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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缓解病痛的办法(散文)

  • 作者:赵声仁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7-22 01: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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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妈妈缓解病痛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哼哼”。有人在家时,怕别人听了跟着难受,小声地哼哼;剩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放开了,大声地哼哼。没有什么节奏和规律。有时始于小声,收于大声,有时始于大声,收于小声。有好多时候,是伴着一口长气,拉着长声哼哼。她哼哼的时候,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一些,病痛也似乎真的有所缓解。

      爸爸最不愿意听到妈妈的哼哼声。从外边进屋,听到妈妈正在哼哼,爸爸就嘬嘴摇头,很不耐烦地说:“又哼哼,听着揪心!”

      妈妈当即回怼爸爸:“我想哼哼吗?哼哼着好受点,你多咱听了都烦,我哼哼我的,你只当没听见得了。”

      爸爸便不再言语。爸爸不是不知道妈妈有病,也不是认为妈妈哼哼是小题大做,或是有意让别人知道,引起重视。爸爸是不愿看到妈妈的痛苦。耳不听,顾不上,眼不见,心不烦。妈妈的哼哼声,是把她的病痛,没有掩盖地强化推演在爸爸面前,使爸爸的揪心没办法回避,才说出这样的话。爸妈没有红过脸,打过架。嗔怪妈妈哼哼,是爸爸想麻木地回避罢了。人类的一大创造,是没有好的办法解决的问题,就回避,就麻木。

      妈妈到底有什么病,哪里疼痛?起初我不知道,后来大一点了,就老听妈妈和别人念叨,说她的后背,好像长期背着一大块凉冰,有轰不走的寒气。她还说,她的胳膊腿关节,总如同有一窝蚂蚁在咬她,咬得她钻心地疼。她这样念叨的时候,往往皱眉咧嘴,满脸的痛苦,好像病魔这时正啃噬着她的骨髓。

      但是,妈妈这么反复地说自己的病痛,没有在我的心里引起任何波澜。因为我看到,妈妈仍然每天三顿给一家五六口人做饭、喂猪喂羊喂鸡,晚上仍然纳鞋底、补裤子补袄补袜子,一会不停闲,好像她不但没有病痛,反而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头一样。这让我感觉妈妈的病,就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个不友好的朋友。她的哼哼,只是一种生存习惯而已。

      实际上,妈妈长期喝着一种药酒。东屋北墙靠东面红色板柜上,放着几个玻璃瓶,有两个瓶里装着浅咖啡色的液体,剩下几个全是空的。玻璃瓶外边有个标签,标签上面,画着一只猛虎,虎的旁边,写有“虎骨酒”三个红字。虎的眼睛锐利地看着炕上的妈妈。这锐利的眼睛,在驱走妈妈的痛苦吧。

      这是大哥从北京给妈妈买来的。大哥春节回家或平时来唐山出差,就带两瓶回来。妈妈用爸爸偶尔喝酒的三钱小盅,每天喝两盅,早晚各一盅。认识几个字之后,我看标签,知道的这酒有追风袪寒、活血止痛的功能。但喝完之后的几个空瓶子,为什么还总摆在柜上。妈妈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问过。后来妈妈说,她十七岁就生下大哥。大哥上中学时,每个礼拜六从学校步行三十多华里回来,拿本书,想周日看。但每个周日,看到妈妈下地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大哥就帮妈妈干活,周一上学去了,书原封不动地带回,一页没翻。大哥上班挣钱也最早,每月都给妈妈寄来零花。家里,最得大哥的济。大哥在妈妈心目中,不仅仅是大儿子,而是一种骄傲,一桩幸福,一块亮丽的招牌。虎骨酒是大哥买来的,喝完后的空瓶,妈妈摆在那,是要让所有来家的乡亲,都知道她有个好儿子。她看到这些大哥买来的东西,心里就踏实,精神就充盈。

      上了高中,我才逐渐体会到妈妈的病痛。因为这时妈妈步履蹒跚,每迈一步,腿脚显得很吃力。她那双解放脚,再没有我小时候她干活时那有力的步伐了。她的后背,也弯了,像一个小包裹塞在她后背的衣服里。个子也矮了不少。周一早起,我上学离开家时,她就站在门口,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回头看时,她缓慢地向我摆手。这就是我干了大半辈子活的妈妈的形象?我鼻子酸酸的,放下自行车,回到她跟前,把她搀回屋里,叫她放心,不要再动,就快步走出屋子。一条简单的理念,涌上心头:劳动创造财富,劳动最光荣。但高强度、无休止、缺乏保护的劳动,会损伤劳动者的身体。妈妈的颈椎、腰椎都变了形,风湿长期潜伏在她的躯体里,无疑是她年轻时泥里水里、没有节制的劳动造成的。无数宗活,在那里等着她,她心里没有缝隙顾上病痛。

      年岁稍大一点,病魔就露出了锯齿獠牙,在她的身体里作祟,折磨着她,痛苦着她。哼哼,是妈妈对病魔的反抗!

      娱乐,也是妈妈对抗病魔的办法。玩小麻将的时候,没听到过妈妈哼哼。三哥1974年参加工作去了外地。爸爸1978年去世那年,二哥也参加了工作,我同时考上了师范,到市里读书。农村土地实行了承包,妈妈这时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家里也没有太多的活需要她干。妈妈真正开始养老了。妈妈没有更广泛的爱好,就经常打小麻将。麻友们,都是村里相好对劲的人,我的本家大妈、大婶和嫂子们。她们和妈妈投缘,都尊重喜欢妈妈。一边摸着牌,出着牌,她们一边逗妈妈说笑话。妈妈时时笑得合不拢嘴,一点不见病痛的影子。妈妈她们玩的,是最小的麻将,五分一毛两毛的,四大圈儿下来,也就是一二十元的输赢。但大家都很认真,好像麻将牌一摸,家里的房子也在动似的。妈妈自小就好玩麻将,但有三十年没有摸了,时间都用在干活上。现在打起来,脸上浮着笑意,如同回到了小时候。我这时,早已从外地的矿山调动回来,经常回家看望妈妈,总赶上妈妈在家玩麻将。看着妈妈玩麻将高兴的样子,我心里特别欣慰。受了大半辈子苦,妈妈终于熬出来了,打打小麻将,就觉得很幸福,很快乐。一个农村普通妇女的幸福门槛,实在不高。牌局散了之后,我就掏出几百元塞给妈妈,告诉她,大胆地玩,输赢不要在乎。妈妈说啥不要,说平时给她的,就够用。我说,这个钱,专用于打麻将,叫麻将专用资金。妈妈笑着收下,用力塞进她的大襟袄里兜。

      到了晚上,妈妈好像有无数的话要和我说,都是过去的事情,重复的事情。开始我有点烦,就说你说过了,我知道了。她说是吗?我说是。但她还要说。我也就不再反驳她。她说初级社、高级社那会儿,她那么不闲着地干,也是为给我爸教学腾出时间,好好教书。奶奶给看孩子,下不了地。有个老爷,干活不地道,帮不上什么忙,就累她一个人,才落下一身的病。这个时候,她也不哼哼。夜深,似乎睡着了,她又不知不觉地哼哼起来。我在她的哼哼中,也睡着了。梦见她在初级社、高级社时期的劳动情景。妈妈以一个不到一米五五的个头,挑起十几亩土地播种收获的重担,她放下锄头就是大镐,风霜雨雪挡不住她,没有在家里看见过日出日落。

      醒来之后,我的枕巾好像湿了。

      万筒条减轻了妈妈的病痛,但很快出现了新的情况,她分辨不清中发白东南西北风了,她患上了白内障。妈妈血压高,还患有房颤、心绞痛等多种心脑血管疾病,又是高龄。医生说,妈妈的这种状态,做白内障手术,存在很大风险。要家里商量好,签字。

      我们做儿子的,进入了两难状态。手术不做,妈妈视物不清,连小麻将都受到限制,生活质量严重受损;签字做吧,生命随时受到威胁,不可控情况霎那就可能发生,万一不愿看到的情况出现,我们将悔恨终身。好不容易盼来吃穿不愁、没有干不完的活追着的时代,儿女们何尝不盼望母亲长寿,享几年福啊。

      我们哥几个打电话反复商量,我去医院找医生进一步探讨。几天没有定下来。妈妈早不耐烦了。这天,我回家看望妈妈,又提起手术的事。妈妈严肃而坚定地和我说:“你给我签字,谁也不和他们商量了。我看不到东西,麻将都玩不了,比死了还难受!”性格历来柔弱地妈妈,今天一反常态,斩钉截铁地坚持手术。我被她的自信和从来没有过的坚定而征服,当即说:“做,我签字,我找医术最高的医生给你做。放心!”

      真正的好医生,一是医术水平高,二是服务态度好。妈妈的白内障手术,就遇到了一位这样的医生,姓刘,是这所三甲医院的眼科副主任。他知道有老儿子在旁边,妈妈心里踏实,就破例叫我进了手术室。他叫我和他一起把妈妈扶上手术台,他用枕头、被子、床单等几样东西,垫在妈妈的后背下面,不使妈妈因为驼背而出现悬空的地方,让身体不撑任何重量,处于彻底放松状态。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柔声细语地和妈妈说话,他说:“大娘,您的状态非常好,一点不紧张,手术很好做,做完眼睛就亮堂了,干啥都看得见,有你老儿子在这,就更好了。”妈妈微笑着,嗯嗯着,也不哼哼,不住地点头。

      手术非常顺利。三天之后,妈妈又开始了小麻将,满脸的笑意。妈妈的决心下得好;字,我签得坚决。我们哥几个都为妈妈的复明而高兴。我们由衷地感谢刘医生。从刘医生身上,我感觉出,一个医生的医德医术,至关一个患者的生命。妈妈,应该遇到这样的好医生。

      二千年,世纪之交,妈妈离开了她为之劳动了多半辈子的家。正是夏天,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从甘肃出差,返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安详地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覆盖着一块青单。她没有哼哼。我多么愿意她能够再哼哼啊!
    【审核人:站长】

        标题:妈妈缓解病痛的办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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