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古今第一大牢骚也。”
——《办公室里的屈原》的第一句话,扎扎实实吓了我一大跳。
“不信你看!”字里行间,仿佛传来了李敬泽先生的声音。
忽然眼前一花,出现了蜿蜒流淌的汨罗江。远处,有一人峨冠博带,踉跄而来。离得近了,但见那人身上有鲜花有香草,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念的是什么。
耳边又响起李先生的声音:“那就是屈原。你听,正在发牢骚,心头纠结得紧。”
我听清了那人的声音:“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屈原说他是黄帝的后代,他已故的父亲叫伯庸。据《史记》记载,高阳是黄帝的儿子昌意的儿子,同时也是五帝之一的颛顼帝。屈原的血统之纯,来头之大,已经不能叫官N代而是帝N代了。然而屈原显然不善于混官场,混成诸侯的一家之臣,已经远离政治中心不说,好容易当了左丞相,很快便退居二线,成了三闾大夫——分管祭祀和教育的闲官。六年后更惨,屈大夫被流放汉北,从此成了诗人,再也没有办公场所;又过了三年,诗人在荒野中写下了《离骚》。
后人评价千古《离骚》,称屈原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楚辞”的创立者和代表作家,开辟了“香草美人”传统云云。
对于上述评价,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赞成。我是背过《离骚》的。很难背,背熟了却很容易忘。我现在只记得开头两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第一段还算读得仔细,还记得屈原的名字好像不叫屈原,他自己说是姓屈名曰正则,字灵均。介绍完来历,后面,真的就是花花草草或曰“香草美人”了。不看注释,很难懂的。我当时最敬佩的是,屈原认得的植物真是太多了。也许是与屈原隔着两千多年的距离,太遥远,加上他的《离骚》太过深奥,说实话,我没有读出爱国主义,也不觉得如何浪漫,当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牢骚。再就是战国时代,诸侯打来打去,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横,只顾自家,好像没有人把诸侯之上的“国”当回事,看不出哪一家是坏蛋,哪一家是好人。又或者按照“正统”的历史观来看,屈原好像不是劳动人民,而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他效忠的对象,是他的“家长”楚怀王,跟老百姓没什么相干。于是便怀疑,历史上的屈原被人涂了脂,抹了粉。
后来,我又硬着头皮去读他的《天问》和《九歌》,终于还是因为难懂,越读越不明白,从此便对楚辞之类兴味索然了。没办法,我辈天资本来就不够,且只上过初中,想成为“骚人”,太难。
李敬泽同样读了《离骚》,《离骚》却被他读成了牢骚。
“据说,屈原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但照我看来,屈原丝毫不浪漫。《离骚》里,该同志官场失意,就开始失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换上奇装异服,并戒了大吃大喝:‘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后,就天上地下一通乱转,把古圣先贤、八方神仙全都请教一遍,阵势弄得极‘浪漫’,但那抒情旋律七弯八绕,始终不离最实际的问题:怎么办?调离、跳槽还是留下来、熬到底?是从此放松了思想改造还是继续严格要求自己?”
屈原同志官场失意,就开始失态,开始发牢骚,同时还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跳进汨罗江,寻了短见。——这不是李敬泽说的,是我瞎想的。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诋毁!问题是,“自尽”,不就是寻短见吗?
据我所知,从古至今,做官,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说得动听点,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靠自己,齐家其实是老婆的事,古时候没见过谁家的家务事要大老爷们操心;而治国乃至平天下,官小了不行,不当官更不行。就算你想为人民做点事,也得在其位呀。官场,是下对上的依附,又叫做人生依附。
可怜的屈原,一旦失去了依附对象楚怀王,便不在其位了。
接着读下文,我发现李敬泽对中国的读书人饱含着深深的同情。
“多年前看过《离骚》,只觉得它像一座热带植物园,充满稀奇古怪的花木。如今再看,已是人到中年,这才发现它是有关中国读书人的人生意义,这意义简单地说就在‘进退出处’之间,四字如四面铁壁,牢笼多少灵魂。而屈原的天马行空其实也是螺蛳壳里的道场,正在那儿焦虑地挠墙。”
是的,那“出路”的唯一,注定了读书人只能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打转,在“螺蛳壳里的道场”焦虑地挠墙。
来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要想居庙堂之高,必须得到君的重用;之所以处江湖之远,是失去了君的宠信。老百姓管不住官员的乌纱帽,无论忧谁,都得看皇上或者上司是否高兴。原来,忧国忧民是假,国君国君,忧国其实忧的是皇上,忧的是国君。接下来的“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仍然是“进退出处”之间,那天下仍然是家天下,是皇上。处江湖之远,所忧者,亦即最渴望的,是重获皇上的信任。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丝毫不曾怀疑屈原,范仲淹等古代前贤的家国情怀,他们常常心忧天下,哀民生之多艰,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越发为“进退”而彷徨,越发离不开国君的重用。
想起了梁启超。这位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什么意思?意思是历朝历代的国家,无非是一姓之家天下。如清的爱新觉罗,明的朱,宋的赵等等。当然,二十四史并非只记载了一姓之家事,梁任公强调的是国家与政权的关系。
还想起著名学者秦晖之问:岳飞与宋高宗赵构,谁更爱国?秦桧与赵构,谁有权力卖国?答案出人意料且在意料之中,宋高宗赵构最爱国,家天下嘛,国便是家,大宋是老赵家的。岳飞的精忠报国,忠于老赵、报效老赵而已。至于卖国,皇帝不卖,秦桧怎么卖?岳飞一旦直捣黄龙,迎回二圣,那宝座便没赵构什么事了。怎么办?杀掉不知好歹的岳飞,丢掉的江山送给金国好了。在巨大的权力面前,赵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卖国。
家天下到了清代,可谓登峰造极,那时汉族的读书人,甚至失去了做奴才的资格。
“但屈原终究伟大,他唱出了中国人恒久的心病;在我们的男权社会,没有男人喜欢人家把自己当成女人,但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就是‘美人芳草’的诗学传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男人们见了女人还是男人,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马上就在心里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然后呢,就自恋,就发牢骚。于是每间办公室里都可能有屈原:上司昏聩,小人当道,俺这正派能干的人儿兮,偏不受重用……”
原来如此!
屈原,是代表读书人发牢骚,而且是以诗歌的方式,发高雅之牢骚。一曲《离骚》,传唱千古,唱到了读书人的痒处,引起了无数失意文人的共鸣。
老百姓看不懂《离骚》,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吃到粽子。
2021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