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亭上秋风老师在群里发了张桂花图片,葱郁的叶子中碎黄的花朵热闹地开放,隔着屏幕仿佛也能闻见清香。不知何故,或许是疫情闹腾的吧,桂花似乎失了心思,今年也开的迟了,已经九月,我还没闻到她的花香呢。
桂花,叶贞,香纯,花形隐逸,不骄不媚,极好种植。在我家乡,人人对桂花情有独钟,几乎家家院子里必有一棵。每到八月,无论到哪里,空气中始终飘溢着桂花均匀而清纯的芳香。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桂花的花信一到,秋收的忙碌跟着就来了,中秋也来了。
打记事起,我家院子里就花果满园。院中央一棵樱桃树,冠盖如巨伞。樱桃西侧一棵梨树,一棵手臂粗的葡萄缠绕在香椿树上。葡萄往北靠近厨房并排站着一棵柿子,一篷栀子花挨着一簇腊梅。樱桃东首的花坛上除了一棵蓬勃的月季,剩下就是靠屋檐边一棵碗口粗的桂花。桂花树笔直的躯干,顶上一团椭圆形的叶子,浓稠蓊郁,风姿绰约地站着,一年四季不改形状。
桂花淡白的花蕊送出香气时,父亲欣赏着她说:“这是一棵银桂,什么时候再能弄一棵金桂栽呢?”父亲自问自答,桂花并不回应,只管一个劲地漫溢着香气,院子里整天弥漫着淳浓的芬芳。
父亲有时会收集些桂花,自然漂洗,晾干,拿来泡酒,慢慢的酒色变得微黄,透着淳厚的香气。父亲时不时倒上一杯,凑近仔细地闻闻,然后轻轻地抿上一口,咽在口腔里回味好久才吞下去。父亲的神情怡然自得,好像在和一个久别的故人对话。
伴着桂花的香气,院子里一天天热闹起来。一捆捆花生靠近桂花树垛在廊檐上,近水楼台先得月,桂花香气让花生充分享受,花生便一颗颗志满意得地翘着脑袋,神气地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小把一小把的芝麻四个一架排立在月季花旁的花坛下,地下垫着薄膜,淘气的芝麻粒炸开蹦出来,黑白不分的掺和一起。月季似乎忘掉自己的身份,也只顾忙着分享桂花的香气,一眼也不愿瞟那些芝麻粒。绿豆的待遇最好,黑乎乎毛绒绒的长夹懒散地躺在团篬里,太阳一晒,它就发脾气,炸开肚皮,滚圆的绿豆到处乱窜。只有黄豆最好打发,慵懒地连枝带叶躺在地上,无人过问。父母劳作晚归时,才将晒了一天的豆棵翻收,于是地下只剩下一颗颗黄亮的小脑袋拥挤着,不吵不闹。
到了中秋节,也是劳动节。白天,父母和姐姐哥哥们在稻场打稻,忙的不可开交。只有晚上,全家人才聚在一起,忙着在院子里摘着花生,顺便看看月亮。中秋节的主角,是摆在桌子上的五仁月饼。撕开包裹的油纸,酥脆的馅里有我最爱的冰糖,咯嘣咯嘣嚼碎,甜滋滋的。买回来的菱角、煮熟的花生和采摘的疙瘩梨只能算是配角。还有一位主角就是桂花,她不仅和我们平分着今晚的月亮,还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全家说话的主题。
父亲说:“桂花好啊,泡的酒香、泡茶也香,香味中自带一种贵气。古人说蟾宫折桂,怎么会单单想着月宫里长着的是桂花树?”
听着父亲的话,我抬头仔细望着月亮,圆满冰润的银盘,泠泠青光中隐约的桂花树是不是和我家的这棵桂花树有些相仿?我又看看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她仿佛被月亮中的自己陶醉,正在顾影自怜呢。
大姐手摘花生不停,微笑着说:“难怪嫦娥奔月,她也不傻,是奔着月亮上的桂花树去呢。”
二姐戏耍我说:“弟娃,你属兔的,可别想着去做月亮上的那只玉兔。”
我笑着走到父亲身边挨着,心里欢喜又有些害怕地说:“我才不做月亮里的兔子呢。”
哥哥搭话说:“吴刚才傻,那么金贵的桂花树,他却要天天拿斧头去砍。”
只有母亲不插话,不时搬一捆花生,不停地摘着,听着我们的谈话,偶尔发出些笑声。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悠然地沐浴着银辉,听了我们这么多好话,很知趣的不时送来阵阵香气。
可惜,这棵桂花没能年年中秋与我们同赏银辉。我家新建房子时,需用院子场地,满院花果树木全部移除。父亲或许太过忙碌,对桂花疏于照顾,桂花最后和许多花果殒命。父亲后来时常提起这棵桂花树,语气颇为自责,感觉有许多遗憾。似乎为了弥补这个遗憾,父亲在以后的花谱中,桂花的份量越来越重,院子里逐渐栽了一棵又一棵的桂花树。有了父亲的专宠,桂花树张扬地伸展着身姿,肆无忌惮地侵占着空间,连进屋几乎都要侧身低头了。
2020年春节,恰逢新冠疫情,我被困在老家。望着满院拥挤的花草,我和父亲商量说:“把实在占地方的桂花树移栽一些到院子外面去吧。”
父亲表示同意,望望这棵桂花树,又看看那棵,深情地唠叨说:“不是我想栽这么多桂花,每棵桂花品种都不一样呢!每次买花时,我都舍不得离开,不由自主就买了。”
父亲边说边走到桂花树跟前,一棵棵指给我看说:“这棵是金桂,那棵是银桂,那一棵是月桂,还有那一棵是丹桂。”
我笑笑回应父亲说:“商城县正在打造十里桂花香满城,你可以去贡献一份力量了。”
父亲没有接话,停顿一会儿说:“如果咱家以前那棵桂花树不死,说不定可以成为桂花王后了。”
看着父亲有些惋惜地表情,只是脸上还带着笑色,我也跟着笑笑。
移栽桂花树时,我没有任何经验。鸡群仿佛不愿与我互动,早已溜达到院外的世界尽情放飞去了。鸭子们不闲多事,赖皮赖脸地凑到我跟前抢蚯蚓吃。那只花猫呢,不问世事,只管安闲地卧在花盆上,闭着眼睛听风。或许天天陪伴着父亲,它的学问见识渐长,才如此气定神闲。
父亲偶尔放下正在看的书,出来指挥我说:“桂花喜阳,爱肥沃干爽的环境,就栽在门口上坡路边吧。”
按照父亲的指挥,我在门口上坡路的外沿刨了三个大坑,垫上些腐植土。每挖一棵,根部都带着一大球原土,慢慢倒放进手推车内移到挖好的坑边。桂花栽好,父亲让把底部的土培得高高的,靠树根挖出一圈浅槽,利于浇水。父亲又让我找来许多木棍给每棵桂花树打上三角支撑,用铁丝绑牢。父亲晃了晃支撑说:“新栽的树最怕动根,加固牢了扛风。”
移栽第三棵桂花树时,一圈圈的花枝,我嫌下面一圈枝条碍事,用刀砍去。父亲见了,很遗憾地说:“怎么把枝条砍了?多可惜,这棵桂花专门就是看她一蓬一蓬伸展的样子的。”
我有些惭愧,时隔多年,难得一个机会和父亲有了一次长时间近距离的互动,可我竟然不能领会父亲的深意。而移栽的这些桂花树,似乎比我还懂父亲,她们与父亲朝夕相处,按照父亲的意愿想法枝繁叶茂,姿态毕现。
我忽然有些感谢这场疫情,平日里总觉得忙,各种理由借口阻挡了回家的脚步,即使偶尔回来,也是匆匆而过。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行动渐渐迟缓,往后的岁月,我还能有多少时间像现在这样与他们相伴?看着父亲缓缓回屋的身影,我的眼睛瞬间发热,用手使劲揉揉,然后拉着一枝桂花的叶子嗅嗅,仿佛有一股绵软的清香穿过岁月,直扑脑海。
疫情解除后,我回到郑州,时不时打电话给二姐询问一下移栽的桂花树的情况。二姐开始说长的都很好,后来说家里大旱,最大的那棵桂花树死了。我的心里就一阵纠结,那棵桂花树长着四个枝桠,如同四姊妹般和睦地簇拥着向上生长,相扶相持,厚实茂密的叶子极是有形。如今,因为我的极力建议,亲手移栽,导致了她的厄运,父亲该有多伤心啊!
又过一段时间,二姐来电话说那棵桂花树有一个枝桠活了,只是叶子稀疏可怜,不知能否最终挺过来。听二姐说着,我默然很久。父亲既然宠这些桂花,就让她们随性地天天哄着父亲开心呗,我又不能日日与父亲相伴,何必多此一举?
我在心里时不时惦念着那棵桂花树,一种纠结感在头脑里缠绕很长时间。去年五月,我再次回家,挨个看那几棵桂花树,还好,都活了!只是最大的那棵,正如二姐所说,只剩下一个枝桠顶着稀疏的叶子,其她三个枝桠光秃秃的枝条有些哀婉的作伴,冷冷地看着我这位陌生的归客。我忽然感到很惭愧,觉得自己好心办了件最不可宽恕的事情。
父亲见我,倒是高兴,手握茶杯,望着桂花树很随意地说:“活过来就好呢,已经度过一个伏天一个九天,她就死不了喽。”
我宁愿相信父亲的话不是为了宽慰我,而是真的。我也真心的祈愿,桂花树本来就好养,家里的水土好,环境也好,劫后余生的她们从此坦途,长出最茂盛的叶,开出最芬芳的花,让父亲开心。
一眨眼,我离家已有一年多,又到了桂花盛开的季节,父亲,不知现在,家里的桂花开得可好?
2022.10.21日.石门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