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死的时候,才50岁,侧躺在病床上时,我去普通医院看他,他对自己病症的情绪很好,只当是多休息几天的事,他从不相信自己这个年纪会死。他说我的病是一种业障,是磨砺中的业,要历劫的障,度过就会好的,总之时间会帮着他解决问题。他一生从不信佛,此时却打着佛家的偈语。我们谁也没告诉他,包括他的儿子小宋也一样,他最真实的结局是等死,只不过是早点,我们都暗暗地想着死亡的事,他却想着活着的事。看着他配合医生吃药打针,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正被某种命运的东西,一双时间的大手,准确地确定着他。
被时间确定而不自知,是人的宿命,知者为智,不知者的确不幸。看时间呈现出来的截面,类似于看到一棵大树被砍伐后露出的截面,一圈一圈方圆或椭圆出的线条,并不代表有着能被归返的岁月,而是印证着时间走过留下的足迹。其实,生命只会越缩越小或越扩越大的画面,就足以证明生命的存在和存在对于人的意义,仅仅如此。生命如同庄稼,既然种下,就会被早晚收割;生命如同楼房,既然盖起,就会如期坍塌,或被人早早拆掉。对于任何物质的结果,终局几乎都是一样,空白之处填满着本该被伐被拆的命运。
我的所有岁月,似乎都在一种平淡的凝固里,被一种神秘的东西左右着。童年被时间紧紧地确定着,完成一种满是混沌的快乐,拥有着缥缈而不被预兆的未来;少年又被时光确定,让尚不自知的我,高高竖起一面理想的大旗,认为世界之大,总会有展翅开翼的天空。青年时被确定的东西太多甚至显得过于复杂和繁多,工作、职业、恋爱、婚姻、家庭、生育和培养后代,交替地确定着飞转而逝的时间。生命再一次被蒙上厚厚的尘土,沿着飞扬跋扈的生命过程,弥漫着无限遗憾和重返源地的所有念头,一切的努力和前行,都在悄然中让位于生存的需要。及至中年才发现,时间悄然间伸出的大手,早早就将我收归它的麾下,驾驭着命运的车辆任它驱使、供它奴役。面对从不甘于平庸却无力对峙的生命,雄心壮志的淡去,理想旗帜的收笼,早已让悲伤的内心几度落泪,我一次次被时间塑造成另一个陌生的自我。甚至在至暗时刻里,黑夜间双手摸索,茫然中无所归适的惶恐,突然间变得无所畏惧。原本毫无意义的个人生命,在不断获取意义的彻夜中,早已被锐利的年龄,分割或毁损成段段块块的残缺,每一段、每一块都被脆弱的细丝线连接着,几欲断裂地承受着漫长的重量。
时间,主宰这一切,总以种种不同的名义让人窒息而死。
因为常年哮喘引发的肺心衰竭,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去世前,用大量的氧气和药物,甚至用家人的精神鼓励和他意志的坚守,一直在和他的时间顽强抗争着。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数着最后仅存的一点时间,也看到了终点就离眼前不远。最后那几天,我白天黑夜地守着他,和他一起用力而贪婪地用力扯住他的时间,紧紧地决不松手,害怕一放,就等不到天明。此时,才明白父亲留恋的是什么,他挣来的房子、田地和钱,此时真得并不重要,反而是最不经意的时间,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更是他能留得住自己的财富。
死亡在确定着人生所有的维度。墓地上,新起的一堆潮湿泥土,完整地盖住父亲的时间。跪在它的面前,我并不悲伤,反而不再紧迫却有了一种无名的轻松。时间总有截止的时候,那是对你而言,并不对其它事物。当人活着时,一切都跟着人完整地活着;当人离开时,人便没有了时间。可是,在你以后,时间却在活着,只是不为你而活。
目睹生活的残酷,时间正变成唯一确定人或其它生命在世界上的长短标尺。所有生命里只有人才知道生命是什么,其它的生命只是本能地感知生死,并不懂得和知晓其间的区别在哪。时间的刻度,延伸着走向天边的路标。时间,所有的时间,只有对生命而言才有价值。时间存在的最大意义,是成为完成某一过程的指引者,或是安抚心灵之约的慈善神像,或是对身体进行戗伤的杀手。
曾有过天天数日子的时刻,最知那份被等待、被伤痛、被亲情、被失败、被勒索、被生病,甚至被自己打败的那一刻是什么;最知那些被吃饭、家务、睡觉、吵架、生气无奈左右的是什么;最知它们在冰冷的叙说中,用语言或沉默的方式,构成心中一段刻满印痕的至暗时光。怎样度过的那些煎熬,怎样消失的彻夜无眠,怎样平息绝望的悲伤,怎样学会与世界和解,这些过程变得并不重要,事后都会成为一种时间的痕迹。时间坚硬如铁的疼,会让人在面对时难忘难弃。人生,就是这样被冥冥中的大手确定着。不论是不紧不慢地落在身后的,还是正在面临和决定将来的,都在按照时间的安排,杂乱而有序进行。时间充满了一切,时间又把握着一切;生活的、生命的、生存的、生死之间的,只要具有念生的世界万物,莫不如此。生命如此,心情如此,生死如此,成仙得道、涅槃羽化,也是如此。
生命的空门洞开着,万物之足都行走在不休的过往中。被时间确定的记忆,已经从产生自我意识的那一天开始,控制或确定着时间的终结。从清晨被阳光用力切开的醒来,到子夜时分不知归去的沉睡;从自我对明天自以为是的通透视觉,到对人世间懵懂无知的忽略;任何时候,时间都在主宰一切充满生命的存亡。时间既是一份不可被读懂的文字,又是一份答案明了的测试,其中无不隐藏着一种从未被你先觉察视的前世。时间烈性如火,焚毁着时间,也隐匿着漫长的时间。
我也只身在过往的人群中。
占你所有的人,就是占你生命;据你财物的,就是谋你时光;我们总会被很多人左右着,用更多爱或恨的理由,用力地占据着你的时间和财物。很多时候,人都要借助着夕阳的余光,温暖地融入到冷漫的长夜。黑夜满含着杀戮的心机,成为一种带着暗戒而来的使者,供给大片催促生命悄然生长的泥土。总走夜路的人,总能把天走亮,把荒野走出一条小路,甚至能把生命的须根带走。唯有如此,人与时间的相伴,才会相伴地拥有着同样的昏暗,将夜晚开门送出。
我就是一个喜欢在时间的路口,频频转头回首的男人。今天回头,我看到了我8岁时的眼睛,它们满含渴望;我看到了12岁透出吃饭欲望的眼神;15岁时,走出家门告别农业,从而对岁月无尽感恩的满意;18岁时,突然间爱看所有飘着长发的女孩,渴望能和她们走在一起;24岁终于填满了摆着家具的家;28岁看闭着两眼大声哭啼的女儿;36岁是我有了被生命开始折磨,不觉间眼眶间挂上拼搏的泪眼;48岁还不相信自己如草如树那样,只会白活一场;52岁流着热泪,站在女儿婚礼上语气哽咽;53岁看到外孙一双明亮的眼神;54岁那年离异,58岁突然懂得要放下追求的全部,却又空身无物地向现实再次妥协。如今我已退休闲居,只有回首的力量,再无别的念头和想法。从此,再也没有自己的眼睛,所有能看到和感知的,只剩下留在身后的一串脚步,它们如此孤单的从远方走来,落地间,长成一行弯如硬弓的直线蔓藤。此时,所能看到的是一个个苟且平安的明天,它们带着从黑夜中慢慢坐亮的愿望,重新组成春风之后的田野。我已经把希望再次等来,我最终会将所有涌动的感情,催促长成连片的草或绽开的花。
总有无限生命的上帝出现,让人类学会以道德或高尚的理由,把历经的时间全部格式化,让上帝在数量的形式里,回归到每一个人、每一具生命的身上。
老宋走的时候,把他以前的时间给了小宋;小宋活着时就把自己现在的时间给了小小宋,小小宋长大后还得继续地给着更小的小宋。老宋自己的时间并未完全消失殆尽。父亲才走时,我觉得他的时间永远地停止了,凝固在一片墓地漆黑狭窄的空间里,变成我们这一代儿女为时不多的纪念,其实不然,他的时间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儿女中,甚至在远的持续里,时间如水滴那样聪明,深深地寄托在世间万物的身体里。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样,虽然不知时间终点在哪儿,到底能够跟着时间走多远,可是我仍然置身在一条延伸的链条中,继续着时间的传递。
蓦然间,才发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用劲地左右着我,或者让我毫无察觉,或者目睹自己被强行地施加。你被自我所重,最重的份量就来自时间。
天幕落下,谁也逃不出时间的大网,人总会被时间紧紧确定着,甚至帮着它确定着自己,无形中背负着一座倒扣如钟的大山。大山的数量和形状,大山的重量和肃穆,多到能让你开始清醒,开始看到想到人间万物的程度。世间的人、情、物、欲,胸臆里的喜、怒、哀、乐,皆会隆起一片片看得见、看不见,不知有多远、有多漫无边际的群山聚峦。每一座大山都紧紧地确定着它想要控制的东西,如同孙悟空的身子,连同一份被挤薄透明的心情,一并被仄压在重重的时间下,数着一天一天的五百年,消磨着和时间无效抗争和渐渐缓释的意志,浑身剧疼。
看透,并不等于放弃;懂得,才会更加努力。生命其实很简单,就是时间的过程,是时间的开始和时间的结束。我能偶然地出现在时间的空间里,并不是空间在决定时间,而是由时间来决定空间。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会让所有的过程变得索然无味。时间决定着空间的力量,又承受着短促而沉闷的重量,它们总是交织在一起,反复无情地摩擦着脆弱的躯体,让生命在无尽的寻找中变得价值昂贵。
有时也在想,为什么你不愿离开时间张开的维度,以逃离而出的自由和力量,用一夜之间的神奇之功,营造出一座巨大而又恒久的生命堡垒?
时间是另一种空气,是看不清的空间。不管怎么躲避、隐藏、挪闪,不论如何消解、仙羽,不分出世先后,我们准会被时间准确无误地找到,然后约定在各自的命运里,用时间的药物,用生命的重量,用心情的悲欢,任凭一只大手的动作,完成着生回死、死回生、生回生、死回死的悲喜交欢,生死归一地重返天地。然后,把最终的结果一切妥当地安排好,泥土归于泥土,空气返回空气。
确定,从开始就注定着生命的死结。所能感知的一切物质,都在时间中被掌控着,莫不如此。为什么不能脱离生死的困惑,把每一天当开始,过一种忘记或丢掉生死约束的生活?
一代代人类在感知的过程里,循环着这种音符般的跳跃节奏,就如一头被时间赶入圈栏的动物,在那里出生、恋爱、结婚、生育,死亡,然后在那里继续循环,完成生命给予的使命。尽管,这样的生活会让人怀疑,我们人类是不是一种被智慧者饲养的动物,在时间中用于实验与仿生的试验白鼠?人类、畜类和植物类,甚至、河流、城池和王宫,都被时间紧紧地包裹着,或生或死,或枯或荣,或塌或立,或新或旧,或空或满,统一享受着时间的确定。
生命带给我的困惑,正随同日渐衰老的躯体,被时间找到,严谨有序地确定着。
延长或遗忘,逃避或拒绝,如何逃避时间的确定,正成为人类突然变得智慧的起点。
二〇二三年三月十六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