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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浇地(散文)

  • 作者:沧桑战神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7-11 22:2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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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雪似的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过之后,村外的麦苗开始像青春期的少女那样发育得身材高挑腰肢袅娜。郁郁葱葱的新绿裱满田野,风吹麦浪,像大海扬起的万顷碧波。这个时期,麦苗标志性的变化是顶端悄悄抽出一杆箭羽样的麦穗来,穗头的麦芒长长的,细细的,软软的,像一段绿色马尾,在暮春的和风中微醺般地摇曳。

      “马尾”根部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蛋壳样的小“花苞”。“花苞”有底有盖,合在一起,裹成严严实实的空腔,这空腔便是麦粒的子房了。细碎的麦花扬过,这些子房变得壳硬壁厚,显然已经做好了孕育的准备。不久,新生命便降临了,子房内开始灌浆,浆液渐渐填满这个模具一般的空腔。立夏过后,麦粒浇铸成型。脆生生的阳光把温热透进去,成型的浆液就慢慢由软变硬,再由绿变黄。及至小满节令,那些稠厚而弹韧的浆液已发育成胖墩墩的麦粒。

      有那么几天,坐到田间地头,在满天星斗下侧耳谛听,甚至可以听到子房里传出“噗噜噗噜”的灌浆声,细细的,像虫儿在窃窃私语。

      灌浆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水。

      暮春季节,雨水稀少,老天爷是指望不上的。灌浆的时候一定要浇水,让小麦喝得饱饱的。那个年代缺电,浇地都用柴油机。家里有拖拉机的开拖拉机去浇地,没有拖拉机的就拉着柴油机去浇地。

      柴油机固定在两根水杯粗的圆木上,圆木下面后三分之一的地方各凿出一个方槽,方槽卡住两个车轮之间的大轴。这样,机器的重心偏后,拉着它就像拉着一辆黄包车,稍微省力些。

      那天吃过午饭,我们去村西的农田浇地。父亲是主角,拉比较重的“黄包车”。我是配角,拉架子车,车上放着“皮带轮”和一大一小两盘皮带。这是我第一次跟父亲去浇地而不是跟着去玩。那年,我上小学五年级。

      机井临近公路,像孤独而深邃的大眼睛仰望着天空。放学或星期天的时候,我经常来这块麦田里拔猪草,总喜欢跑到井台上玩,喜欢趴在井沿往下看。井很深,黑洞洞的,只有井水反射着明亮的天空,像一面圆圆的镜子。我探头向下看的时候,井水瞳仁般映出小小的我。我把双手拢成喇叭跟井水大声打招呼:“喂,你好!”井水瓮声瓮气地遥相呼应:“喂——你好——”

      一根粗壮的铁管从水中探出头来,紧贴井壁攀援而上,爬出井口后脖子弯成直角,向前匍匐数米,昂起头,把圆圆的嘴噘到一米见方的水池里。若恰巧有人浇地,柴油机“哒哒哒哒”地欢叫着,管子就像一条铁龙,水从龙嘴喷涌而出,池子翻腾着雪白的浪花,浪花溅到脸上凉丝丝的,舒服至极。炎热的天气里,渴了,掬一捧井水喝,清凉甘甜的味道渗透四肢百骸,就像千万点雨滴渗入因干旱而龟裂的土地那样。

      我们村总共五个生产队,我家是三队的社员。但上小学时,农村已经改革,生产队被切割成几个互助组。不久,互助组再拆分成单干户。生产队终于名存实亡了,像被拿走了鸟蛋的空巢窠,仅剩一个虚无的标签。生产队和互助组的土地、房屋、牲口、农具、机器也像切蛋糕似的论斤秤两的卖给了社员,走完了公转私的道路。父亲拉的这台柴油机就是他花三百元从生产队买下的。几十年来,农村好像做了一道氧化还原的化学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附近。

      井台是个上坡。父亲前腿弓后腿绷,像头犁地的牛那样把柴油机拉上去,然后找准位置,用脚踢出车轮,把柴油机平放到地上。一路颠簸的车轮终于从圆木的卡槽中卸下一身疲惫,压扁的轮胎鼓胀如初。可是,还没等它喘匀气儿,本着“物尽其才”的想法,父亲立马给它安排了新的工作。

      车轮被掀起来戳在柴油机旁边,看上去像个竖起来的哑铃。不过父亲是把它当“输液架”用的,上面的车轮当挂钩,下面的车轮当底座。父亲把一壶柴油挂在辐条上,像挂了一个输液瓶。挂上油壶之后,车轮负重,像不倒翁那样摇晃起来,父亲见状,下到田里,寻一块废弃的条石放在“输液架”的“底座”上,在石头的强力镇压下,摇晃停止了。

      接着,父亲拿来一根小指粗细的软质塑料管插进油壶,让柴油淹没整条管子,塑料管开始“咕嘟咕嘟”地喝起柴油来。待它喝饱之后,父亲用拇指堵住近端的管口,拽出来怼到柴油机的管线上。油路接通了,深黄色的柴油像血液一样缓缓流向柴油机的心脏——汽缸。原来,这台195型柴油机太破旧了,原本背在身上的油箱早已不翼而飞,油壶是用来替代油箱的。

      我和父亲从车上吃力地抬下一个叫做“皮带轮”的物件并把它架在井口。“皮带轮”不只是轮子,而是一个方框木架,为了结实耐用,木架一般用槐木做成,看上去粗大笨重。木架子中间安装两个平行的轮子,一个轮子通过很长的皮带与井底抽水机的泵头相连,我们把这条长皮带叫做“立套”。另一个轮子通过一条较短的皮带与柴油机的行轮相连,我们把这条短皮带叫做“平套”。

      安放“皮带轮”可是个技术活。“皮带轮”必须和泵头对准,否则因为角度差的存在,转动过程中皮带就会脱落。另外,皮带要不松不紧。太松,皮带容易脱落和打滑;太紧,皮带就容易从锔钉处崩断。浇地过程中,几乎每家都有过皮带脱落或崩断的经历。皮带脱落还好,可以重新挂上,崩断后会掉入井底,就要费心费力地打捞啦。

      接下来就是挂“立套”、垫砖、打楔、砸桩、调整角度、灌泵……等一切琐碎工作准备停当,父亲猫下腰,左手扳起柴油机的“减压开关”,右手转动摇把,身体上下颠动,摇把像风车一样高速旋转,汽缸温度急剧蹿升,很快到达柴油的燃点……父亲瞅准机会突然撒开“减压开关”,同时撤身直腰。就在父亲直腰的瞬间,柴油机“砰”地一声闷响,汽缸点火成功!“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柴油机浑身抖动着发出有节律的欢叫声。我似乎看见雾状的柴油连续不断地从油嘴喷射而出。白雾幻化为一团爆燃的火焰,推动活塞在汽缸里快速穿梭,令我眼花缭乱……

      事情还没有做完。父亲走到柴油机另一侧,双手托起“平套”一端,让它贴紧柴油机转动的行轮,携推力顺势猛转,四两拨千斤,轻松把“平套”送上轨道。从对面看,父亲的动作有点像“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一招——亢龙有悔。“皮带轮”立即开始转动,井底的抽水泵也跟风似的转动起来,高分贝噪音在耳畔乍然响起。

      随着皮带轮的转动,铁管深处开始吹出强劲的凉风,这是上行的井水在驱赶空气。随着水位升高,风声也越来越响,最后变成恐怖而尖锐的哨音!我忽然想起语文书里渔夫和魔鬼的故事,有些害怕。哎呀,莫非井底也会钻出青面獠牙的妖怪?或者血盆巨口的魔兽?莫非……正胡思乱想中,风声骤然消失。铁管中“咕咚”一响,一股白亮亮的井水猛然间喷涌而出。水柱像跳高运动员那样纵身一跃,划过一道彩虹般的弧线,“哗啦”一声脆响,跌入水池中央。我悬着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地。

      水池底部是一层金黄的细沙,这些细沙是从抽出的地下水中沉淀而成,细沙上卧一块脸盆大小的顽石。这块顽石背平肚肥,状若鼋鼍,井水拍击“鼋鼍”的脊背,水珠四溅,若放烟花一般。微风拂乱水珠,腾起一片细密的水雾。井台上,原本被机器烤热的空气顿时清凉宜人起来。

      父亲擦擦额头的汗水,洗洗手,盯着喷涌而出的水柱和水池里扑腾的浪花说:“水挺大,半天准能浇完。”四亩地,半天浇完,他已经很知足。因为他年少时是踩着水车浇地的,那种浇地的方式更原始更费劲。

      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曾爷爷还健在,几个爷爷正值壮年,都已经结婚生子但没有分家。这个大家庭就像一头蒜,曾爷爷是中间的蒜柱,几个小家庭是蒜瓣,肩并肩地围绕在蒜柱周围。

      父亲慢悠悠地捡拾起往事,像捡起一个麦穗,捧在手中一粒粒地数,如数家珍。

      他说,那时候家里总共四十亩地,都在村子西北角。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分工协作,浇地也是轮班踩水车。到了旱季,大家没日没夜地踩水车,可是无论怎样卖力,那水流始终细得跟小孩胳膊相似,半点钟都浇不了一个畦,而且还浇不透。

      庄稼和人一样,饥了要吃,渴了要喝,病了要医。那个年代,没化肥没农药不说,连最基本的水都无法喝足。到了收割的季节,小麦稀得像挂在门上的竹帘,每亩收三百斤就算高产。这样弱不禁风的生产力,隔三差五闹饥荒也不足为奇了。

      父亲说,有年春天,管下雨的龙王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我们这儿一个月滴雨未落,小麦成片枯死。几个爷爷安上水车开始浇地。四十亩地浇完的时候,节令已经从谷雨走到了立夏。到了小满,由于水没喝够,本应该饱满的子房里空空如也,仿佛早期流产的子宫。

      那年亩产只有几十斤,而且多数还是秕麦。上磨以后糠多面少,根本不够吃,一大家子人二十多口就着野菜嚼了半年窝头。我家还算幸运,不少农户的庄稼因干旱而“全军覆没”,麦收时颗粒无收,都外出逃荒去了。

      在父亲看来,如今浇地能用上柴油机已经非常现代化啦,至少能保证庄稼不大幅减产,只要不大幅减产,就不会饿肚子,就没有外出逃荒之虞。

      井水漫过池子顺着垄沟蛇行着向前流去。垄沟变成了一条袖珍小河,它的枯水季结束了。清凉的井水从它的脊背淌过,流向麦畦,滋润每一颗正在发育的籽粒。对于人类这样的两足动物来说,垄沟里的水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对于居住在垄沟里的昆虫和小爬虫来说,这不啻于是一次大洪水,一次灭顶之灾!

      “洪峰”携着草叶和泡沫摧枯拉朽一般奔腾而来。小龙虾似的蝲蛄慌慌张张地从洞里钻出来,举着两只大钳子向高处逃命;蚰蜒匆匆忙忙地挪着它的一百只脚,扭动着屁股越过堤岸向田里狂奔;蚂蚁们乱作一团,舍命不舍财地扛起粮食攀爬旁边的麦杆。几只蚂蚁来不及逃跑,扒上一片草叶在波涛汹涌在“大海”上顺水漂流,一个巨浪打来,舟船倾覆……可怜的小东西!眨眼之间,它们要么失去自己千辛万苦建设的家园,要么失去千百次轮回才修炼成形的生命。看着这群疯狂逃难的生灵,我不禁心生怜悯,却爱莫能助。唉,这能怪谁呢?只能怪它们自己没做地质调查,把家安在了“泄洪道”上。

      随着水位抬升,垄沟很快发生了管涌险情。

      垄沟堤岸外侧是上窄下宽的斜坡。距水井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洪峰”刚刚到达这里,斜坡外侧底部就开始呲水。水柱有手指那么粗。我铲了一锹土盖了上去,可是没有用。眼瞅着那铲土像墨染的宣纸那样被迅速洇透,紧接着“病变”的地方像溃疡一样破开,眨眼间已扩成拳头大小,水像喷泉一样再次涌出!脚下一样汪洋,化成了一片沼泽,完了!要溃堤了!没办法了!我绝望地大叫起来。

      听到我的叫声,父亲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从垄沟里铲起一锹泥,冲着垄沟里有旋涡的地方盖了下去,摁了摁,又来回抹两下。所幸效果显著,像变魔术似的,那股“喷泉”立马缩了回去,再不曾冒出。

      “肯定是个蝲蛄窝。遇到这种情况,挖稠泥从里面挡,从外面挡不住。”险情排除后,父亲说。原来,蝲蛄就是犯罪嫌疑人啊!它是爬虫里的土行孙,这家伙掘出的隧道差点让垄沟溃堤!

      父亲把一堆碎麦秸塞进破旧的蛇皮袋,扎牢袋口,用铁锹压到水底,顺着水流慢慢推起来。水渐渐变得浑浊,水底的稀泥被抹到了“堤坝”内壁。父亲这是要用垄沟里的稀泥封死“堤坝”上的所有孔穴。

      井水顺着垄沟奔流,“洪峰”汹涌着从畦口冲向农田,冲破一排排麦杆的阻挡,漫漫延延地散开,向四面八方流去,所到之处,土地皆“咕嘟咕嘟”地吐起泡泡,看样子是渴极了。

      父亲对我说:“我改畦口,你去井台上守机器,顺便巡看那段垄沟,只要不跑水,天黑以前就浇完了。”说完,他趟着麦子朝南走去,留给我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可是,事与愿违。

      那天,我们是“戴月荷锹归”的。因为浇了不到一半,那台“老爷车”似的柴油机就罢工了,我们只好拉到两公里之外的镇上去修,天快黑时才修好。

      柴油机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暗黑之中,井水不断地偷偷“越境”,垄沟开始酝酿决口,然后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农田变成了沼泽。

      巡垄沟的时候,我无数次不明就里地陷进齐腿深的泥里。两只布鞋灌满了泥浆,走路时“扑哧扑哧”的响,还一个劲地打滑。这些我都顾不上了,一心想着堵决口。堵了东边堵西边,堵了南边堵北边。我与“洪水”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当度时如年地熬到最后一个畦浇完,时间已是后半夜,我也已经精疲力竭。

      我们爷俩儿在井台上汇合,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拆掉浇地的家伙什。然后像来时那样,父亲拉着做过手术的柴油机走在前面,我拉着“皮带轮”和两盘皮带走在后面。路上静悄悄的,脚步很响,远处池塘里蛙声一片。我抬头看看天,星斗满天,半弯昏黄的下弦月刚刚从东边露出头来……

      第二天中午,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怔怔地望着屋顶的檩梁发呆。奶奶站在院里喊我吃饭,我懒洋洋起地身。“哎哟!”我呲牙咧嘴地惊叫一声,因为起身的那一瞬,浑身的肌肉和关节齐刷刷地爆出了酸痛的抗议。

      后来,我慢慢长大,类似情形的浇地就有了无数次,而且我的角色也慢慢从配角转换成了主角。物换星移,又许多年过去,父亲已经年迈,我也离开故乡迁居外地。家里的几亩农田承包给了同村村民。当年和父亲一起辛苦浇地的情景则幻化成一帧帧发黄的照片,存进了我的记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找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播……
    【审核人:站长】

        标题:第一次浇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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