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粮食住在石舀里，上边有个石盖子。雨落不到，雪飘不来。风吹了无数个轮回，石舀就是石舀，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除非人挪它一下，它动一动。石舀还在，粮食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人却不是那个人了，世间万物，无非是从生到死的过程。粮食们是随着朝代的更替，季节的转换，各就各位，宿命不同。谷子也好，高粱也罢，玉米，大豆，红薯，水稻等等。这些在大地上蓬蓬勃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植物，人类离不开它们，它们可以自生自灭，人做不到粮食的从容淡定。我熟悉一粒玉米，应该是在八岁起。那一年，庄稼快收割了，玉米棵刚刚抽出嫩生生的玉米穗子，一场冰雹，来不及告诉南河屯的人，就五马长枪的闯了进来。玉米棵一开始是站着看世界，冰雹一来，玉米棵们像被谁踢了双腿，统统跪在地上，疼痛感爆棚，跪着的姿势，像极了做错事的男人，被罚跪搓衣板。这个时候，玉米满目疮痍，留下半条命的玉米，深刻意识到自己余生不可能再站起来了。换而言之，玉米收获不到五谷丰登，以及甜蜜，温馨的爱情。父亲面对一地的废墟，欲哭无泪。他弯下腰，十分小心的，虔诚的，扶起一棵一棵玉米，父亲谨小慎微的样子，仿佛一把刀子，在切割我的灵魂。有那么一刻，阳光在滴血，人间怎么有了泪流？一抹月光倾斜在原野，父亲没有回家，母亲来喊了多次，叫父亲回去吃饭。父亲依然沉默着，不说话。天地间，唯有玉米棵发出的沙，沙沙声。几只乌鸦在高处鸣唱，月影婆娑，起雾了，远山被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白纱雾中。
上天没有绝人之路，父亲的坚持，让三分之二的玉米棵，重新焕发生机，咬牙活着。那一夜，父亲月亮偏西，才拖着疲惫的月影，挪腾回院子，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带进来一阵微凉的寒气，以及玉米棵的清香。躺在炕中间的狸花猫，急忙迎了上来，对着父亲的手，蹭来蹭去，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脸。父亲不久，就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我和弟弟，枕着父亲的鼾声，那个夜晚睡得分外踏实，梦里都是金灿灿，黄澄澄的玉米。
我是七零后，唐山大地震那年，我清楚的记得，家里的粮仓，在那年秋天很干瘪，为数不多的玉米穗子，可怜巴巴的趴在玉米秸秆捆的仓子里，东屋，我睡觉的房子里，炕梢卧着半袋面，十几斤大米盛在瓦罐里，一筐土豆，半窖子红薯；一葫芦瓢高粱米，一饭盒小米，五斤黏黄米。这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呢，父亲整天愁眉苦脸，坐在门槛上抽烟叶子，一抽一个不吱声，几次三番叮嘱母亲，坛子里的咸猪肉，节省着吃。那点大米，白面，来人待客吃，难为母亲了，她每天要计划着吃什么？做什么？玉米派上大用场，早晨一盆玉米碴子粥，就着萝卜咸菜条子。中午，大瓦缸腌渍的酸菜，柴禾火炖一锅，锅边贴一圈发面饼子。猪大油舍不得吃，母亲炼一点咸肉滋啦，烧菜。清汤寡水的不要紧，填饱肚子就是幸福。晚饭吃中午剩下的，或者擀饸烙面，白菜帮子炝得汤。吃的肚子咣当咣当响，不到二小时准饿得咕咕叫。前院的三伯家有大米，白面馒头吃，他们家的闺女大夏，二菊，和我们在一块玩，常常在快吃午饭时，从家里叼出一个馒头，白花花的麦香，诱惑的我，直流口水，你不给吃拉倒呗，偏偏眼馋人。大夏捏一块塞嘴里，斜着眼，向我挑衅，牙齿发出吧唧吧唧声，我忍不住流口水，他家二菊更坏，掐一坨馒头，送我嘴边，说，张嘴，喂你吃。我信以为真，张开嘴，贪婪的瞅着白雪似的馒头，大夏突然将手一缩，那一坨馒头则跑到大夏嘴里，并咯咯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理直气壮，似乎我就该让他们欺负。这还没完，二菊拧一块馒头，吩咐弟弟张嘴吃。弟弟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喜悦，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是真的，弟弟刚要把馒头送嘴里，啪嗒，二菊一个惊天霹雷，将弟弟手中的馒头，打到地上，叽里咕噜好远，接着，二菊照着那坨馒头，好一顿踩，踩得黑黢黢的，沾着泥土，二菊的唾沫。
弟弟火了，弟弟怎么能没有脾气，他不惯着二菊，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抓起路边一块石头，就朝二菊砸了过去。好家伙，二菊的脑壳出血了，她捂着脑壳呜嗷狼嚎，我拉起弟弟就跑，三伯三娘怒气冲冲找到我家，要我父母赔偿二菊的治疗费，父亲勃然大怒，抓起炕梢的笤帚，满大街找我们姐弟，找了上街，找下街。附近的玉米地，杨树林，南河，青山。该找的都找了，父亲无功而返，日头下山了，我们躲在房前的一块鬼姜地里，大气不敢出。一股尿骚味袭来，我低头一看，弟弟吓尿裤子。鸟儿归巢，草木也累了一天，进入睡眠状态。我俩都很饿，谁也不敢回家。世界安静得很，落根针也能听得到。
这时，有人在地头压着声音说，回家吧，你爸消气了。我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就是说母亲说服父亲，我们可以回家了。回到家，我蹑手蹑脚进了屋，不敢出声，桌子上摆着一盆玉米碴子粥，一盘子绿皮萝卜，一碗母亲做得大豆酱，几根红薯，一钵子萝卜缨，一盘炖酸菜。我肚子叽里咕噜叫，弟弟按耐不住，拿起碗盛一碗玉米粥，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父亲，他依在被垛上看一本书，对，是浩然写得长篇小说《艳阳天》，父亲有一个习惯，他捧起书，就没了脾气。我使劲吞了一下口水，顾不得三七二十八，旋风筷子，铲车嘴，一顿把火，酸菜盘见底，玉米碴子粥也是所剩无几，大酱碗被抹的像狗舔了似的。反正，那一顿饭菜，我们俩吃出了龙虾鲍鱼的大餐豪气。时隔多年，每次想起那一个场景，忍不住吧唧吧唧嘴，呼吸都是玉米碴子粥，萝卜的清香味儿。
对一粒粮食的深情，我们这代人，还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记忆。九零后，零零后，压根就没有多少印象。他们甚至不会种玉米，不知道如何收割庄稼，什么土质，种什么谷物？包括我的儿子，九六年出生的，虽然年少时光在村庄度过，自从住进城市，十年过去了。孩子基本不回老家，即便回去一趟，也是各种不习惯。忘了锄头怎么使用，镰刀如何挥舞，拉动犁铧，先迈哪只脚？乡野的烟火，与儿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不仅仅是孩子那一群人回不来村庄了，我们这一茬，七零后，八零后，又哪里回得来？
说到粮仓，我在读小学六年级以后，家里就添了一个大件，铁焊的粮仓子，长方形的，棱角分明，父亲赶大马车，从八里路之外的镇子，拉回家的。好多人来看热闹，互相攀比着各自的铁粮仓，谁家的更魁梧雄壮，谁家的威武气派？父亲也不甘示弱，要知道这焊铁粮仓的过程，父亲是一丝不苟，一颗螺丝钉都要分析来分析去，性比价高就买。粮仓吗，与给人建一座大房子，没什么本质区别。粮仓是玉米，谷子，高粱等农作物的房子，不可以麻痹大意。铁粮仓一身铠甲，满腹金黄，堂堂正正的坐在院子里，粮仓左边是一棵梨树，右边是一棵枣树。父亲母亲唯恐怠慢了粮仓，给它最好的陪伴。无论梨树，枣树，还是天上的明月，在特定的时间，必然为粮仓带来轻风细雨，鸟语花香。星辰与大海，父亲又将大黑狗安排在粮仓下面，替粮仓看家护院，粮仓，狗，树木，老房子，旧院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粮仓被一点一点掏空，又在等待了大半年后，囊中饱足，五谷丰登。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走过去。你欣喜发现，粮仓越来越大，粮食越来越多。那种揭不开锅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个社会现象，很难见到。
父辈却不如既往，对一粒米有着山海一样的挚爱。母亲呢，她会在每一顿饭结束时，小心翼翼的捡起遗落在桌子，或者碗底的一粒一粒米，喂到自己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一下，沉浸式的回味着，也许是米香，也许是那一段一段令她终生难忘的时光，也许什么都不是。
我也在父母身上潜移默化的学会了节俭，善良，并大大方方的把剩菜剩饭，打包带走。
眼下，粮仓尚在，只是掌管土地的人，愈来愈少。空了半截的粮仓，唯有听风沐雨，接受日月不停交替的转换。有大部分铁粮仓已经生锈了，锈迹斑斑，看着就让人心疼不已。
物是人非，就连粮仓底的那条老狗，也被一把土收走了。
村子摇摇晃晃，眼巴巴瞅着春去秋来，大雪纷飞，不清楚明天是晴转多云，还是风雨交加？！有时候，天气预报根本不准，报的是阴雨天，却阳光明媚。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就是，向大地弯一弯腰，撒几粒种子，长出一片湖光春色，收获一仓子山高水长。
上天没有绝人之路，父亲的坚持，让三分之二的玉米棵，重新焕发生机，咬牙活着。那一夜，父亲月亮偏西，才拖着疲惫的月影，挪腾回院子，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带进来一阵微凉的寒气，以及玉米棵的清香。躺在炕中间的狸花猫，急忙迎了上来，对着父亲的手，蹭来蹭去，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脸。父亲不久，就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我和弟弟，枕着父亲的鼾声，那个夜晚睡得分外踏实，梦里都是金灿灿，黄澄澄的玉米。
我是七零后，唐山大地震那年，我清楚的记得，家里的粮仓，在那年秋天很干瘪，为数不多的玉米穗子，可怜巴巴的趴在玉米秸秆捆的仓子里，东屋，我睡觉的房子里，炕梢卧着半袋面，十几斤大米盛在瓦罐里，一筐土豆，半窖子红薯；一葫芦瓢高粱米，一饭盒小米，五斤黏黄米。这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呢，父亲整天愁眉苦脸，坐在门槛上抽烟叶子，一抽一个不吱声，几次三番叮嘱母亲，坛子里的咸猪肉，节省着吃。那点大米，白面，来人待客吃，难为母亲了，她每天要计划着吃什么？做什么？玉米派上大用场，早晨一盆玉米碴子粥，就着萝卜咸菜条子。中午，大瓦缸腌渍的酸菜，柴禾火炖一锅，锅边贴一圈发面饼子。猪大油舍不得吃，母亲炼一点咸肉滋啦，烧菜。清汤寡水的不要紧，填饱肚子就是幸福。晚饭吃中午剩下的，或者擀饸烙面，白菜帮子炝得汤。吃的肚子咣当咣当响，不到二小时准饿得咕咕叫。前院的三伯家有大米，白面馒头吃，他们家的闺女大夏，二菊，和我们在一块玩，常常在快吃午饭时，从家里叼出一个馒头，白花花的麦香，诱惑的我，直流口水，你不给吃拉倒呗，偏偏眼馋人。大夏捏一块塞嘴里，斜着眼，向我挑衅，牙齿发出吧唧吧唧声，我忍不住流口水，他家二菊更坏，掐一坨馒头，送我嘴边，说，张嘴，喂你吃。我信以为真，张开嘴，贪婪的瞅着白雪似的馒头，大夏突然将手一缩，那一坨馒头则跑到大夏嘴里，并咯咯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理直气壮，似乎我就该让他们欺负。这还没完，二菊拧一块馒头，吩咐弟弟张嘴吃。弟弟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喜悦，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是真的，弟弟刚要把馒头送嘴里，啪嗒，二菊一个惊天霹雷，将弟弟手中的馒头，打到地上，叽里咕噜好远，接着，二菊照着那坨馒头，好一顿踩，踩得黑黢黢的，沾着泥土，二菊的唾沫。
弟弟火了，弟弟怎么能没有脾气，他不惯着二菊，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抓起路边一块石头，就朝二菊砸了过去。好家伙，二菊的脑壳出血了，她捂着脑壳呜嗷狼嚎，我拉起弟弟就跑，三伯三娘怒气冲冲找到我家，要我父母赔偿二菊的治疗费，父亲勃然大怒，抓起炕梢的笤帚，满大街找我们姐弟，找了上街，找下街。附近的玉米地，杨树林，南河，青山。该找的都找了，父亲无功而返，日头下山了，我们躲在房前的一块鬼姜地里，大气不敢出。一股尿骚味袭来，我低头一看，弟弟吓尿裤子。鸟儿归巢，草木也累了一天，进入睡眠状态。我俩都很饿，谁也不敢回家。世界安静得很，落根针也能听得到。
这时，有人在地头压着声音说，回家吧，你爸消气了。我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就是说母亲说服父亲，我们可以回家了。回到家，我蹑手蹑脚进了屋，不敢出声，桌子上摆着一盆玉米碴子粥，一盘子绿皮萝卜，一碗母亲做得大豆酱，几根红薯，一钵子萝卜缨，一盘炖酸菜。我肚子叽里咕噜叫，弟弟按耐不住，拿起碗盛一碗玉米粥，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父亲，他依在被垛上看一本书，对，是浩然写得长篇小说《艳阳天》，父亲有一个习惯，他捧起书，就没了脾气。我使劲吞了一下口水，顾不得三七二十八，旋风筷子，铲车嘴，一顿把火，酸菜盘见底，玉米碴子粥也是所剩无几，大酱碗被抹的像狗舔了似的。反正，那一顿饭菜，我们俩吃出了龙虾鲍鱼的大餐豪气。时隔多年，每次想起那一个场景，忍不住吧唧吧唧嘴，呼吸都是玉米碴子粥，萝卜的清香味儿。
对一粒粮食的深情，我们这代人，还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记忆。九零后，零零后，压根就没有多少印象。他们甚至不会种玉米，不知道如何收割庄稼，什么土质，种什么谷物？包括我的儿子，九六年出生的，虽然年少时光在村庄度过，自从住进城市，十年过去了。孩子基本不回老家，即便回去一趟，也是各种不习惯。忘了锄头怎么使用，镰刀如何挥舞，拉动犁铧，先迈哪只脚？乡野的烟火，与儿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不仅仅是孩子那一群人回不来村庄了，我们这一茬，七零后，八零后，又哪里回得来？
说到粮仓，我在读小学六年级以后，家里就添了一个大件，铁焊的粮仓子，长方形的，棱角分明，父亲赶大马车，从八里路之外的镇子，拉回家的。好多人来看热闹，互相攀比着各自的铁粮仓，谁家的更魁梧雄壮，谁家的威武气派？父亲也不甘示弱，要知道这焊铁粮仓的过程，父亲是一丝不苟，一颗螺丝钉都要分析来分析去，性比价高就买。粮仓吗，与给人建一座大房子，没什么本质区别。粮仓是玉米，谷子，高粱等农作物的房子，不可以麻痹大意。铁粮仓一身铠甲，满腹金黄，堂堂正正的坐在院子里，粮仓左边是一棵梨树，右边是一棵枣树。父亲母亲唯恐怠慢了粮仓，给它最好的陪伴。无论梨树，枣树，还是天上的明月，在特定的时间，必然为粮仓带来轻风细雨，鸟语花香。星辰与大海，父亲又将大黑狗安排在粮仓下面，替粮仓看家护院，粮仓，狗，树木，老房子，旧院子。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粮仓被一点一点掏空，又在等待了大半年后，囊中饱足，五谷丰登。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走过去。你欣喜发现，粮仓越来越大，粮食越来越多。那种揭不开锅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个社会现象，很难见到。
父辈却不如既往，对一粒米有着山海一样的挚爱。母亲呢，她会在每一顿饭结束时，小心翼翼的捡起遗落在桌子，或者碗底的一粒一粒米，喂到自己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一下，沉浸式的回味着，也许是米香，也许是那一段一段令她终生难忘的时光，也许什么都不是。
我也在父母身上潜移默化的学会了节俭，善良，并大大方方的把剩菜剩饭，打包带走。
眼下，粮仓尚在，只是掌管土地的人，愈来愈少。空了半截的粮仓，唯有听风沐雨，接受日月不停交替的转换。有大部分铁粮仓已经生锈了，锈迹斑斑，看着就让人心疼不已。
物是人非，就连粮仓底的那条老狗，也被一把土收走了。
村子摇摇晃晃，眼巴巴瞅着春去秋来，大雪纷飞，不清楚明天是晴转多云，还是风雨交加？！有时候，天气预报根本不准，报的是阴雨天，却阳光明媚。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就是，向大地弯一弯腰，撒几粒种子，长出一片湖光春色，收获一仓子山高水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