人家都说爱情或婚姻生活到了第七年，可能会因平淡而感到乏味。七年是一个坎，要经历一次危机考验。我和你永远都不会有坎，更别说有倦怠期。我会和你过一辈子的!”
母亲幸福地回应道：“嗯，别人家咱管不着，咱俩必须是一辈子的!”
父亲和母亲对爱从来都没有豪言壮语，结婚后柴米油盐，粗茶淡饭都是在平淡中度过。平时父亲工作忙，也很少有甜言蜜语，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但都在行动中默默体现。比如母亲出外工作，父亲休息在家，都会主动下厨房，做母亲喜欢吃的饭菜。母亲到家前，父亲会为母亲泡一杯茉莉花茶，母亲就喜欢茉莉花茶，或许母亲名字与茉莉有关吧。反正母亲到家的一刻，父亲会笑吟吟递上沏好的茶，然后心疼地为母亲擦拭脸上的汗。盛好饭摆放在母亲面前，母亲呢也不时把好的菜夹给父亲。
那天，当父亲把红围脖围在母亲脖子上时，母亲高兴地照着镜子，不停地说好看暖和。那年的冬天很冷，但母亲去工地上班也舍不得戴，她说，这么珍贵的围脖我要在家或回东北看我爸妈再戴。
父亲给母亲买来围脖后的一个傍晚，一个老爷爷领着一个六七岁女孩来家乞讨。老爷爷说他闺女和女婿出门打工有几年了，每月都会给家邮寄一些钱，三个月前还打来电话说他们施工队的活儿马上就完了，也结算给了工钱，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可是接过那次电话后，闺女和女婿再也没给家打过电话不说，还音信皆无了。
外孙女想父母成天嚷着找妈妈，他只好按照以往寄钱的地址领着孩子寻来了。说打听了，闺女和女婿的施工队就在附近工厂搞工程。天太冷了，孩子冻得不行，想讨杯热水喝进家暖和一下。
母亲说，她在的工厂里现在确实有一些外地施工队帮着调试安装一些新设备，一会她去工厂帮老爷爷打听一下。
母亲抱起小女孩热情地让老爷爷进了屋，她把小女孩放到火炕上，给围上大被，又赶紧给他俩倒了开水。
奶奶还让父亲把西屋的火炕加了柴火，吃过晚饭，母亲特意围上红围脖和父亲去了工厂帮忙打听女孩的父亲母亲。
很晚了，母亲和父亲才回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叔叔，小女孩看见男人兴奋地扑上去叫着爸爸。
原来三个月前，男人和媳妇领了工钱借了别人的摩托车去了城里，买了不少准备邮寄给家的东西，去饭店吃饭，男人一高兴还喝了不少酒。回来时和一个拖拉机相撞，男人受了轻伤，身后的媳妇却被甩了出去，头部受了伤，住进医院昏迷不醒。
男人不敢告诉媳妇家人，一直在医院照顾。还好的是建筑队的负责人给拿了一些住院钱，抢救费。又安排人去医院照顾，医院给做了开颅手术，已经好转，正在恢复中。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给做好饭，他们吃过饭男人就领着岳父和闺女去了医院，母亲还特意把自己的红围脖给小女孩围在了脖子上。
晚上他们回来了，小女孩高兴地对母亲说：“阿姨，我妈妈说我围这个红围脖特别好看。你能不能把这个红围脖送给我呀?”
母亲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既然你喜欢，阿姨就送给你。”
小女孩的父亲说，已经在建筑队集体宿舍给岳父和女儿安排了房间，他要领着孩子和岳父去宿舍住。
“天这么冷，孩子那么小会冻着的。集体宿舍怎么能去呢?”母亲坚决不同意。
男人所说的集体宿舍就是搭的简易住房，只有电炉子取暖。奶奶也说：“就让孩子和你岳父在我家住吧，家里暖和。”
孩子和姥爷在我家住了五天，小孩的母亲也出院了。离开我家那天，建筑队的领导还特意派了车，母亲特意把红围脖围在了小女孩脖子上。
他们走后，父亲因为红围脖和母亲吵了一架，父亲说：“我不是小气，只是这个红围脖是有纪念意义的，你这是不珍惜我送你的东西。”
母亲说：“我不是不珍惜你送给我的东西，只是小女孩张一次嘴，我咋好意思说不行呢?”
两个人越说越激烈，最后父亲生气地回了单位。
哥说：“父亲真生气了!”
我说:“要不咱们帮帮他们吧。你说怎么帮呢?”
奶奶说：“这事好办，我给你俩一些钱，你俩去市里买回一样的红围脖不就得了嘛。”
我和哥当天就去了城里，找了好几个店，花了二十八元钱给母亲买了一条红围脖。然后我俩去了父亲单位，找到父亲。父亲看见我俩来了，接过红围脖反复看着，最后笑着告诉我俩，他给我母亲买的红围脖特意找人花钱绣了一个茉莉花图案写了一个“爱”字呢。那个红围脖是有特殊意义的，但话说回来，那个围脖既然已经送给小女孩了，他也想过了，我母亲做的对，没有辜负他的爱。他说他已经不生母亲气了，明天下班就回家。
四
那年月父母的爱情就是这样，有时会有争吵，有时会一句话也不说，但他们的爱是纯粹的。
母亲病逝时，父亲正在外地出差，等赶回来时已经太晚了。父亲回家时好像变了一个人，泪流满面，双腿发软。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不停颤抖。
一头青丝，一夜之间变成了花白的乱草。从此后，只要是父亲休息在家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整夜整夜坐在母亲的墓前，嘴里不停地和母亲说着话，似乎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母亲去世一年后就有人给父亲说媒，父亲对媒人不是横眉冷对就是很不客气把人轰走。他说：“我最爱的人走了，我的爱情也没了。我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守着一双儿女，想孩子他妈了就去她家里看看。以前我总是工作忙，她也工作忙，一起说会话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终于能说说话了，我不孤独。”说完，一行浊泪从他消瘦的颧骨上滑下来。
父亲五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两年以后，父亲也因为脑肌瘤去世了。
有时我会想，或许父母的爱情真如歌中唱的那样，“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有忘掉你的容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