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踩着一地的月光，从芦苇荡回屋的时候，姥爷没睡，坐在炕梢抽一袋烟。小舅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也只几秒钟，就毫不犹豫地晃过去了。门帘一挑，里屋外屋两个世界。
小舅坐在窗前，没有睡。他知道姥爷为什么深夜不睡，三十岁的小舅，在九十年代初期，找对象成了棘手的难题。
他个子矮，木讷，和人说话，吭哧瘪肚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话。在六个舅舅中，小舅是最笨的一个。别看他胖墩墩的，像只小浣熊，却是个大胃王。一帘饺子，酸菜猪肉馅的，不管什么馅儿的，小舅上桌，一个不剩。他吃饺子像平时吃炒黄豆，不眨眼就一个，牙齿特好。辽南地区的特产是大骨鸡，腿长，身高比普通的鸡要高几分。骨头多，因为是溜达鸡，在山上草坪捡虫子吃，肉味鲜美，柴禾火慢炖，放一把红薯粉丝、土豆瓣儿、野蘑菇，那叫人间极品，实属美味。一般人吃大骨鸡肉，骨头吐出来，小舅不吐骨头，他连骨头都嚼烂了，吞下去。如果小舅跟姥爷学木匠活儿，也许，有门手艺，还会有媒婆上杆子来提亲。可是小舅不学木匠，榆木疙瘩一枚，就干点田间地头的活儿，家里的老疙瘩，多少受宠一些。姥爷养了四只母羊，一只公羊。小舅放羊，五只羊，他在前，羊在后；或者，羊在前，小舅在后。五只羊也不走远，就在他家旁边的芦苇荡里，穿梭，游荡。羊累了，就躺一会儿，渴了，就喝南河的水。小舅在紧挨着芦苇荡的沙滩上，摘一只蒲扇大的洋芋叶子，遮着脸，仰躺在沙滩上，阳光很刺眼。
一九九一年的八月，对于小舅来说，无喜也无悲。那会子，我读小学五年级，放学或放假，就跑去姥姥家，蹭饭。姥姥做大锅饭菜，相当好吃。除了小舅单着，其余五个舅舅全成家了，另立门灶。姥姥会做菜，同样的食材，到姥姥手里，不逊色五星饭店的厨师。大地上的韭菜，姥姥割头刀韭菜，一部分包饺子，一部分炒着吃。玉米粥是那时的主食。姥姥把玉米粥盛出来后，锅巴不铲，抓一把芦苇枝蔓，烧一会火，韭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锅里舀一块猪大油，撒点精盐，味素，火一爆炒，锅巴膨胀起来。和韭菜一翻转，锅开了，立马撤到盘子里，韭菜的绿，锅巴的暗黄，吃起来唇齿留香，养胃养心。我去姥姥家不仅仅蹭吃，还有个心思，找小舅玩。跟在他的羊后面，在芦苇荡像一条鳗鱼，游来游去。芦苇荡内有一种鸟儿，叫震旦鸦雀，一般每窝产卵2-6枚,但并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孵化成功,一般每窝可以孵化出幼鸟2-4只。小舅带我找震旦鸦雀的巢，这种鸟的巢，小舅有招儿能找得到。他凭着震旦鸦雀的鸣叫声，就可以分辨出公母，若是母鸦雀在咕咕咕叫，八九不离十，遁着声音，便找到鸟巢。小时候顽皮，不懂得生态平衡，掏鸟窝是乐趣呢。尾随在小舅身后，找一窝鸟蛋不是问题。有时，母鸦雀蹲在巢里，就是不走，小眼睛很惊恐地盯着我们。我管不了那么多，孩子吗，天性好奇，也馋。鸦雀不走，被我用树棍吓唬飞了，飞不远，在头顶盘旋。没好声地叫，动了它的巢不说，还残忍的把人家孩子带走，和强盗没区别。有一次，我和小舅发现一窝鸦雀蛋，数了数，六枚蛋，拇指甲大。小鸦雀应是快出壳了，蛋发烫，放在手掌心，蛋动弹，滚来滚去的。刚想不客气地拿走，回姥姥家烧着吃。鸦雀妈妈突然回来了，它像一只战斗机一样，在我俩身前身后，打转转，就是不肯离开。那叫声凄厉，哀怨，叫得我心里发酸，这分明是一个母亲失去儿女，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看了看小舅，看了看可怜的鸦雀，决定将鸦雀蛋放回巢里。小舅也同意了，把鸦雀蛋物归原主后，我们躲在暗处观察，鸦雀妈妈认真检查了一下它的蛋，蹲下来，孵了很长时间，然后，又飞走了。
第二天，我们按照原路，找到昨天的鸦雀巢，惊讶地发现，鸟去巢空。就是说鸦雀妈妈已经平安地把家和孩子搬走了，具体搬到哪里，我不清楚。反正，我成了鸦雀的敌人，我破坏了鸦雀安宁，平静的生活。扰乱了它们正常繁衍生息的环境。
姥姥不止一次告诫我和小舅，别糟蹋鸦雀的巢和蛋。它是人类的朋友，一只鸦雀一年要吃掉很多在稻田的，苹果树上的，桃树上的害虫。只要是鸦雀到的地方，害虫就失去生存的机会。姥姥说，鸟和人一样，伤害不得。我算了算，小舅帮我找过多少鸦雀巢，烧了多少鸟蛋，算完吓一跳，姥姥说了，要积德，要善良，要有悲悯之心。我读中学后，就没再掏鸟窝，拆毁鸟巢。即便是看到芦苇枝蔓上结着的鸟巢，远远看着，不靠近。
小舅依旧喜欢在芦苇荡呆着，放他的羊。小舅五经半夜回屋睡觉，姥姥姥爷明白，他看上南河屯梁生家的闺女，英子。英子有一头乌黑的秀发。英子的爸，给英子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裁缝铺，木头牌子上写着英子裁缝铺，五个大字歪歪扭扭，像东倒西歪的蝌蚪。小舅稀罕英子，英子不稀罕他。小舅比英子大六岁，英子心高气傲呢。她怎么可能在南河屯找婆家，英子的人生方向在大城市。
小舅去英子裁缝铺搭讪，一坐就是一上午。英子烦躁，就撵他走。小舅气呼呼走了，回来也不进屋，在芦苇荡呆着。姥姥说，英子不适合你，别胡思乱想了。小舅不听姥姥的话，谁的话也不听。那时生产队有集体劳动，家家有任务需要完成，就是修一个水库，储水浇灌南河屯的上百亩水稻。小英家分到的那块儿，总是莫名其妙被人偷偷摸摸干完了。张会计是个厉害人物，他早就知道小舅对小英有意思，不用猜，这些活儿是小舅干了。小英不屑一顾，又不是逼着小舅干的，有钱难买愿意。南河屯的人说小舅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重。张会计私下里找过小舅。他俩坐在芦苇荡堤坝上，听着风吹芦苇，沙啦沙啦声，南河流水淙淙声，鸦雀叽叽喳喳声，看着鸬鹚展开翅膀，在水天之间掠过，秋天的菊花，次第开放。两个人谈了很久，很久。姥姥吩咐我去喊小舅回家吃晚饭，张会计才背着手，上了木桥，消失在河对岸。
小英是那年冬天随她大姑去大连的。小英极少回南河屯了，她关掉裁缝铺，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城市，留给南河屯一个背影。小英离开南河屯的那个晚上，一场火将南河屯几十亩面积的芦苇荡，烧个片甲不留，火借风势，挡都挡不住。等南河屯的父老乡亲，拎着水桶，扛着铁锨，举着扫帚，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大芦苇荡，已经化为灰烬。那天夜里，芦苇荡的大火，照亮了静静的南河，很多很多已知的，未知的故事，都交付于一把无名火中。事后，尽管有人去调查，大芦苇荡起火的原因，基本是无疾而终。
芦苇荡消失的第二年春天，经人牵线搭桥，小舅娶了身高一米五的小舅妈。婚后，小舅跟队长一商量，承包了那片芦苇荡，与小舅妈一起，买来一批一批板栗、核桃、圆枣树苗，间种，或者套种。树下还种蔬菜和药材。小舅家的日子，很快扑扑腾腾起来，小舅置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台收割机。农忙时，揽着附近的村屯土地种。我每次坐车回南河屯，小舅家房后那条路是必经之路。现在，小舅和小舅妈辛辛苦苦栽种的瓜果树木，均已结果。小舅妈家的表弟，也大学毕业，找了份好工作呢。
在南河边，依然有一爿芦苇，阳春三月破土而出，五六月枝叶茂盛，鸦雀来这里安家，筑槽，繁衍下一代。
小舅坐在窗前，没有睡。他知道姥爷为什么深夜不睡，三十岁的小舅，在九十年代初期，找对象成了棘手的难题。
他个子矮，木讷，和人说话，吭哧瘪肚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利索话。在六个舅舅中，小舅是最笨的一个。别看他胖墩墩的，像只小浣熊，却是个大胃王。一帘饺子，酸菜猪肉馅的，不管什么馅儿的，小舅上桌，一个不剩。他吃饺子像平时吃炒黄豆，不眨眼就一个，牙齿特好。辽南地区的特产是大骨鸡，腿长，身高比普通的鸡要高几分。骨头多，因为是溜达鸡，在山上草坪捡虫子吃，肉味鲜美，柴禾火慢炖，放一把红薯粉丝、土豆瓣儿、野蘑菇，那叫人间极品，实属美味。一般人吃大骨鸡肉，骨头吐出来，小舅不吐骨头，他连骨头都嚼烂了，吞下去。如果小舅跟姥爷学木匠活儿，也许，有门手艺，还会有媒婆上杆子来提亲。可是小舅不学木匠，榆木疙瘩一枚，就干点田间地头的活儿，家里的老疙瘩，多少受宠一些。姥爷养了四只母羊，一只公羊。小舅放羊，五只羊，他在前，羊在后；或者，羊在前，小舅在后。五只羊也不走远，就在他家旁边的芦苇荡里，穿梭，游荡。羊累了，就躺一会儿，渴了，就喝南河的水。小舅在紧挨着芦苇荡的沙滩上，摘一只蒲扇大的洋芋叶子，遮着脸，仰躺在沙滩上，阳光很刺眼。
一九九一年的八月，对于小舅来说，无喜也无悲。那会子，我读小学五年级，放学或放假，就跑去姥姥家，蹭饭。姥姥做大锅饭菜，相当好吃。除了小舅单着，其余五个舅舅全成家了，另立门灶。姥姥会做菜，同样的食材，到姥姥手里，不逊色五星饭店的厨师。大地上的韭菜，姥姥割头刀韭菜，一部分包饺子，一部分炒着吃。玉米粥是那时的主食。姥姥把玉米粥盛出来后，锅巴不铲，抓一把芦苇枝蔓，烧一会火，韭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锅里舀一块猪大油，撒点精盐，味素，火一爆炒，锅巴膨胀起来。和韭菜一翻转，锅开了，立马撤到盘子里，韭菜的绿，锅巴的暗黄，吃起来唇齿留香，养胃养心。我去姥姥家不仅仅蹭吃，还有个心思，找小舅玩。跟在他的羊后面，在芦苇荡像一条鳗鱼，游来游去。芦苇荡内有一种鸟儿，叫震旦鸦雀，一般每窝产卵2-6枚,但并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孵化成功,一般每窝可以孵化出幼鸟2-4只。小舅带我找震旦鸦雀的巢，这种鸟的巢，小舅有招儿能找得到。他凭着震旦鸦雀的鸣叫声，就可以分辨出公母，若是母鸦雀在咕咕咕叫，八九不离十，遁着声音，便找到鸟巢。小时候顽皮，不懂得生态平衡，掏鸟窝是乐趣呢。尾随在小舅身后，找一窝鸟蛋不是问题。有时，母鸦雀蹲在巢里，就是不走，小眼睛很惊恐地盯着我们。我管不了那么多，孩子吗，天性好奇，也馋。鸦雀不走，被我用树棍吓唬飞了，飞不远，在头顶盘旋。没好声地叫，动了它的巢不说，还残忍的把人家孩子带走，和强盗没区别。有一次，我和小舅发现一窝鸦雀蛋，数了数，六枚蛋，拇指甲大。小鸦雀应是快出壳了，蛋发烫，放在手掌心，蛋动弹，滚来滚去的。刚想不客气地拿走，回姥姥家烧着吃。鸦雀妈妈突然回来了，它像一只战斗机一样，在我俩身前身后，打转转，就是不肯离开。那叫声凄厉，哀怨，叫得我心里发酸，这分明是一个母亲失去儿女，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看了看小舅，看了看可怜的鸦雀，决定将鸦雀蛋放回巢里。小舅也同意了，把鸦雀蛋物归原主后，我们躲在暗处观察，鸦雀妈妈认真检查了一下它的蛋，蹲下来，孵了很长时间，然后，又飞走了。
第二天，我们按照原路，找到昨天的鸦雀巢，惊讶地发现，鸟去巢空。就是说鸦雀妈妈已经平安地把家和孩子搬走了，具体搬到哪里，我不清楚。反正，我成了鸦雀的敌人，我破坏了鸦雀安宁，平静的生活。扰乱了它们正常繁衍生息的环境。
姥姥不止一次告诫我和小舅，别糟蹋鸦雀的巢和蛋。它是人类的朋友，一只鸦雀一年要吃掉很多在稻田的，苹果树上的，桃树上的害虫。只要是鸦雀到的地方，害虫就失去生存的机会。姥姥说，鸟和人一样，伤害不得。我算了算，小舅帮我找过多少鸦雀巢，烧了多少鸟蛋，算完吓一跳，姥姥说了，要积德，要善良，要有悲悯之心。我读中学后，就没再掏鸟窝，拆毁鸟巢。即便是看到芦苇枝蔓上结着的鸟巢，远远看着，不靠近。
小舅依旧喜欢在芦苇荡呆着，放他的羊。小舅五经半夜回屋睡觉，姥姥姥爷明白，他看上南河屯梁生家的闺女，英子。英子有一头乌黑的秀发。英子的爸，给英子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裁缝铺，木头牌子上写着英子裁缝铺，五个大字歪歪扭扭，像东倒西歪的蝌蚪。小舅稀罕英子，英子不稀罕他。小舅比英子大六岁，英子心高气傲呢。她怎么可能在南河屯找婆家，英子的人生方向在大城市。
小舅去英子裁缝铺搭讪，一坐就是一上午。英子烦躁，就撵他走。小舅气呼呼走了，回来也不进屋，在芦苇荡呆着。姥姥说，英子不适合你，别胡思乱想了。小舅不听姥姥的话，谁的话也不听。那时生产队有集体劳动，家家有任务需要完成，就是修一个水库，储水浇灌南河屯的上百亩水稻。小英家分到的那块儿，总是莫名其妙被人偷偷摸摸干完了。张会计是个厉害人物，他早就知道小舅对小英有意思，不用猜，这些活儿是小舅干了。小英不屑一顾，又不是逼着小舅干的，有钱难买愿意。南河屯的人说小舅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称一称自己几斤几两重。张会计私下里找过小舅。他俩坐在芦苇荡堤坝上，听着风吹芦苇，沙啦沙啦声，南河流水淙淙声，鸦雀叽叽喳喳声，看着鸬鹚展开翅膀，在水天之间掠过，秋天的菊花，次第开放。两个人谈了很久，很久。姥姥吩咐我去喊小舅回家吃晚饭，张会计才背着手，上了木桥，消失在河对岸。
小英是那年冬天随她大姑去大连的。小英极少回南河屯了，她关掉裁缝铺，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城市，留给南河屯一个背影。小英离开南河屯的那个晚上，一场火将南河屯几十亩面积的芦苇荡，烧个片甲不留，火借风势，挡都挡不住。等南河屯的父老乡亲，拎着水桶，扛着铁锨，举着扫帚，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大芦苇荡，已经化为灰烬。那天夜里，芦苇荡的大火，照亮了静静的南河，很多很多已知的，未知的故事，都交付于一把无名火中。事后，尽管有人去调查，大芦苇荡起火的原因，基本是无疾而终。
芦苇荡消失的第二年春天，经人牵线搭桥，小舅娶了身高一米五的小舅妈。婚后，小舅跟队长一商量，承包了那片芦苇荡，与小舅妈一起，买来一批一批板栗、核桃、圆枣树苗，间种，或者套种。树下还种蔬菜和药材。小舅家的日子，很快扑扑腾腾起来，小舅置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台收割机。农忙时，揽着附近的村屯土地种。我每次坐车回南河屯，小舅家房后那条路是必经之路。现在，小舅和小舅妈辛辛苦苦栽种的瓜果树木，均已结果。小舅妈家的表弟，也大学毕业，找了份好工作呢。
在南河边，依然有一爿芦苇，阳春三月破土而出，五六月枝叶茂盛，鸦雀来这里安家，筑槽，繁衍下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