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无眠之时找出被我冷落了很久的一本宋词。书已发黄,记得应该是读高中的时候买的。后来因各种事由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当我翻开书的首页,一张已经褪了色的布票跃入眼帘。抚摸着那张旧布票,感慨万千。在记忆的长河中,有的会沉淀,有的也会随着时光逐渐淡去。而有的,一旦触碰就会唤起你记忆深处的许多,比眼前的张布票的突然出现,让我联想起票证时代的其它票证,它们手挽着手一起把我拉回旧时光里。
票证,是我国计划经济下的特定产物。从1955年出现到1993年退出历史舞台,长达近四十年的“票证经济”伴随着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没有经历过那个艰难岁月的人,是很难体会一张票证对于人们的生活是何其重要。
票证时代,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所有物品,几乎都要凭票购买,据说当年各种票证多达几十种。买布用布票、买粮用粮票,尽管凭票购买没有到达老百姓衣食无忧的需求,但这是最基本的给予老百姓穿衣吃饭的保障。粮票应该算是比较特殊、且珍贵的一种票证,有人视它为“生命票”,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它是陪伴老百姓走过几十年的艰难岁月最长久的一种票证。还有一些副食品票我记忆很深的,我记得进城后,每个月都要拿着户口本去街道领取副食品票,它也是按人口定量发放的。或许是副食品种类繁多,副食品票面比较特别,有点随机性。印刷的花花绿绿的一大张纸,票面上一般是从1号开始编号,要想知道几号票可以买到什么,需到副食品店咨询或是看他们张贴的告示,比如1号买肉、2号买糖、3号买豆腐、4号买肥皂……依此顺序每个商品对应一个序号。肉票算是副食品票中之王,常常是排在1号。那个粗茶淡饭的岁月,肉算是奢侈品了。像缝纫机、自行车在当年也属于紧俏商品,没有商品票只能是望而兴叹。到了八十年代,我国经济有了好的发展,老百姓的需求随之也在提高,相继又出现了冰箱、电视、洗衣机等商品票。可以说在那个特殊时代,如果手里没有票证是很难满足个人需求的。有人曾把那一张张票证,比作是一张张“通行证”,这并不为过。
进城生活之前,我只对布票、煤油票有很深的印象,因为它们的缺乏曾经很困扰我的母亲很多年,所以记忆犹新。
我记得儿时生产队发的布票数量很少,想要扯块布做衣服那真是难。犯难的不只是布票不够用,有的人家是有布票没有钱,白白浪费了那几尺布票也是有的,心疼啊。要是谁家娶新媳妇,更是愁得不得了。给新媳妇做的新被子,被里和被面用的布可不能将就,那时家织的粗布已不能入年轻人的眼了。常常是未来的婆婆东家借、西家赊的,就为了那几尺布票,哪还顾得上自己的那张老脸啊。
母亲的困扰也是因为我家的布票少,孩子多,不够用。她可以穿粗布衣,可不能委屈了孩子。其实我记事后,村里人穿粗布衣的已经不太多了,自己家织的粗布,一般用于做褥子或是被里子用,这也是一些老人在用了。我的姐姐打小就懂事,她体谅母亲的难。每年母亲准备给我们做新衣时,她总是对母亲说:“妈,我的衣服还好着呢,不用给我做。”
母亲摸摸姐姐的头:“我晓得了。”母亲的心在疼。四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心头肉、手心里的宝贝,布票不够用不说,钱也是难题啊。姐姐是我们四个孩子中,吃苦最多的那一个。多年后,母亲还一直觉得亏欠姐姐。
儿时总盼着生产队的大喇叭响,因为分东西的喜讯总是生产队长通过大喇叭传递出来:“社员们注意啦,一会到生产队领布票。”当竖起小耳朵听到这样的喜讯时,会让我们欣喜,有了布票就离我们能在过年穿上新衣服的希望进了一步。母亲每次从生产队领到布票,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一个盒子里。母亲怕被老鼠咬破,又担心被我们几个孩子拿来折叠着玩揉搓成废纸。其实,那几尺有限的布票只会让母亲犯难。
知女莫若母。母亲正犯难的时候,外婆打发姨妈走了十来里路特意给母亲送来了布票。记得那天北风呼啸风,是一个很冷的天,姨妈到我家的时候脸被冻得通红。
“大姐,妈让我给你拿了几尺布票,快过年了,给孩子买布做件新衣裳吧。”
母亲心疼地握着姨妈的手说道:“快炕上暖和暖和,看把你冻成啥样了呀。”母亲嘴角微微一动,眼睛湿润。那一刻,坚强的母亲被母爱和亲情感动的变得有了几分脆弱。那天晚上,当姐姐帮母亲给我们铺褥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在褥子底下发现了两张五元的钱。
“妈,你咋把钱藏褥子底下啦?”姐姐拿着那两张有些发皱的钱问母亲。
母亲先是一愣,“肯定是你姨妈放那里的。”母亲知道,那一定是姨妈偷偷放下的。十元钱,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姨妈知道我母亲的要强,更了解我母亲的难处。那份默默的爱,我记在心里,一直是我心底里的暖。
那一年,我们四个过年都有了新衣服穿。每件衣服,都有爱的温度,那个冬天不觉得冷。
提及煤油票,我想起一盏灯,那是留在我心底的一盏永远不会熄灭的心灯。
记忆里,儿时的故乡,家家户户都以煤油灯照明。那个时候煤油是按户每个月发放一次,每个月只有一斤的煤油票,凭票购买。母亲夜里做针线活需要照明、我们做作业需要照明、学校上早自习也需要照明,一斤煤油票,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远远不够需求。母亲精打细算,每次都是天太黑了才点灯,我们做作业的时候她也赶紧拿起针线活,等我们做完作业,母亲就会换上一盏灯芯比较细的煤油灯,母亲说那样省煤油。有时夜里睡梦中醒来,只有那盏幽暗的煤油灯在陪伴母亲做针线活。一盏孤灯、一个清影,一双粗糙但又勤劳的手,纺线、织布、缝衣、做鞋,一针一线缝老了时光,母亲在渐渐地变老,我们也在慢慢长大。
家里煤油一天天在减少,懂事的姐姐开始替母亲担心了,离领煤油票的日子还早呢。有一天姐姐和我说:“咱家的煤油不多了,要不咱俩就别带煤油灯上学了。”我们两个怕被母亲发现,都是带着煤油灯先出来,然后偷偷把它藏在院子隐蔽的地方,放学回家再偷偷取出来。细心的姐姐怕此事露馅,每次家里煤油灯需要添加煤油时,都是她抢着去。暂时骗过了母亲,可是到了教室却发现,没有煤油灯照明,冬天的日出时间又晚,光线极暗,课本上的字看不太清。同桌的煤油灯也是暗暗的,我也不好借人家的灯光。没办法我只能把头尽量低低的,眼睛几乎贴到书上了。有一天我正摸黑看书的时候,我身边出现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是我的班主任张老师。
“你的煤油灯呢?”我的奇怪举动一定是被细心的张老师发现了。
“我、我忘记带了。”从来不会撒谎的我突然变成了结巴。
我听到有男同学发出的嗤笑声,那一刻,我只有沉默。
“同学们请安静!好好上自习。”
倔强的我强忍着没有落泪。第二天早上,当我走到课桌前,突然发现了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静静放在桌子上,惊喜之余就是感动。我知道它一定是张老师送给我的,她用无声的爱给予我了温暖。那是一盏承载着温暖和爱意的心灯,从此一直在心里没有熄灭过。
在我十三岁那年,离开故乡随母亲进城与父亲团聚,对票证时代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认知和感慨。新的票证走进我们的生活,打破了母亲和我们原来在农村的生活模式。什么都需要票证,开始有点不适应。母亲后悔带我们进城生活,总说还是故乡好。
故乡是回不去了,户粮关系转移已经转出。从此我们像是城市里的浮萍,住在别人的城市,过着自己的日子。母亲也不得不接受每天与那些票证们打交道的日子,进城后粮票的使用倒是对我们一家人的吃饭问题没带来太大的影响。开始是有故乡带来的一些存粮做贴补,母亲也会勤俭持家,一家人不至于吃不饱饭。只是母亲常念叨,购粮本里面的品种不如故乡庄稼地里的多了,面粉蒸出来的馒头不如故乡的香了等之类的话。要说犯愁的也不是没有,我记得当时我家每个月凭票供应的食用油是远远不够的。自打母亲和我们进城后,村里的亲戚三天两头进城求你办事、或是求医等待检查住在我家也是常有的事,父母都是爱面子的人,来了客人得炒个肉菜吧。费油不说,家里的肉票几乎都用于招待他们了,为此母亲不得不向邻居大妈借。大妈也是农村出来的,她理解母亲的境地和难处,每次都是很痛快地帮忙。食用油不够吃,也幸亏有一位邻居阿姨的帮忙,她当时在粮店工作。她是一位很精明的人,门清粮店供应片区谁家有结余的、又是快过期不买要作废的。先是确定人家是否要买,如果不买就先征得人家同意,然后再帮我们买回来。她用这样的方式接济过我们几次,我们家才不至于用清水煮菜吃。有这样的邻居帮忙,母亲很是感动。艰难岁月里,有好心人相互帮衬渡过难关,感谢那个时代给予我们温暖的人。
我们进城不久的八十年代初期,幸好布票也随着时代的发展退出了历史舞台,捆绑我们生活的一大票证的消失,令母亲每天的愁云虽说少了一些,但是棘手的燃料问题一直令母亲束手无策。在故乡可以用秸秆、苇子或是野地里的草作燃料烧水、做饭,可城里按规定发到手的那点煤票是有限的,不能满足一家人的需求。做饭没有燃料可用,买煤需要票。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这是“巧妇难为无柴之炊”了。
进城久了,越发觉得各种花花绿绿的票证的威力有多大。它们不仅打乱了我们在故乡生活的那种平淡,那种被束缚、不能离开它的日子真是难挨、身心不爽。这是母亲和我们都不喜欢的,回故乡的愿望强压下来,为了一家人的团聚忍着。
母亲知道父亲不善家里的任何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母亲尝试各种方法找寻燃料。有一次与邻居大妈聊起燃料的事,大妈也正犯愁。
“这叫啥日子,这票那票的,愁死个人。”邻居大妈和母亲有同样的愁事,同命相连。
“是啊大嫂,在咱农村虽说日子也苦,至少不用被这么约束着过活。”
两姐妹最后商定,一起去郊外转转,看看能否有收获。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我们两家大门外,各自多了一个柴火垛。那时候我们住平房,这狠招人眼。尤其是路过的城里人总是投来不屑的目光,母亲和大妈不管那些,只要家里能有炊烟升起。父亲觉得有碍瞻观,建议母亲不要去拾柴,母亲依了父亲。结果是,我家的柴火垛一天天见小,母亲又是愁容满面。
没有燃料,犯愁的还是母亲。再后来,母亲和大妈又发现了“新能源”,煤焦。我家附近有一家炼油厂,厂门平时紧闭,只有每天倾倒煤渣的时候那两扇大门才会打开。记得煤渣是堆在那个工厂的东墙外,那些拿着小耙子候着捡煤焦的人,一看到推煤渣的车出来,还没等卸车他们已经蜂拥而上。母亲和大妈每天都会相约去煤渣堆捡煤焦,也如那些人一样的开抢模式。捡煤焦的人越来越多,母亲捡到的煤焦也越来越少,不过还能满足每天的做饭、烧水的燃料需求。母亲每次回家都是灰头土脸,父亲见了不悦。父亲的不悦,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母亲给他丢了脸,一个单位领导的媳妇竟然成了捡煤焦的妇人。为此,父母曾经吵过一次架。
“你能不能不去捡煤焦了?”父亲很不悦的口气。
“不捡咱家用啥烧水、做饭,我知道你嫌我给你丢脸了是吧。”母亲第一次与父亲争辩。
父亲自知是理亏的,不再言语。当年在故乡是母亲一个人辛劳地把我们四个孩子抚养大,如今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父亲没替母亲没有分担一分。
是生活就有琐碎,尤其是那么艰难的岁月。没几天,我家院里多了一堆废木料,是父亲求他在木材厂工作的同学买来的。炉火映红了母亲的脸,母亲露出久违的笑容。
日子就那么平淡地过,有人老去,有人出生、成长。1993年,对经过票证年代的人来说,是一个值得记住的年份。粮票作为最后一种票证,卸下它“票王”的皇冠,它终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它和其它票证的出现,曾经是那个时代的缩影。而它们的消失,是一个新时代的起航。从票证捆绑式的供应模式,到现在网上一键购物到家,是一个质的飞跃。珍惜当下,不负时代的给予。只将那些曾经的艰难岁月,置于时间的隧道,微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