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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 忙收

  • 作者:璧青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5-24 18:5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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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看到“芒种”二字,便去搜了一下相关知识,因为感觉上小学的时候,缺少了这一课。虽然在整年里按着二十四节气安排农事生活的村子里长大,也听着母亲时常唠叨:春分啦,该干啥干啥;今天芒种,该磨好镰刀,准备割麦子啦;明天冬至,大家一起包饺子……但终是跟着大人们的节奏做事,没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便就感觉不到这些节令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过什么太深的痕迹。

      “芒种”,最直白的释义为“芒种不种,再种无用”,芒种节气适合种植有芒的谷类作物;其也是种植农作物时机的分界点,过此即失效。在江南人的农事里,便与春种(晚稻插秧)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应该就是那只历史上著名的鸟“布谷布谷”地叫着,飞遍大江南北的水田和烟雨晕染的山谷,提醒农人们“播谷满菑田”的时节。陆游笔下“时雨及芒种,田野皆插秧。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的意境的确很美,有雨有水,有饭香,有菱歌。可这是江南水乡的芒种,不是我家乡的芒种。

      我的记忆里,白居易的那句“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才是我们北方芒种时节的模样。白居易的诗里,没有提及“芒种”二字,可他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把干坼至烟尘四起的黄土地和在灼人的烈日下、一滴汗珠摔八瓣的中原农人的辛苦,全部呈现出来了。

      就是这个抢收的季节,就是这个“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去“饷”田间的“丁壮”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童年里。

      芒种将至,华北平原的黄土地已被另一种耀眼的金黄色覆盖。烈日下,金黄色的麦浪,随着滚烫又干燥的南风,一波一波地,从这个村子向着那个村子掠过去。村与村之间,看不到路,也看不到有什么隔断,一马平川。小时候,是用“一望无际”来形容的,后来见过了望不着边际的大海和沙漠之后,才知道,我们这平坦的麦田是有边际的,它的边际就是这个村庄和那个村庄。一个个绿树掩映着的青砖黄瓦的屋宇,恰似漂浮在海上的一座座屿岛,在滚滚的金色麦浪之上飘浮摇摆,却又稳稳地承接着浪花的拍打。

      芒种将至,南风扫过麦穗的梢头,掠过针针支起的芒刺,与它们摩挲出细细碎碎的哨音,组合在一起,唰——唰——唰唰唰——,和着那一声声“布谷——布谷——”,让正在低头磨镰刀的大伯抬起头来。他再一次走到田垄中去,掐一支被日光染黄了的麦穗下来,合在两掌间,用力地转着圈儿揉搓几下,然后,张开手掌,吹一口气,麦壳纷纷掉落后,他再仔细地捻一捻掌心里的麦粒儿——黄了,硬了!然后,仰头把手里的麦粒扣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再望一眼那似乎望不到尽头的麦海,双手叉腰,在心里盘算着:明天,后天,选一个响晴响晴的日子,开镰!

      芒种将至,学校也放假了,我们叫麦假。在我的家乡,芒种,其实就是忙收,也叫抢收,与老天爷抢时机——在前一场雨和后一场雨之间,把麦子割下来,并收进仓廪。

      芒种到了。开镰这一天,也没有太多的仪式,就是一家老小,天不亮就出动。趁着清晨的一点点凉意,多割一点,在白花花的太阳灼人脊背、灼人眼睛的时候,可以坐在树下多休息一会儿。

      我也曾经挥着个小镰刀,跟在父母身后,弯腰曲背地伏身在田垄间,与那些麦杆和麦芒短兵相接地厮杀过。站在田垄的这一头,望一眼那翻滚着波涛的金色海洋,刚开始,还能信心满满地让自己有一股子征服它的冲劲,勇敢地低下头,左手搂住那一搂抱的麦杆子,右手挥起镰刀,齐着麦秸的根部,用力地抽过去。

      哗啦,哗啦,哗啦!没完没了的重复同一个动作,用不了半个时辰,汗水流进眼睛里,酸痛刺痛。借着擦汗的机会,直起腰来,望一望。看不见尽头,叹一口气,再低下头去。尖利的芒刺扎伤了手掌,细长的叶子划破了手臂,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割到尽头!望了一次又一次,地头长得让人对“一望无际”四个字产生了一种愤恨。

      母亲偶尔转回头来看看我,一边递过来水,一边对我说:不要总抬头望,你只管低着头割。“眼是草鸡毛,手是好汉子”。总看,你会被自己吓住!

      生产队的打麦场轧平整了,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成捆成捆的麦个子运回来,堆成一座座小山,脱粒机就在小山脚下,连夜轰鸣。它荡起的尘土,把往机器里供麦子的大哥他们都淹没了。人们把头脸都包裹住,有往机器里塞麦捆子的,有在后面挑它吐出来的麦秸子的,还有拿耙子在机器旁边搂麦粒的。人们三班、四班倒换着,机器不能停。这边的麦捆子小山渐渐矮下去,那边麦秸杆的小山渐渐隆起来。麦场中央,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粒儿摊开来,在炽烈的骄阳之下,再次接受日光的沐浴。

      记得稀罕大人们在扯了电灯过来的打麦场上鏖战,非要给自己找个理由留下来,拉着队长央求被派去搂麦秸。前半夜还兴奋不已地在麦秸垛旁边挥舞着大叉子,后来据说是站着都要睡着了,就被赶去麦秸垛上面睡觉。好像是连星星也没顾得上数,醒来时,太阳都晒疼了半边脸。手里又被塞了个筐子去捡麦穗,结果真的是站在麦茬地里也睡着了。

      怕机器忙不过来,圆滚滚的碌硃搬出来了,套上老牛,让它拉着,在摊开的麦秸上来回转圈,另一个人拿钢叉的跟在它后面,不停地翻动那些麦秸,抖落被碾轧下来的麦粒儿。

      麦粒上的皮脱落下来,还和麦子混在一起,大伯他们就选一个恰当的角度,试试风来的方向,横截着那风,把一簸箕一簸箕的麦子扬起来,呈抛物线形状。一般都是傍晚的时候才有风,那道抛物线的背景就是暗蓝幽深的天空,我时常把它叫做人造的黑色彩虹。风带去了糠皮,他们面前的麦堆便如一条鼓起肚子的大鱼,横卧着了。

      搂,耙,翻,扬,扫,挑……把小麦收拾干净,要经过不知道多少道工序。打麦场上没有闲人,就看你眼里有没有活儿,人们常说的那句“丢下耙子挠扫帚”,形容的就是忙乱的场面需多方治理的时候,那个眼里有活儿的人,有“眼力见儿”的人。

      忙,又忙又累,怎么一个“芒”字了得!

      在以后的读书岁月里,只要看到类似“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之类的字眼,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都是烈日下打麦场上的画面。“芒种”二字,早在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它的真正含义的时候,心里就疑惑了——“芒种”,应该是“忙种”,更应该是“忙收”吧?

      至于在芒种时节到来的端午节,也总是伴随着一个“忙”字,匆匆而过。有时是泡上糯米和粽叶,就提上镰刀下地去了,回来抽点空再包粽子。多数的时候是晚上包好,装一大锅,大火烧出腾腾的热气,灶膛里塞上比手臂还粗壮的硬木柴,让它煮上一夜。第二天天不亮,掀开锅盖,捞两个热乎乎的粽子,吃完,就往地里跑去。记忆中,“荷”着的“箪食”里,有馒头,也总是有粽子的清香。

      匆匆忙忙四十载,机械化的进程以我们始料不及的速度,迅速覆盖了我的家乡。平坦又广袤的华北大地,麦收时节的紧张气氛一如战后的硝烟,飘远了,消散了。收割,脱粒,装载,等等,都是机器一体完成。那个大型的收割机就像一艘战舰,在麦海里披波斩浪,所向披靡。所经之处,一袋袋小麦已经打包完毕,顺势就装上汽车。不见了打麦场,不见了堆成小山的麦秸垛,不见了尘烟呛人的脱粒机,也不见了那道人造的黑色彩虹。芒种,真正成了忙种——忙着种下秋季的作物:玉米、大豆、高粱……

      当年,我们要用十多天,忙到腰酸脚软的抢收(与老天爷抢夺阳光)时节,忽地缩短为三天,甚至还用不了三天。如今的“三夏”时节里,有谁还要为天边滚过的雷声而胆战心惊?有谁还在半夜里惦记着雨点砸下来的时候,拼命地奔向麦场去苫盖在雨中哭泣的麦子?

      林清玄曾这样描绘节气芒种:“稻子的背负是芒种,麦穗的传承是芒种,高粱的波浪是芒种,天人菊在野风中盛放是芒种……有时候感觉到那一丝丝落下的阳光,也是芒种。六月的明亮里,我们能感受到四处流动的光芒。”

      文人的笔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突然想说,我的芒种,行走在翻涌摇荡着的滚滚麦浪上,浮掠在麦穗稍头的针针芒尖上,也流淌在父母弯下腰去洒落的滴滴汗水里,飞扬在打麦场那如战场一般的烟尘里,更弥散在裹着粽米香甜的箪食里,盛放在麦秸垛上那个没有做完的梦境里。

      202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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