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光——一位颇有名气的中学校长。别看他已经进入知天命之年,然而满头的青丝,看不出一点脱落现象,光滑的脸膛上只有几条浅浅的皱纹。看那神态,好像只有四十来岁。略微突出的明亮的额头,象征着一个智者的超长智慧。明亮的目光,彰显着他的热情和旺盛的精力。衣着的讲究,举止言谈的严谨,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只有师范程度的人,倒像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
实在说,陈校长在治校方面的确有两下子。才几年的功夫,这里的一片断垣残壁的旧瓦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四座耸入云霄的大楼。不管学校的教学状况如何,由于得力的宣传,好多家长都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学习。一所行将垮台的旧学校,在他手里获得了新的生命。
陈校长出名了,于是来拜访的也就多了。
是一个春光融融的日子。早饭后,陈风光校长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在办公楼的二层楼上,里面装饰不俗。你要推门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张36英寸的彩色巨幅照片挂在西墙上,使人联想到当年毛泽东的巨幅画像。画像里的人就是陈校长。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那得意洋洋的表情,真叫人羡慕!画像下面陈放着两盆花朵繁密的红杜鹃,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室内老是洋溢着一种芬芳的香味儿。另外,墙壁上挂满了表示他的政绩的各种奖牌,金质的银质的都有,熠熠生辉。
陈风光校长打开那明亮的窗户,侧着头望着外面的蓝天和平原,不觉生出一种自豪感来。但是,他总觉得美中不足——他的知名度还是不太高。下一步他必须想办法使自己成为声名显赫的人物。跟那些庸俗之辈相比,陈校长对于名声的追求,似乎比物质欲望更强烈一些。他盼着有一位有水平的记者来采访他,报道他的事绩。
这个人终于盼来了。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有人敲门。
陈校长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有四十七八多岁的年纪,矮胖的身材,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西服,系着漂亮的枣红色领带。肩膀很宽,臂膀粗壮。粗短的红红的脖颈托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一只圆圆的鼻子不太和谐地安在脸的中央。下颔上几道深深的摺子。虽然从现代美学的角度,这个人的相貌不怎么样,但是那潇洒的举止,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那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目光,都给陈风光一种很好的印象。这好像就是他希望出现的那个有水平的记者。
“你是陈风光校长吗?这是我的记者证。”他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说,一面大大方方地将证件递给陈校长。
那是一个小红本本,硬面的,上面烫着熠熠闪光的三个大金字:“记者证”
“哦,你是……”陈校长一时想不起说什么。
那人接着用普通话说:“我是M报的首席记者。根据有关人员提供的线索,今天来采访校长。”说着,将摄影包放在桌子上,拉开金属拉链,取出具有豪华气派的佳能EOS相机,按了电源开关按钮。他让校长坐好,便以典雅的大书橱为背景,弯着腰,指导着校长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做出不同的表情,有微笑的,有深沉思考的,咔嗒咔嗒地拍了十几张。
陈风光校长不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今天一下子变成了这位记者的俘虏,就像一个面团子一样,任着他摆弄。
“好了。”记者收了相机,很自然地坐在靠近前窗的大沙发上,打开革制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大三十二开的软皮笔记本,展开在面前的茶几上。陈校长也本能地坐到靠东墙的沙发上。在这位颇有风度的不速之客面前,他甚至有点腼腆了。
女秘书在两只一次性的杯子里分别放上毛锋茶叶,然后到墙角的饮水机龙头上冲上水,一只手端着一杯送了过来。
采访开始了。这位记者用普通话问道:“请校长谈一谈你的奋斗过程。”
奋斗过程?这个题目太宽泛了,一时叫陈风光难以回答。
记者看出了他的为难,便解释说:“这样,你现在已经是很出名的教育家了。你知道,教育家不是一般教育工作者,是在教育方面有一定天才,有理论建树,而且有卓越贡献的人,像中国的蔡元培、陶行知这样的人。我今天采访的角度,就是避免一般记者搞的那一套,他们总是说某某人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艰苦奋斗,创造了辉煌等等;我是从大的教学理念上来看一个人,就是说,作为一位教育家,是不是在教学理论上有所建树,同时在教学实践中验证了自己的教学理念……”
记者一篇玄妙的解释,让陈校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这位记者毫不吝啬地把“教育家”的桂冠送给他,忧的是,记者运用的一些概念,例如“教学理念”,他都稀里糊涂,连蔡元培和陶行知的名字他也很生疏,怎么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
喜和忧两种表情在校长脸上打架,显得很滑稽。
“这样,”记者又提示道,“校长是不是学习过美国先进教育理念与教学改革创新成功的经验?还有法国的、英国的、澳大利亚的、俄罗斯的?包括学校领导工作中的人本主义观点,校领导独特的教育观、教师观、学生观,校领导的行为与领导艺术等等。”
记者不提示还好,这一串有关教育的玄而又玄的概念术语,就把校长吓坏了。但是他心里对这位记者是佩服的:“人不可貌相呀。真不简单,懂得多少事呀!”但是他更加无法回答记者的提问了。
看来记者也不希望他回答,因为他知道校长也回答不上来,便说:“这一切,也许你都做了,只是还没有人给你很好的归纳。等我回去根据你的实践给你总结一下吧。”
校长本来头上出汗了,经记者这么一说,也就轻松了许多。说实在的,对教育理论他是一窍不通,难得今天有这么个有水平的记者帮着他总结。
往后,记者随便问了一下学校里的情况,例如有多少教师,多少学生,高级教师有多少,有没有图书室、阅览室,有没有多媒体教室,微机室有多少微机……一些常规性的问题。这些问题,校长还能够比较流利的回答上来。记者一边听,一边用他的英雄钢笔记录着。
采访完了。记者合上笔记本,把它装进公文包。校长引导他下了楼,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到多媒体教室等地方看了看。对学校里的建筑物,对室内的硬件,记者都咔嗒咔嗒地拍摄了好多镜头,后来又认真地给校长拍了几个大半身照,背景选的都是楼房和蓝天。
校长觉得还有必要带记者到教师办公室看一看他们是如何认真办公的,便与记者一同上了办公楼的三层楼。当他们进了语文组的时候,一位蓄着胡子的三十来岁的教师首先站起来,他的目光被校长带过来的这个人吸引住了。
记者好像有意避开那这位教师,急忙端起相机对着老师们咔嗒咔嗒地按起了快门,闪光灯忽闪忽闪地闪动着耀眼的白光。照完后转身就走,校长也紧逐其后。
记者的采访任务完成了,说要回去。陈校长岂肯让他就这么回去?说无论如何也得到瑶池乐宾馆一坐。记者说校长太忙,自己也公务缠身,还要到别的县去采访一位特级教师,就不麻烦了。校长又叫记者稍候,派后勤主任到东亚茶庄买了三百元一斤的毛峰二斤,让记者捎去了。
记者开着采访车走了,临走前说过几天再来定稿。
送走记者,校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天已近中午,打下课铃了。他觉得有些累,头也有点晕,便到墙角的脸盆里洗了两把脸,准备回家。
这时候,那位蓄着胡子的中年教师进来了。
这人蜷曲着茂密的微黄的头发,皮肤明净,很像个学者,也像个诗人。但是目光游移,老是警惕着什么,这使他又很像警察。他是这所学校出名的怪人,说话做事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同事们都跟他叫徐拜伦,就是在“拜伦”二字头上加上他的姓,因为他的确有点拜伦式的英雄的气质。他不分场合地猛烈抨击现行的考试制度,说这种制度选拔了一大批没有创造能力的庸才。有人说他思想反动,但也没有办法,因为现在没有反革命罪了。
校长对他很矛盾:欣赏他的教学能力,但是讨厌他多管闲事。
然而这人却看不透火水,固执地找校长提一些意见。
他一进门就直奔校长而来。“校长,刚才到我们办公室照相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他慌慌张张地问道。
“怎么不认识?他是M报的记者,是来采访我的。”陈校长很不耐烦地说。
“我看不像。这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徐拜伦用右手擓了擓头皮说,“他是个骗子。”
“胡说八道!人家一个堂堂的记者,怎么又成了骗子了?神经病!”陈校长没好气地说,然后把胳膊一杨,示意这位教师赶快离开他的办公室。
徐拜伦还要说什么,但是校长已经开门出去,他只好无趣地跟着校长出了门。
此后的几天里,校长天天盼望着那位有水平的记者再一次光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盼来了。
这一天午饭后,陈校长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呼噜。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陈校长警觉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见来人就是那位记者,便立刻站起来迎上去。
还像那一次一样的坐法。记者满面春风,从他的黑色的豪华文件夹里面取出一叠稿子,递给陈校长,说:“你看,校长,这是我花费了五个夜晚的时间给你写成的,刚打出来。”
陈校长接过去急忙浏览。他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那比正文的字儿大得多的题目。“一个活动在基层的教育家”,单是这题目就让陈风光校长一下子提起神来。啊,我也是教育家了!教育家这个称号可不是一般的称号,中国当代还有几个教育家呢?执着于追求名声的陈校长,对面前的这位记者并没有因为徐拜伦的进言而产生任何怀疑,相反,他把他看成是向他赠送闪光的称号的使者。
他继续往下看。
“当大多数教育干部步前人之后尘,带着因袭的框框在那里搞什么全面发展,进行应试教育的时候,陈风光校长则广泛地阅读了国际教育刊物上刊登的教学论文,提出一整套全新的教学理念,那就是,摈弃传统的观念,根据学生的特点进行培养,发展他们的才能。”
陈校长想:“这一段很好,只是说我阅读外国杂志,怕人家不相信,我的外语水平不怎么样呀。”于是他向记者提出这一点来。
记者说:“不能这么看。只有这样说,才能证明你的教育理念不是凭空来的,而是借鉴外国的先进理论,结合自己的教育实践创造出来的。”
陈风光当然同意记者的解释。
他又往后看下去,一边看一边点头。在他的眼中,这篇文章写得简直是天章云锦,字字珠玑,绝非出自一般记者之手。于是,他对面前的这位记者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看完后,他又回过头来数了数一页的字数和整篇稿子的页数,用心算了一下,8000多字呢。
记者问校长还有什么意见。校长表示满意,想邀他到最豪华的瑶池乐酒店去喝酒。记者则说不愿意叫他破费,学校里的钱都是穷学生交的,不忍心喝这样的酒。他告诉校长,他得抓紧回报社定下版面了,要是晚了,就叫别人的文章占去了。校长见这人实在,也就没再挽留。
记者开着采访车走了。那位蓄着胡须的徐拜伦又来了,他说他看见记者走了才过来的。
校长不耐烦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徐拜伦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说这位记者是个骗子,是冒充记者来的。校长则为记者辩护道:“刚才他把他写的稿子叫我看了。那篇文章的水平那么高,怎么能是一个骗子写的呢?”
“校长呀,你不要听不进我的意见,我可是好心好意。你看过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和陈白尘的《升官图》吗?那里面写的那些骗子都是这样的,冒充什么身份下来招摇撞骗。现在记者比那年的蝗虫还多,满天飞,有真的也有假的。有的就是打着记者的身份搞欺骗。”
“可是他有记者证呀。“
“记者证通过关系就弄出来了。弄不出来,找到造假证的,花二百块钱就制出来了。”
“他有采访车。”
“采访车可以租用,只要挂上一个假牌子就行。”
“可是,他的文章写得太好了。”
“校长呀,你想没想过,现在文章浩如烟海,到电脑上一搜,什么样的都有。根据需要找出一篇,改头换面就成为自己的了。”
“他写文章没有经济目的。“
“那不见得。”
蓄着胡须的徐拜伦岂能说服陈校长,那篇文章分明是写的他呀,难道这也能抄吗?执着到极点的陈校长还是拒绝了徐拜伦的进谏,下了逐客令。此时,一张崭新的M报纸正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上面还有记者刚给他拍摄的大照片呢。
此后的几天,陈校长一直沉浸在愉悦之中,他希望那篇文章能够将他这个教育家的称号宣传出去。
但是,一天过去了,记者没有来,几天过去了,记者还是没有来。一直过了七八天,还是没有来。校长也有点怀疑了。“莫非真是一个骗子。”他想。可是他又想,他没有骗去什么呀,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怀疑一个人呢?
但是记者不回来,总使他感到遗憾:那是一篇多么好的文章呀。
又过了几天,记者还是没有来。这时他断定记者是出事了,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就在这时,那位记者开着采访车来了。他下了车,用矫健的步子踏着楼梯上了二层楼,进了校长办公室。还没有坐定,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稿子的校样让校长看。他说:“版面已经定了,就在明天的M报第一版上,占了整个版面还不够,结尾还载在第四版上。领导和编委都很重视这篇文章,说在我们报上登载以后,再进一步向国家大报上推荐,力求把你的名字宣传到全国去。”
陈校长简直像做梦一样,一种强烈的幸福感笼上他的心头。是呀,他将要成为众人皆知的新型教育家了!他激动得不知怎样感谢记者,心里想,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到瑶池乐宾馆里吃顿饭。心里想着,嘴里也就说出来了。
“不吃了,版已经排好了,明天报纸就上市了。领导叫我抓紧来一趟,就是版面费的问题。”
校长愕然。
“根据这篇文章所占位置的重要程度,还有文章本身的重要性,根据国家规定,应该收取你单位版面费8950元,一定得是现款。”记者冷静庄重地对他宣布道。
校长沉默了一会儿。他有心要求减少一点版面费,又怕失了面子——要知道,他可是个有名的大方校长呀。但是不说,又觉得心痛。权衡了一会儿,终于没有讲价钱,只是问记者道:“现在就要吗?”
记者笑了笑:“是的。”
校长红着脸来到老板桌旁,拨通比特,叫会计安排一下,抓紧到银行取出9000元现金急用。
记者大大方方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笑眯眯的。校长不安地站在老板桌旁,脸色红红的直流汗。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再交流,就好像赌局一定,单等着失败的一方向赢家交银子了。
半小时后,会计送来了现金。校长让他点给记者。记者接过去,还了收据,然后夹起豪华的公文包,出了门,下了楼。校长一直把他送上车。记者热烈地跟他握了手,便发动了汽车,还按了一下喇叭,从容地开走了。
校长不是不心痛,但是,转而他安慰自己道:“只要把我这个教育家的名声宣传出去,这几个钱又算什么!”
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这样想着,他便又以胜利者自居了。“明天就见报了。”他在心里说,仿佛嗅到了新报纸上的浓浓的墨香。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收发员就将当日的M报送来了。陈校长急忙看头版信息。谁知那上面登载的不是记者写的那篇文章,而是一篇题目叫《山村学校的新黄牛》,报道的是一位不图名,不图利,勤俭办学,深受学生和家长爱戴的山村小学的老校长的事绩。
陈校长看完这篇文章,头上的汗水就像被大雨淋过一样。
2007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