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妻子就叫我看手机。我问看什么。她说,国燕发来视频,是小外甥鲍冬梅在割稻子。
我打开手机一看,果然如此。六岁的鲍冬梅,穿着蓝色的校服,右手拿着一把大镰刀,左手攥着一把成熟的稻子,身子稍往后仰着,这是用力的姿势。她吃力地割下那把稻子,将它放到一旁,然后又用左手攥住一把割起来。
我说:”她家种稻子吗?”妻子说:“可能她爷爷在他家的那块洼地里种了点旱稻。”
妻子说:“这孩子干活有个样儿。”我也这样认为。心里想,小冬梅很聪明,学习不错,还会弹钢琴,又喜欢画画,如果不懒,好好培养,一定有个出息。
小冬梅割稻子的镜头,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读者诸君,您知道有个吕剧《沂河两岸》吗?那个剧反映的就是临沂地区南稻北移的故事。里面有这样一段唱词:“春天洒下千滴汗,秋后赢得万担粮。人人都说江南好,如今沂蒙赶苏杭。千年涝洼今日改,山东大姐学插秧。”这里所歌颂的正是临沂地区的稻改运动。我们本地的稻子就是那种原始的旱稻,因为缺水,产量又低,从来就没有大规模地种植,只在地头的水沟子里种个三垄两垄,秋天收获后,用它烧米茶喝,很少用来做米饭。
当时临沂地区是薛亭当书记,他为了解决老百姓的生活问题,下决心搞南稻北移。
南稻北移1963年开始大面积种植,县城以西的平原地带大都种了水稻,水稻成了主粮。
那时候我在上中学,从插秧到收获水稻我都见识过,至今难忘那一些劳动场面。
那时候学生有麦假。这是个非常忙碌的假期,割完麦子就得插秧。我至今还记得,生产队的社员们将渠道的水放进整好的地里,灌满水的稻田水平如镜,蓝天白云映在水中。人们将一捆捆稻苗扔在水上飘着,然后开始插秧。插秧队伍主要是青年男女。他们好像训练有素,排成一排,左手拿着一把秧苗,右手灵巧地插秧。
我也有幸参加了插秧队。
我是手比较笨的一个,插秧慢不说,插得还不好,有时插完后,秧苗又飘在水上了。但我反复练习,虽然糟蹋了一些秧苗,终于算是学会了。但插秧的速度老赶不上别人。可能我就是这样的素质。
但我感到了劳动的愉快。虽然时间久了腰痛,精神却很好。
炎热的中午,生产队集体送饭来了。吃罢饭,每人找一个墓地,在松树底下的树荫里躺着休息。因为累极了,一觉醒来太阳就平西了。这一休息,插秧者精神百倍,效率提高了好几倍。这也是生产队长允许的,觉得这是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最佳方法。
太阳像个圆圆的大火球一样贴近了地平线。这正是劳动者们精神亢奋的时候。不久,一大片水田全部栽上了稻苗。大家看着青青的稻苗,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有时候,天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没有太阳的暴晒,这是我们理想的天气。不时飞起一只白鸟。我一边插秧一边背诵起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秋天,稻子成熟了,金黄金黄地一大片。秋收还是青年男女做先锋。割稻时,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前赶。有一种稻子叫“桂花球”,产量高,但割起来很吃力,但是大家劳动的热情很高,没有怕苦怕累的。
割下的稻子运到场上,打稻的场面更加热闹。那时候已经发明了用脚蹬的打稻机,一人递着,两人蹬着踏板使轮子转动,手里的稻子触在轮子上,那稻粒就哗哗地飞着下来了。
打稻时,大家顺着打稻机的节奏,不自觉地一起唱起歌儿来。
当时我曾经做过一首《鸡河两岸稻花香》,让一中周卫胜老师谱上曲子。这歌儿在当地流行过,可以时常听到有人在唱。其歌曰:“鸡河流水晴朗朗,鸡河两岸稻花香。水渠织成蜘蛛网,田野滚滚翻绿浪。我家就在绿浪中,一道金岭闪金光。家家粮满仓,户户卖余粮,千年杂粮窝,变成鱼米乡。”
今天,这些劳动场面已经成为过去。将近六十年的时间,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曾经浇灌过稻田的渠道早就没有了,支渠的石头被拆掉盖了房子,大片大片曾经供养老百姓吃上大米的稻田为一座座巨大的工厂所代替,当年那些插过秧打过稻的青年男女,现在已经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汉和老太太,他们只能望着高大的烟囱,有些伤感地回忆着当年插秧和打稻的情景。
伏尔泰《老实人》宣扬的观点是人生应该通过劳动来获得幸福。劳动创造财富,这道理大家都知道。小时候,老师教育我们要热爱劳动。学校里有劳动课,放假有劳动作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劳动观念淡化了。孩子们开始崇拜明星,崇拜富豪,盼望长大后当明星,当富豪,无人再崇拜那些终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劳动者。
而我本人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了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庸俗的小知识分子。
今天看到六岁的外甥鲍冬梅在割稻,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已经消失多年的劳动场面,心里不知是悲还是喜。悲的是,神圣的劳动遭到冷遇;喜的是,我在这个六岁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2022.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