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坐在教室的讲台前读苏北的新书《妄言与私语》,我忽然觉得,只要手头有一册苏北的散文,不管身处何地身在何境,都是可以读进去的。这样的文字不怕打扰,甚至可以说周围越嘈杂,越能吸引读者沉浸其中。就场景而言,会场上可读、候车时可读、等人时可读;就时间来讲,夜深时可读、清晨时可读、日暮时亦可读。当我还在设想什么情境可以读的时候,苏北笔下的汪曾祺先生已在呼唤我,呼唤我赶紧回到书里,在汪老日常的琐事、隽永的言语中细细回味一番。
在这一本散文集里,我最喜念旧忆往之文字。
《与周毅点滴》娓娓道来,款款深情并不因近30个页码的漫长篇幅而有所削弱。这并非写作技法的强以为之,而是情绪的自然流淌。于其中,周毅的爽直干脆、周毅的干练沉浸、周毅的不敷衍不圆滑、周毅的细腻真诚,令人多么难忘。这是编辑与作者之间的一段佳话。编写之间有惺惺相惜的一面,又有直言不讳的一面。对苏北来讲,周毅的英年早逝不意味着别的,只是意味着生命缺失了一角。寄托于《你的美丽和优雅无法抵挡》中的是作者对藏族女子央珍的怀念。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别处,而是这么几句话。“我总是觉得央珍太文雅了,文雅到我从来没有听过她骂人。有时为了一句话,央珍会笑起来。她的笑都是那么轻柔而妩媚。”正因为生命如此美好,生命的逝去才让活着的人如此难过,难过得无法释怀。
当然,整本书中最耐人寻味的依然是跟汪曾祺有关的文字,这便是《汪曾祺的二十九个细节》。
参加笔会时,戴着个大墨镜的作家李迪,因被高原太阳晒了一天,摘下眼镜脸都花了,只有眼镜下面的一块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红的。汪先生送他八个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汪先生在美国时,写信给老伴,信中如此说道:“为了你,你们,卉卉,我得多挣钱!”卉卉时他孙女。这句话中透露出自信,甚至自负。毕竟,一个作家多挣钱并不是容易之事,即便如汪先生这样的名家。可见,汪先生如常人一样,是有许多面的。机智、诙谐、自信、天真皆有,重要的是他把这些都外化于行亦外化为文。人与文合一,换言之,他写得真亦活得真。如他这般阅历的人,返璞归真是生命的另一重境界,罕有人至。
我搜检出的只是这众多细节中的一小部分,即便如此,个性满满的汪先生已然跃然纸上。尤其是他带有童心色彩的言行举止,令人连连慨叹。这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读之,仿若与汪老面对面。见过汪老的人很多,和汪老有过交集的人不少,以如此简省的文字写汪老而具有如此强烈现场感的毕竟不多。苏北算是其中之一,这是他笔头快、记性好,还与他是真的爱汪老和他的作品有关。
关于苏北的散文,我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观点,我只能说出若干真实的想法。端坐于他的文字面前,读者常觉得那些文字就是为自己而写,与别的读者无关。读者因阅读而收获充实感乃至成就感,这不能不说是苏北文字的魅力了。是慢条斯理的述说,又不止于悠悠然的诉说,随着情境的变化又变幻出多种节奏,因此而让读者停住。停住后仔细思索一番,哪里还顾得上周遭发生了什么事?
品读苏北怀人忆旧的文字,如见到苏北的过去,明了苏北之所以为苏北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若无汪先生文字的牵引,若无友人们的照拂与关切,苏北就不会是这样的苏北。他的笔下,也一定不会呈现出生活化的气象来。与故作高深、特意化妆的文字相比,这才是真正的高明,才是真正流入读者心房的一汪清泉。
如果非要在《妄言与私语》的内部分出高下的话,我以为整本书中,包括写汪曾祺在内的这些想念故交好友的文字最好。这些文字是苏北的文字,不是他人的文字。只消读了开头,苏北的气息便荡漾开来,无法阻拦。是悠悠然的、慢吞吞的、没有丝毫火气,如同先把回忆按下暂停键,而后再一点点回放,一点点回味。如此这般就很好,就很满足。这正是我眼中苏北的气息或气象。当然,它源于其自家语言的节奏感。“当代有许多作家语言不够清晰,他们写了那么多的作品,而他们还不能领会语言。”我以为,苏北是深谙语言之味的。有汪先生的引领与启迪,有他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与捕捉,几十年如一日的修习,苏北得到了自己的语言。这正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喜读他新书的根本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